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寂念寒云》无风无晴

4、敢笑七步

　　袁家女学生的拜师礼挑了个冬至前的日子，在新华宫的小书房里。

　　袁克文带着妹妹们在小书房东厢等着。袁克文平日里和幼妹们并没有什么交往，那些女孩子都不太敢和他说笑。三妹叔祯和他一母所出，平日里脾气相和，两人还有些话说。

　　“寒云，大哥明日要请你们吃饭？”

　　寒云随手掸了掸灰缎长袍，“请客啊，是都下了帖子，只是……”

　　话未说完，外间仆人就来通报，“傅先生和杨小姐到了。”众人一齐站起身来。

　　袁克文和叔祯迎到书房外，傅湘和杨宓正在门外站着。杨宓一身宝蓝丝绒棉旗袍，外罩一件大衣。这身衣服可算是女教员的常见衣着，只是穿在杨宓的身上却显得她过于年轻了。袁克文先向傅湘行完礼，看了一眼杨宓，随即侧过身去恭敬地伸手为两人带路，“家父今日政务繁忙，特地嘱托我替他向傅先生和杨先生问好。今日要行拜师大礼，家母们已经在室内等着了。”

　　杨宓刚要弯身答谢进去，听见这句话愣了一愣，回头问傅湘，“傅先生，这学生不是总统的……”

　　傅湘笑了笑，“是我没说清楚的缘故，总统的几个夫人也想要学些文化，不仅仅是寒云的几个妹妹需要念书。多多益善，杨宓总是喜欢更多的人得到知识的吧？”

　　杨宓迟疑了一刹，点点头说，“先生说的是。”跟着克文和叔祯走了进去。

　　袁家女眷甚多，有些尚在冲龄，有些则正值双十佳年。细细分辨，可见统一穿着梅花纹衣服的都是女儿们，少数几个穿着各色缎袄，涂粉抹脂的则是袁世凯的几个小姨太太。有几个看见这小女先生似乎不比她们大多少，已经偷偷说笑起来。

　　行完拜师礼后，杨宓看着诸位女眷们浅浅一笑，那目光倒很有威慑力，原先还在说话的几个小姨太太们都安静下来。

　　杨宓站到书桌后，“我先自我介绍一下，鄙姓杨，单名一个宓字…….”

　　傅湘和克文，叔祯陪着杨宓上完第一堂课，随后陪着杨宓出了小书房。

　　傅湘看了看表，“杨宓，看来我还是没有看错人，教书果然很有一套。”他转身对袁克文说，“寒云不知道，她可是被我骗来的，她们学校不肯放人呢！你们若是欺负她，我就不客气啦。”

　　叔祯笑着说，“请傅先生放心，杨先生既然是我们的先生，只有尊重敬爱的道理，袁家不至于这点儿规矩都没有。若是杨先生出了一点儿差错，傅先生只管拿寒云和我是问。”

　　傅湘点点头，“我知道总统的脾气，方才肯介绍我这得意门生。既然如此，我就告辞啦。”

　　“我送傅先生。叔祯，你送杨先生去她的下处吧。杨先生的行李昨天已经送到了。”克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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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宓在新华宫呆了两个月。渐渐的，社会上开始起出现了“劝进”的“风潮”。

　　“杨先生，今天章太炎章先生来了。”叔祯和杨宓正在下棋。这两个多月，杨宓一半时间教书，一半时间都和叔祯在一起。小女孩子们下了课都一哄而散，姨太太们则是更愿意互相交流美容心得。袁克文不是和方地山出去会客就是去看戏吃酒。唯独叔祯和老五克权念过书，克权常常被袁世凯做些礼仪性的事务，叔祯空闲时间多，自然而然地，和杨宓成了好友。

　　“章先生不是一直住在西山么？”杨宓惊讶道。

　　叔祯撇了撇嘴，“寒云告诉我，章先生在西山住不下去了！有人逼着他来，他有什么办法。”她补充了一句，“今天陈宦不是要派去四川么。父亲要热闹，大哥出了这个馊主意，请章先生来。也好，让大哥丢人吧。”

　　杨宓叫了一声，“三小姐！你…….也是知道现在社会上，有些议论的。”

　　叔祯叹口气，“家里现在能和父亲说上话的，只有寒云了。大哥得了失心疯了，想做瘸子皇帝。父亲呢，又自然不会听我一个闺女说话。老五忠厚，不知道世事。只是寒云现在何曾敢说什么啊。”她摇了摇头，步下一枚棋子。“早上我真是傻了，正不知道怎么着呢，杨小姐帮我出出主意。”

