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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痛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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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这话,我就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几乎要跳起来,下一刻肺叶中的空气都骤然被压榨干净,生生窒息扯得脏腑剧痛,噎气勉强追问岳雷,“什么?什么?!”
岳雷手掌被我捏得死紧,哭泣之余又吃疼,他憋红了脸只拼命道,“官家快去救哥哥!”
是,是!云儿!!!
想到岳云此刻可能的处境----突然岳飞那张双目熊熊如火炭,怒发冲冠愤恨不已的脸,又一次如梦魇般清晰浮现在眼前,我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血呼地涌上脑门太阳穴抽抽直凸,飞快咬牙,一把抱起岳雷将他扛坐在肩上,又冲到内殿绕过屏风,从墙上取了乌金宝刀在手,赤红了眼魔怔般咬牙切齿道,“咱们走,去救云儿!!”
一个紫衫人影忽然闪现在我眼前,阻挡我怒冲冲去路。我瞠目而视,竟是韩彦直。
“官家,且慢。”他沉声稽首道。
我心如油煎,一握刀柄大声叱道,“云儿在等朕,来不及了,闪开!!”
韩彦直不退反进,掀袍跪下,仰头满脸担忧之色冲我振振有词道,“官家可知去哪里救云兄弟吗?官家可知此事前因后果?官家!臣随雷儿一道进宫,便是要向官家启奏此事!还望官家稍缓片刻,容臣禀来!”
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回荡在殿外空旷的玉阶旁,树影噤声不敢晃动,一派死寂冷如冰雪,却总算唤回了我一分理智----听他所言,云儿并不在驿站?
我盯着韩彦直,他眸中,焦急和镇定交织的神情奇异地搅在一起,“快快讲!”
韩彦直清晰道,“官家,云兄弟被岳伯伯绑去了枢密院李大人府上。因云兄弟今日在酒楼,将李大人独子打成重伤。云兄弟他确实犯了不得斗殴的军法,岳伯伯才愤怒异常。”
“什么?!”我急得跳脚,面色骤然雪白惊道,“此事蹊跷!云儿素来宽厚,又恪守岳家军军规,怎么会突然出手伤人?!”
韩彦直张了张口似有尴尬,但对上我焦急询问,他一咬牙,干脆道,“因云兄弟听闻,小李相公在隔壁肆意笑闹,言谈之中,牵扯宫闱隐私之事,云兄弟惊怒之下,喝令他住口,骂他胡言乱语。”
“然后?”
“李府下人先拥上来动手,云兄弟便将他们主仆众人一齐揍了。官家是知道云兄弟的身手----”
“行了!”我怒冲冲道,“此事又怎会让岳飞知晓?”
韩彦直默然垂眼。倒是岳雷,被我放下来后一直牵着我的衣角,此时抽泣着插话道,“官家,哥哥打跑了他们,自己又去禅寺向爹爹坦白。爹爹气得不行,说要打死哥哥!”
听到这里,我只觉得胸中生生憋闷了一口浓血,粘稠腥黑,噎得我无法呼吸----云儿!云儿你何苦!!
韩彦直沉思一瞬,道,“还望官家从长计议!官家可先稳住岳伯伯,下旨让云兄弟戴罪立功----”
我豁然一挥手。“罪?云儿无罪!”
夜晚的秋风带着凉意从北方吹来,屋檐拱兽脚下的铜铃一阵泠泠作响,急促纷乱。我迎风握刀站着,瞪着黑黝黝不见五指的暗处,怒火汹涌沸腾的头脑不停在转----我定是要救云儿,怎样,才是最好的方法?
思量片刻,心中很快便拿定了主意。我喝令蔡公公速速传旨,令大理寺卿即刻带着吏卒在丽正门南街等候,朕,钦点三百殿前指挥使,护驾出宫去那李回的府上!
御马已被牵来,鬃毛如银霜,齐全配着鞍缰。我披上鹤麾,疾步如风,飞快走去就像赶赴战场。
韩彦直素来剔透聪明,或许已经看出了我要用的招数,皱眉斟酌道,“官家,此事----”
我毅然道,“朕意已决,云儿正在受苦!你若有心,便跟上来看吧!!”说完翻身上马,在辔鞍铃铃作响中,驱马带领几队衣盔鲜明的宫中侍卫们,往宫门外方向飞驰而去。
转眼一时三刻后,已在李府朱漆大门前。我冷笑着眯眼打量门口两个石狮子,一个手势,近卫们便将门踹得山响,再加上刀劈棍凿,门闩很快“喀”地断落,我凶神恶煞在人马簇拥中冲了进去。
看到是朝廷的人马,一路家仆丫鬟仓惶飞奔躲藏,我抓着一个询问,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后,更加快步伐往后府院落横冲直撞----待一气奔到花厅那高高墙外沿下,我屏息而听,似乎都能听到其内传来连续沉闷的,木棍打在□□上的声音。
我凶狠握紧了手中的鲨皮刀鞘,刀把上镶嵌的玉石坚硬,死死陷入五指掌心。
冲入后院,我一眼就瞧见云儿被绑缚在长凳上,摘了冠冕,单衣赤足正受杖刑。施杖的人也是岳家军中装束,正瞠目结舌盯着突然涌入的一大帮子人物。
云儿伏着,闻声也只能竭力扭头望过来。昏惨惨气死风灯下,照得他满脸倔强苍白,额头冷汗一层薄光。
心中如寸剐一般,我却生生装作没看到他,咽下眼中酸涌,我冷笑一声瞪着花厅内的数人:其中一个,自是那大义灭亲的高尚岳飞,另一对装束衣着富贵繁冗,年长那个是从二品枢密院副使,年轻那个,鼻青脸肿,手缠绷带,好一对苦主父子!
