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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苦酒 ...

  •   八月的建康桂花飘香,巍峨的城门箭楼下,一沿种满了合抱粗的桂树,随着轻风簌簌,洒落金蕊。往来人物车马出城入城间,头巾衣带,车厢轿顶上都沾染了这般甜香,也算是另一种独特的出入标志。

      我正要与岳云细细说道如何将花蕊筛选做桂花糖----却冷不防瞧见岳飞,身着家常衫袍,牵马自伫立的浓荫下走出来。

      “爹爹!”岳云欢喜地叫了声,立即翻身下马,往那高大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奔去。

      岳飞含笑对儿子点了点头,上下环顾他一圈后,又走上前冲我一稽首,“劳烦大人一路照看云儿,岳某在此谢过大人。”

      说完,他冲岳云道,“云儿还不辞谢大人?”

      跟着,岳飞就要告辞领岳云回官府馆驿。见岳云如服从上司的小兵一般牵马遵命,我忙大喝一声,“且慢!”

      父子两回头,我已在脸上堆起笑容:“岳武经郎----哦,错了,是岳节度使----你的道谢,便是一句话就完了?”

      岳飞神清气朗笑道,“不知大人想如何?”

      我一指城中街巷市肆店铺那飘扬的招幌,“破费一顿如何?你新官上任,又在建康逗留了些时日,我不信你不知此地名产美食。”

      岳飞忙道,“大人,卑职确系粗茶淡饭度日,并不知建康有何美食。”

      我笑道,“那就干脆本官做东,请你们二位赏脸?”

      岳云听得我与他父亲对话时,便一直面露笑容,还悄悄朝我眨巴眨巴眼----在岳飞身后做了个举杯饮酒的动作。

      我会意,“不知美食也罢,岳节度使若是不知应天府的名酒桂香、北库,岂不可惜?尤其前者,甜醇浓郁,咽下去五脏熨帖,口齿淡香回味隽永,岳节度使不愿一尝吗?”

      岳飞听得有好酒,果然动摇。他回头看了看迅速做老实等候状的儿子,不知又思量起了什么,等人再转向我,脸上便笑道:“大人请----岳某论理确实应宴请大人。”

      “不必不必,岳节度使,你的银钱还是留着用在军中吧。此地我做东。”我一个眼色,令近侍们远远跟着,自己牵马与岳飞岳云父子款款同行。

      入得内城,那街道两旁酒楼饼店茶肆一间接一间,其余各色铺子也林林总总,迎来送往。道上行人骡马络绎不绝,听得吆喝脆生生,有说书人抑扬顿挫周围聚拢一圈听众,四周有鼓掌叫好的,还有小儿嬉闹跑过----恍惚真如行走在《清明上河图》中一般。

      岳云此前未来过建康这般大城市,正新奇地左右观望。他瞧见几名西域商人牵着一种奇异的动物穿街而过,竟颇有兴趣问爹爹,那是什么。

      岳飞也没见过自然答不出。我便及时道,“此物是骆驼,是胡商千里横跨沙漠时需要的一种动物,极耐干渴。因为啊,它们能把水份储存在背上的两个驼峰中。”

      岳云点头,看向我的眼神又添了一层,“九哥什么都懂啊!”的佩服。

      最终,我们来到了城中最富盛名的一家丰乐楼,足足三层高,飞桥栏杆,珠帘绣额。我将坐骑缰绳往小二手中一递,便直言要楼上雅座包间。

      店家赔笑着引我们入座,说客官今日好运气,若非城中百姓都往城南边赶去,平素这个时辰是一座难求了。

      我随口问,南边有何事?

      小二一击掌道,“诶呀客官,你是新来的吧?官家下旨,每月都在城南教训完颜金狗,这已成了咱们这的一大盛事!不知有多少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地观看呢!”

      他脸上还有解恨之色,“那帮金狗也有今日!”