　　正说着，袁克文进来了。他连招呼也不曾打一个，看见了杨宓才意识到自己失礼，微微欠身
　　说，“打搅你们下棋了。”

　　叔祯看到他一脸的又惊又怒，不由得站起身来，“怎么了？”

　　袁克文从袖子里抽出一把银叉啪地摔到了桌上，“大爷是要我的命了！”

　　叔祯啊了一声，赶紧趋前拿起银叉。只见上面一层乌黑。她放下叉子，瞪大了眼睛，“他给你下毒！”

　　袁克文哼了一声，“设了鸿门宴，请君入翁，席上还频频劝酒，好一副兄弟和气图。我若不是事先警觉，自备银餐具，恐怕现在就是我和克权停灵的时辰！”袁克文喝了口水，怒极反笑，“见过这么糊涂的人么，毒死？说出去又是给父亲抹黑！他还嫌不够丢人吗？非得把我们袁家搞到身败名裂不成？”

　　杨宓已经是面色惨白，却依旧抓住快要跳起来的叔祯的手。然而叔祯站了起来。“他，他！二哥，我要和父亲说去！”

　　袁克文喘了口气，颓然在沙发上坐下，“还是等等吧。我扔了东西就从餐厅回来了，还不知道五弟他们如何。你现在去，不是要气死父亲么。”他无奈地一笑，“我死不足惜，五弟的安危，才真正可担心。”

　　叔祯冷笑，“你才是没用！”

　　杨宓犹豫地开口，“三小姐，寒云也有难处……”

　　袁克文苦笑，“三妹说的不错，我是没用。如今劝进的闹剧，杨度那帮人搞得沸反盈天。父亲也不肯听我的。但凡大丈夫有一丝担待的，就该做些事情。我做成了什么？章先生还被扣在北京，筹安会四处惹事。我是什么？我不过是个书呆子，大总统御口金牙亲赐的名号！”

　　他闭目不语，落下一滴泪来。

　　叔祯瞪了他一眼，但嘴巴抿得紧紧的什么也没说。过了片刻站起身来，“我去派人接克权回来。你一会儿去大娘和三太太那里请安的时候，这些事就别说了。”

　　克文哼了一声，“别叫梅真知道才是正经。”

　　梅真是克文的妻子，脾气不好，时不时会和克文吵架。不过也难怪。克文夜夜笙歌，做妻子的哪有不埋怨的？

　　“梅真不会为这个和你发火的。不过也别吓着她。”叔祯说完就出去了。

　　克文手撑着额头，半晌不说话。

　　杨宓开口，“寒云，我常听人将你比做陈留王。其实并不见得好。”

　　袁寒云冷笑答道，“有人要做魏文帝，只好逼着我演曹子建。曹子建何等‘风流快活’？大家都巴不得袁家出了个当世之子建。连父亲也这么看我。这是什么好话儿？”

　　他的目光又平静下来，转身看着坐在沙发另一侧的她，“杨宓，也只有你和叔祯肯这么说我。”

　　杨宓微微低了下头，微笑道，“三小姐性子直爽，看问题也中肯。”

　　克文起身找水喝，杨宓见状把自己身边案上的茶杯递过去。

　　克文接茶杯不小心碰着了她的手指，若无其事地缩了回去，道一声多谢，喝了一口茶，站在那里。

　　他素来交往的都是些烟视媚行的青楼女子，这样好人家的女儿，一向是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很少与之谈笑风生。

　　若不是杨宓和叔祯交好，素日和他，叔祯，五弟克权，还颇有共同话题，克文也不会与她直接以名字相称。袁家虽大，能称得上兄弟姊妹情谊的又能有几人？

　　他慢慢说，“前几天听说令堂身体微恙，不知近日如何，你回家看望过母亲了吗？”

　　杨宓点点头，犹豫着开口，“昨日我回家了一趟，总统请了医生，病早已好了。只是家母毕竟年迈，家中只有一个周妈照顾她，我实在也放心不下。正在犯愁呢。”

　　“杨小姐若是辞馆，别说妹妹们舍不得，叔祯……连我也要叹息失去了个挚友。”克文带着玩笑的口气说。

　　杨宓抬头看着他微带笑意的眼睛，本想开个玩笑接下去，却又被他一瞬间的皱眉压回了自己想说的话,只说，“是啊，六太太还求我教她洋文呢。刚开始学字母表。”

　　克文低声说，“其实，辞馆……”

　　杨宓听了也不答话，脸上淡淡的，拿起了桌上那把银叉转头问他说，“这把叉子，你是打算留着，还是拿去洗干净？”

　　克文看了看，“随它去吧，留不留都没什么用。杨小姐，我还……得去和家母请安，先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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