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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鸿飞千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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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 匈奴王庭
“碧塔,於单跟你从小亲热,你现在怎么反而一点都不高兴呢?”昆莫一屁股坐到帐篷中央,拍拍脑袋,看着妹妹耀眼的美丽,心里多少有点不忍。
“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思!”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碧塔湛蓝的眼中滴落。碧塔是昆莫叔父的长女,昆莫家人多被匈奴屠戮,因此把叔父的两个女儿当成亲妹妹一般照拂。这碧塔今年十六岁,她的美丽是漠北和西域歌人赞颂的对象,族中的老人都说她是西域第一美女。
“於单是匈奴太子,这次他可是铁了心一定要娶你!其实我看着也不错啊,匈奴称霸漠北,连汉人都被他们打得没脾性,乖乖把美女金银送到这里,你跟着於单不会吃苦!”昆莫目光深沉,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在升腾。
乌孙族人原居于匈奴西部,匈奴军臣单于杀死了昆莫的父亲,把年幼的昆莫扔到草原。昆莫靠着草原的露水活了下来,军臣还以为是天神庇佑昆莫,所以收留了昆莫,还让他领兵作战。现在因为昆莫军功累累,军臣单于终于答应恢复昆莫的王位,把族人还给昆莫。
“我喜欢的是乌维!”碧塔头一扭,满头黑发飘飞,嘴角微微颤动。乌维是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之子,也就是军臣单于的侄子。
“住口!今天晚上你和於单就定亲了,不许再提乌维!”昆莫警觉地看看帐外,怒目瞪向碧塔。和匈奴太子结亲对于现在的昆莫来说是上策,眼看就能独立于匈奴,昆莫现在走的每一步都很小心。
“我早已是乌维的人!我到死都是他的人!”碧塔扑到毯子上大哭。
昆莫大惊,“娘的,乌维这匹狼崽子!”昆莫凝神想了一下,“这话你可别当於单的面说,我这可不是为了自己,你想想,於单是太子,伊稚斜在匈奴再神气也不过是单于的奴仆,更别说乌维了!乌维动了太子的女人,罪名可大可小!”
碧塔更加悲从中来,“哥,我十三岁那年在草原迷路遇到狼群,是他,是乌维救了我!你根本无法想象那天他身上的光芒简直比太阳都耀眼,他是我的天神!我爱他,就算他要我去死,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昆莫愣愣看着妹妹白皙的脸上不断滑落的泪珠,心下更加烦乱。
“姐姐!姐姐!好了没有啊!你不是说好带我去打猎吗?”清亮的女声响起,混杂着一片狗吠,显得分外热闹。
“这事别告诉伊宁,这丫头嘴可不紧,到时候跑去说给於单听,伊稚斜和乌维可都麻烦了!”昆莫低头嘱咐了碧塔一句,掀开帐门,“伊宁,你这个野丫头,今天是碧塔和於单太子的大好日子,碧塔还要梳头打扮那!”
伊宁使出吃奶的劲想拽住一只猎犬,但是那猎犬只管低着头往前挪,这一人一狗的角力中伊宁渐处劣势,饶是伊宁憋红了脸双脚也缓缓被猎犬拖得在草地上滑动。昆莫看着伊宁的样子,纵是满心烦乱也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没用的丫头,都快十四岁了,还拽不住一只狗!”昆莫大笑。
“小公主小心!”
伊宁觉得眼前一花,一条比她小腿还粗的手臂接过她手中的狗绳,听得猎犬的呜咽,这只黑狗硬生生定在原地。
“哇,乌维哥哥,你太厉害了!”伊宁的小手覆在眼前挡住耀眼的阳光,仰头方能看到乌维的眼睛。昆莫的眼睛霎时深沉,他和乌维无语对视了一眼。伊宁压根没注意到这两个男人之间的无言角力,她蹦跳着跑到猎犬跟前。“哈哈,敢欺负我这西域第二美女,你给我等着,等下我剁了你的狗腿下酒!”