      我却察觉岳飞眉头皱了皱。待小二退下后,我再打量对面的人:岳云笑眯眯正捧着绿豆水一口一口肆饮解渴,他爹爹岳飞,环顾房间内的精致陈设,又微微叹了口气。

      我开腔道,“今日还是托了岳节度使的福,若非你神勇过人俘虏了那金贼,引得百姓都去观看,此时哪里还有位置坐?”

      岳飞先道,“夸奖岳某了。”顿了顿,竟皱眉问道,“大人,对金狗如此施刑,可是官家之意?”

      自然是。怎的?你有何话想说?

      他踌躇一刻,拱手朝天一礼以示恭敬道,“官家手段雷厉风行,只是……这般被百姓传扬开来,恐有损天子仁厚之名。”

      我捏紧了手中瓷杯,凑到唇边饮下一大口,方才能皮笑肉不笑道,“仁厚之君,只适于治下太平盛世。若逢天下纷乱,强敌压境,仁厚二字便不如改了去----哼,就说唐朝,李世民若一味仁厚,哪里还轮得到坐上皇位?”

      见岳云双目熠熠聆听对话,我更是口若悬河,没道理也掰出三分道理,“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名。官家此举,分明是要断绝与金人割地交好的后路,向天下誓言必要雪耻,岳节度使,你又何必要操心不该操心的呢?”

      岳飞又叹一口气道,“罢了。”说着也拿起杯子,自斟了一杯,仰脖一饮而尽。

      一时,干果瓜果,下酒菜蔬都先后送上,琳琅满目用精致的瓷器摆了一桌。什么,花槌鹌子,荔枝酒醋白腰子,三鲜笋炒鹅脯,姜葱炒蟹腿,龙井烩虾仁,煨牡蛎等等,岳云因在我身边呆过还好一些,对于岳飞来说,这些恐怕全都是他从未享用过的珍馐美味。

      只举箸浅尝,岳飞便惊叹咂舌。

      日子,就要这么过不是吗?你爱清苦就自己去清苦简朴好了,但莫要一味害得我的云儿都没享过什么福!

      我左右看看,夹起一筷子鹅膏蕈往岳云碗里放,亲昵道,“云儿,尝尝这个。”

      他瞄一瞄爹爹,岳飞冲他点了点头,“还不多谢九哥。”但他说完,又本性发作,道,“大人太破费了,我等三人,如此一桌席面……”

      我没好气,道,“你可知,与你平定两湖变乱的张俊,他家的厨子是如何做的吗?做羊头羹五份,足足要用十个羊头。因为只剔羊脸上的那么一丝肉,其余全扔了。他们家用葱,更只取一束中最中央像韭黄的那根。”

      岳飞听了,对张俊的印象分蹭蹭蹭跌至谷底,眼中闪过不以为然,开口批评道,“这也太奢靡了!”说完又想得更远,“莫非宫中,也是如此?”

      我扬唇笑道,“那道没有。官家用度支出都极节省……不然你以为这些年军中赏赐从哪里来?”

      岳飞听闻,面色欣慰。跟着,他起身,亲自捧壶与我满满斟了一杯桂香酒,双手捧起自己的杯子,冲我敬道,“飞有今日,深蒙大人信赖襄助,更在官家面前一力保举,飞无以为报,唯在此恭祝大人安泰,请----”

      我依礼与他对饮一杯。但刚刚放下杯子,就听岳飞道,“大人,还有一事,飞想恳请大人帮忙----”

      擦!我挑眉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间就传来了小二轻叩门窗声:“客官?”

      “何事?”

      他进来,连连点头哈腰,“客官要的羊羔儿肉,不巧都没了,敢问用兔肉取代可好?”

      我一听,不乐意:“什么兔肉,要的就是最嫩的羊羔肉,拿五味调和剁成肉馅做饼!要整十二枚交给这位小官人带回去吃!你赶紧地,去买羊羔肉来!”

      他搓着手道,“客官,实不相瞒,这几日牲口市中的羊羔儿,全都被张大人家收走了,说是给儿子生日用,你纵然有钱,也是买不到的。”

      “哪个张大人?”