他们三人都看到皇帝赵构身着赭黄罗袍,气势汹汹从簇拥中凸显,携裹寒秋摧枯拉朽的狂风骤雨而来。
岳飞站起身稽首施礼,皱眉看一眼儿子的方向,似要开口阻我为他讨饶。
我无视他,只伸手一指那痴肥小子,咆哮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嚼朕的舌头根?这妄议天子之罪,拿下!!”
殿前司军士喝应一声,如狼似虎涌上前,一把反剪那李家公子双臂,推攮到我跟前跪下。
我目露凶光,对着目露恐惧之色的人,“铮”一声抽出佩刀。明晃晃在他鼻尖前戳来挥去,“你的舌头究竟有多长,若是长了不该有的,朕给你治一治如何?你这帮宵小之辈,若非是朕力撑江山,早跪在金狗面前舔其脚丫了,如何竟敢这般不懂感恩图报,背后说朕阴私?”
狠狠一刀,挑落他发冠,此人披头散发,抖抖索索连求饶之语都说不出来,我忽然闻到一股腥臊味,再一看,此人身下湿了一滩,竟是吓尿了。
呸!废物!!我怒骂道,让侍卫将其像死狗一般拖下去,“妄议天子不敬之罪,该如何?交大理寺卿严审!!”
他父亲李回早已吓得两股战战,膝行来不住磕头,“官家息怒官家喜怒----臣教子不善,臣有罪,臣有罪!!”
我冷笑一声,骂道,“你这老匹夫,不管束家中竖子,确有其罪!!来人呀!!剥去他袍服,治他一个教子不善之罪!!朕看他们家下梁不正上梁歪,走狗豪奴豢养了不少,全都给朕锁去大理寺勘问!!看看还说过什么大逆不道之辞!!”
侍从们毫不客气亮出枷锁,往瘫软的李回身上一铐,一并拉扯走了。府邸里传来噪乱各种声音,奔跑声,告饶声,女眷的尖叫哭泣声,翻箱倒柜搜查罪证声----皇帝亲自上门,抄家锁拿,惊得这原本集富贵迤逦于一地的后花厅,花影惊惶不住摇摆,散落一地狼籍。
我的脸半埋在阴暗中,想掩饰自己锐利憎恨的眸光。但是岳飞沉不住气,也已从内堂走了出来,皱眉道,“官家,这----”
我恶狠狠瞪着他,第一次不再掩饰自己滔天恨意。岳飞对上,惊得愣住,他张口结舌道,“官家……臣……”
我用力捏着掌心,重重闭合上眼,复再睁开,盯着岳飞口气不善道,“朕身为天子,怎可忍得下这等侮辱?他们竟敢在背后说朕枉为男人,身有沉疴,此等扰乱民心安定大局之言,怎能放纵?!今日定要重重处罚!!”
岳飞脸上顿时青一块白一块。他自是想起赵构隐秘之事为何会被宣扬出去。
我说完,转头只看岳云一眼----默默跟上的韩彦直,正在云儿身旁,给他解开绳索,搀扶坐起披上外衣。
云儿望着我,脸色煞白。
我冷然又逼问岳飞道,“战事在即,你为何要,伤朕最爱的一员战将?岳飞岳飞,你竟不懂什么叫做大局吗?”
这是很重的话。岳飞当即激愤分辨道,“我岳家军军规严明,斗殴者斩之!!小子明知故犯,更是罪加一等!我若不罚他,如何服众?”
我哈哈冷笑一声,争锋相对道,“军规军规,规矩都是死的需视情形而定。你军规可凌驾于大宋律法之上?朕分明看到,此事乃是云儿仗义护朕!!他在酒楼呵斥对方胡言乱语,便是要让百姓莫要相信!!若朕在场,只怕当场就要赐云儿尚方宝剑,让他砍死那乱嚼舌头对朕不敬的混账!!你是不是还要打死他当做赔罪?不如先弑君再说!!”
岳飞听我说到最后一句,魂飞胆丧惊道“官家!!”
我悍然一摆手,“罢了,朕也知道,枢密院掌军事,你是怕对方含恨在心,伺机报复不利北伐大事?所以便要拿云儿作伐----哼哼,朕今日可绝了你的忧心!这李回阖家,都下狱勘问,有罪领罪,无罪也此生再不复用!”
说完我拂袖而去,再不多看岳飞一眼。
缓步无视来来往往的人物,我走到岳云身边,看一眼他背上血痕道道,忍着心中揪疼悲愤,故作轻言道,“好云儿,速速随朕回宫去,给你先疗伤。”
岳云低着头,双手握拳,终于在搀扶下慢慢起身,却走到岳飞跟前,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我看着血色从他衣衫背后缓缓渗出,就像绽开了一朵残酷的花----生生咽下喉中哽痛。
岳飞无力慢慢摆了摆手,看着儿子叹道,“你去吧。唉!”
终于搀上他的双臂,岳云身上传来微微战栗,肌肤竟是滚烫灼热。他双手握拳,死死咬着牙,嘴角已皮开肉绽出几个血色齿痕。
我心痛忙道,“云儿,云儿,没事了。忍着些。你咬着帕子吧?”
他摇摇头,一声不吭勉强由我扶上了马车。
我立即摊开一床柔软的羊皮垫,想服侍岳云俯卧躺好,却见他透过车马帘的缝隙,呆呆盯着李府内的各色人----眸中泪花闪烁,再也憋不住。
我当然知道,自我大喝一声“在背后说朕枉为男人,身有沉疴”这话之后,一干人等的脸色。这么大张旗鼓大闹一场,赵构的暗毛病,已经变成了旗帜一般迎风招展,成了更多人窃窃私语的素材,本年度最劲爆晦秘的皇室八卦。
那又如何?我坦然受之。“云儿,别看了,好好躺下歇息。”
他依言收回眼光,人慢慢躺下。我爱怜地抬袖,细细擦拭他额头。
岳云哽咽道,“官家……我……”话说不完,一股脑儿埋头在羊毛内,肩膀忍不住抽搐,大哭起来----
我倒是温和浅笑了笑,拢下身抚着他鬓发,在他耳边轻轻道,“好了好了,这么大的人,战场上勇武的小将军,让人看见了如何是好?可不会笑话你?”
他摇摇头呜咽,滚烫的泪珠儿一滴滴落在我手背上。
“你呀,怎么像雷儿一样?云儿不是对朕说过,你不是泪包儿再不会哭了吗?”
岳云咬着牙,两颊憋得涨红,伸出手背猛擦眼睛,我急得道,“别!别牵动了后背伤口!”一边按住他的手,一边从袖中掏出帕子,帮他擦脸。
我的云儿俊秀眉眼,那么好看。只是为何噙着泪花哭红了鼻头,气恨难宁?
伸出修长白皙的指头,缓缓顺着他乌黑眉峰一再平抚,低语道,“九哥喜欢看云儿高高兴兴的。”
他忙试图做出个笑来,却还是喉头哽动,眼泪盈眶。
“好了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云儿,你哭也比生生憋在心中好,九哥陪着你,不让别人知道了。”
马车尽力平稳地驶向皇宫,岳云又埋头在垫褥上,手劲极大狠狠抠拧住,似有满腔汹涌竭力不能平息。我担忧轻轻唤他,“云儿?”
好半天,他抬起头来,赤红湿着眼睛,又死死攒着我的手,吸吸鼻子,忍痛噎气道,“九哥,我,我不哭。我,皮厚肉糙,几日就好了。”
说着喘了喘,眼光骤然腾亮,赌咒般一口气说道,“我定要,横刀跨马慷慨杀敌献给九哥----九哥,你,你是我大宋一代英主,气概如天神----”
前世今生,我极少听见,岳云当面如此坦白地赞美我。此时得闻,真真百味陈杂,一把搂着他的脑袋低低道,“云儿,真好。你心里竟是这般高看朕----”又带着自嘲道,“原来朕……也可以成神啊。”
他不住点头,歇得一阵,又眸光不改灼亮,咬牙道,“是我冲动,害得官家今次……”
我揉揉他发髻,微微浅笑,“云儿是太急切了。须知有勇也当有谋----你该进宫来悄悄告诉朕,看朕不扒了那些家伙的皮,云儿你也不会被爹爹处罚不是?”
“我再不会犯了。”他圆睁着眼,焠如星亮,发誓道,“我,我今生都要护着官家。纵是官家不要我,我也粉身碎骨绝不离弃。”
我微微发怔,却掩饰着又笑了笑,鼓励地拍拍他手背,轮到自己掀帘仰望天色掩饰----夜风凉,两侧树木枝虬匆匆倒退不再返,一如时光。
有些鼻酸呢。
“九哥……”岳云唤我。
十六岁的少年,固执拉着我的手不放,黑眸骤然明亮炽热像燃起一把烈火,他还努力,向我怀中倚了倚,脸颊紧紧贴着我的手,泪痕尤未擦干的脸,一派坚毅。
指尖在少年面庞上轻轻流连,像对待最爱惜的珍宝。
不是没有一瞬的激荡,不是没有想起比翼连枝当日愿,可是我更刻骨铭心的,是烟花流滟照亮他满面伤痕,洁白无暇雪地上,缓缓浸透一汪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