      “就是都统制张俊张大人家啊,咱们都知道,这位张大人可是天子近臣,颇得宠信呢!他家的幼子,更是君前伴驾----”

      “行了行了!!”我胡乱挥手,让小二赶紧退下,又小心翼翼瞧着岳云:他恍然无知,反倒笑着安慰我,“九哥,没有羊肉也不碍事,我不挑食。”

      但那岳飞,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听小二说的话与我所言的张俊不谋而合,又皱眉重复道,“大人,张俊家确系深沐皇恩。飞在建康几日,早听闻官家喜爱启用朝中青俊子弟伴驾。张都制统,韩都制统,家中都有与云儿年纪相仿的孩子在宫中任职,极得恩宠----”

      我勉强挂着笑,眼睛只瞅岳云。他转头津津有味听爹爹所言,手里拿着的筷子都悬在空中----

      “大人,官家此回令卑职携子进京,又授云儿官职,本是官家天恩浩荡,岳某不敢辜负。只是大人,若官家下旨将云儿留在宫中供职,就请大人代为斡旋,请官家收回此意。”

      我依旧看着云儿。

      岳飞转头也看向儿子,他伸出手,按住岳云臂膀,语重心长道,“云儿,为父不愿让你宫中伴驾,乃是为了你好,你可明白?”

      岳云立即起身,仰头恭敬道,“孩儿一切听从爹爹安排。”

      我捏着筷子勉强笑道,“宫中并非龙潭虎穴……但岳节度使不愿云儿留在宫中的苦心,咱也看的明白----常言道,溺子如害子。岳节度使是生怕云儿耽于安乐富贵吧?!”

      岳飞顿有逢知己之感,双目星亮道,“正是!大人,云儿天资过人,比起飞年轻时有过之无不及。飞一心盼望云儿来日能承接衣钵,为国尽忠,如此便定要在军营中严格管教,多加历练。”

      岳云听得父亲对自己寄予厚望,一张小脸上顿时焕发出夺目光彩,朗声道,“孩儿定不负爹爹所望!”

      我的视线,好容易才从这一对感情深厚的父子身上挪开,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这桂香酒,怎觉辛辣泛苦?

      可我终究不甘心,想了想又对岳云招手,待他走到我面前,我一笑,摸摸他的发髻,看似对岳飞道,“云儿就像是一块稀世美玉,要成为国之重器,的确需要用心琢磨。岳飞,你的心意,咱定当成全。”

      岳飞喜形于色,又要谢我。

      “只是咱也想提点一句,岳飞……若官家与云儿一见如故喜欢这孩子,你每逢官家万寿节,派云儿亲赴献礼一趟,一来可让云儿得见天颜,二来又与京中良家子弟有几分交情,莫说对云儿来日大有进益,便是对你自身,也绝无坏处。”

      岳飞想了想,慨然应诺。而我眼前的岳云啊,高兴笑着凝眸望九哥----他感激九哥全心全意的着想,又喜欢九哥与自己的爹爹难得相处融洽,幸福得眼睛里都有了蜜意。

      云儿云儿……在岳飞的纵容许可下,岳云兴高采烈坐在我身旁,大口大口吃着饭食:虽然没有嫩羔羊肉饼,但其余一切,都极合他口味:一起生活了那么些年,他爱什么,我实在了如指掌。一边不住给他夹菜,一边又与岳飞随意搭话----最后吃得月上梢头,人也微醺。

      三人来到楼下门口,各自牵马要告辞。下回再见,九哥便成了官家,不知云儿他……

      我伸手,为岳云弹去落在肩头上的簌簌桂花。他抬头望我,眼中清露神华,噙着饱满眷恋。

      “九哥家也在此吧?”他悄声与我咬耳朵,“九哥莫忘了----”

      我笑了笑,理理他乌亮鬓角,“是,九哥没忘,一定接云儿去九哥家玩耍。”

      他高兴地还要再说,但此时岳飞已经挽过缰绳,唤他道,“云儿!该告辞了,莫再缠着大人。”

      他只好朝我一稽首,“九哥,我等着。”说完回到爹爹身边,翻身流畅地上了那匹高头大马。父子二人再冲我一抱拳,便款款往灯火通明的街巷那端去了。

      夜市已开,临近中秋佳节。那店铺恰巧挂出一沿彩纸糊的防风灯笼,蜡烛点亮,照得往来人马,匆匆光影轮转,五彩流潋。

      岳家父子因街上人多,小心翼翼缓步驱进。岳飞更挥手示意,让岳云紧跟自己那骑之后,莫要不小心惊马,冲撞他人。

      岳云尾随着父亲,缓缓前行。但他终是忍不住再回过头,看一眼独立在阑珊处的赵九----我目不转睛地正瞧他,并且立即放下心事,扬唇笑着点头。

      岳云隔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冲我挥挥手。方才漫步去了。我努力看着他的枣色衣衫背影融入一片斑斓中,最后消失不见,自己从胸中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抬头望天:事到如今,再无退路,该面对的,总得面对不是?

      于是,八月十五中秋节,皇帝赵构在行宫宣见岳飞父子,以示荣宠。我仔细穿着大宴服饰,端详镜中身影:整个人威严华贵天子气盛,又如玉树临风翩翩美姿容。

      按捺心跳,我往接见地点,内苑选德殿去。待到了那,岳家父子,已隔着御座下的珠帘,在阶下伏地三拜,行大礼叩见。

      殿内,唐草纹龙瑞兽,正仰头吐出袅袅熏香,宫人持节持扇,端肃不动。我转头看向小蔡一眼----他立刻会意。

      岳飞父子,听得细碎脚步声。殿内伺候宫人,都悄悄退了出去。他们察觉又不明所以,只依旧垂首不动。

      我慢慢走下宝座,略颤着手,掀起一线水晶帘,偷偷窥望岳飞岳云:今日岳云穿着一件簇新窄袖红衫,发系包巾,纹丝不动垂头跪着,他身前的岳飞,则是一袭崭新的节度使红戎襕袍,双卷脚幞头上,也依礼簪了一朵宫花----这父子二人坦荡的红色,真真耀得我又是一阵气短心闷。

      他们听得珠帘晃击,更是屏息。岳云微微转头看向爹爹----岳飞按捺激动,颤声又道,“臣清远军节度使岳飞,携子岳云,参见官家万岁!”

      是这时刻了。

      我暗自捏指,终于一手掀开挡在我们中间的屏障遮帘,缓步走了出去,一步步,坚定地踏在玉砌砖上,清脆作响。

      这父子二人只瞧见一双六合革靴,依旧不敢抬头视我。

      我慢慢走到岳云身边,瞧他有些紧张地僵直了脊背,终于忍不住,开腔道,“都----都起身吧。”

      话音刚落,岳云浑身一个激颤,他立即抬头猛对上我----“九哥!!你----你----”

      我赭黄罗袍,玉装红束带,皂文蔽膝,御乌纱帽端端正正,这般装束,天下只有一人。

      我望着他那双幽深黑亮的瞳仁,轻声道,“云儿……九哥不是故意瞒你。”我向他伸出手,想拉扯搀扶他起来。

      岳云却一个闪身,迅速避开。他更狠狠咬着唇,眸光不避讳地盯着我上下再看。

      这时岳飞也惊得面无人色,“你……大人……你……”

      原本,我想欣赏岳飞张口结舌惊惶不已的模样,可眼前,我无暇顾看他的狼狈,只深深地,无奈凝望岳云。

      他扭头不肯与我对视,眼中浮上泪花,狠狠瞪着某处,唇色已被咬得鲜红。脖颈面颊,也红涨一片。

      “云儿……”我涩声道,再伸手----

      刚触到他的衣角,岳云竟如被狠蛰一般,大力一个退闪。他不妨撞倒了身后的降龙三足博山炉,“锵”地一声脆响,炉身翻倾,零乱落了满地香屑,微尘悠悠,弥漫在这凝固了的空气之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苦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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