“西域第二美女?”乌维忍不住笑了起来,宠溺地拍拍伊宁的脑袋。
“姐姐是第一美女,我当然就是第二美女了啊!”伊宁笑起来两只眼睛弯成月牙的样子,看得乌维心里一晴。
“傻丫头!”乌维想起第一次看到伊宁情景。那天三岁的她咬着手指,哭着嚷着要乌维抱。乌维从小生得威猛,一般小孩看到他都是哭着要逃开,这样哭着要钻进他怀里的伊宁倒是第一个。乌维轻轻抚摸伊宁的卷发,嘴角噙起一丝微笑。昆莫冷冷看着乌维鲜有的温柔,对这个伊稚斜之子并没有太多好感。
“昆莫王,左谷蠡王有请!”乌维淡淡一笑。
“今晚碧塔就要定亲了,我这边好多事情要准备呢!”昆莫打了个哈哈。
“左谷蠡王为的就是这事!左谷蠡王还说要送昆莫些礼物呢!”乌维仰头看了一眼空中的鹰凖,草原的风吹动他帽尖的丝带,俊逸的脸上一副漫不经心却又潇洒异常。
“那我就先跟小王子走一趟吧!”昆莫无奈。左谷蠡王是老上单于幼子,行军打仗颇有手法,这几年随着军臣渐老,左谷蠡王一族相形之下逐渐显赫。
“昆莫王先请,我马上来!”乌维手一挥,几个随从引着昆莫往伊稚斜的大帐走去。乌维把狗绳交给伊宁,“不要走远,我跟你姐姐说几句话就来陪你打猎遛马好吗?”
“不许说了不算啊!”伊宁大喜,蹦蹦跳跳地拉起狗就跑。开始是她拉着猎犬,渐渐地就变成狗拽着她了。“跟上伊宁,别让她受伤了!”乌维苦笑了一声,几个士兵立即纵马上前护住伊宁。乌维眯眼看向太阳,知道已近正午,正正脸色,他挥开帐门进了碧塔的帐篷。
“臭狗,你再跑这么快,小心我让你变成死狗!”伊宁大呼,一边劳作的匈奴奴隶看着这个一身红裙的小公主脸上都露出笑容。伊宁在匈奴草原长大,但是他们西域人不似匈奴人般高大,因此伊宁虽已界成年,在匈奴人眼中仍然像个小孩。
“哎哟!”猎犬顾自跑开了,伊宁摔倒在草地上一阵大咒。
“公主小心点!”一个在一旁静静看书的仆从上前扶起伊宁,给她拍拍衣服。
“张骞,你怎么这么喜欢看书啊?书里有羊腿吗?”伊宁索性坐在地上,仰起笑脸看着那个仆从。张骞看上去三十多岁,满脸风尘,身上穿着普通匈奴奴隶的衣物,但是他的目光却总是让伊宁联想到于阗国的美玉,温润却闪动着精灵的光芒。
“公主不是也曾跟着国师学汉学吗?这些书你也看得懂啊!”张骞想到中行说的脸就一阵厌烦。
“你说的是中行说啊,那个老头子没劲死了,大热天都会穿着厚实的衣服,脸色跟死人似的!每次跟着他学啊,我浑身都冒冷汗!”伊宁瘪着嘴一个劲摇头。中行说是老上单于汉人阏氏的陪嫁仆从,因他深知中原形势,一举在匈奴被提升为国师。
“他是个阉人,所以行事有所不同。”张骞微微冷笑。
“什么是阉人啊?”伊宁歪着脑袋,目光中的光芒仿佛揉碎的阳光让张骞一阵温暖。
“这个,这个公主大了就会明白。”张骞咳嗽了一声。
“你们汉人就是这样,喜欢话说一半,让人七上八下难受死了!”伊宁叹了口气,四仰八叉地躺到草地上愣愣看着碧蓝天空中变幻形状的浮云。“张骞你还想着回汉国吗?”
“大汉是我的故乡,张骞生于斯长于斯,死也要死在故乡。匈奴无道,扣留我这个汉使,让我滞留漠北数载无法归故乡!”张骞的手微微发抖。伊宁在草地上一个翻身,撑起脑袋仔细看向张骞的脸,发现一向豪爽的他显得有些悲伤,有些愤怒。
“你啊,也真是够霉的,好不容易逃了,还偏要去西域,结果又被单于截住了!”伊宁叹了口气,“其实匈奴也不错啊,你在这里也有了老婆孩子,干脆留在这里吧!汉国有什么好!”
“伊宁公主,我们大汉幅员辽阔,各地景致风俗都不同。我们大汉的街道上熙熙攘攘都是人,店铺里装满来自各国的货物,只要你说得出的,大汉都能买到。大汉天子文治武功,百姓皆安居乐业!”张骞眺望南方,豪气万丈。
“好了好了,罗罗嗦嗦一大堆,我都听不太明白。这样吧,下次我和你一起去你故乡玩玩好不好?”伊宁打了个哈欠。
“好!只要公主能带张骞出匈奴!”张骞眸光一闪。
“这事其实并不难,到时候我帮你求於单太子!”伊宁拍拍张骞的肩膀。
“张骞先谢过!”张骞含笑给伊宁行了个匈奴大礼。
“张骞,你知道我最羡慕什么吗?”伊宁又复躺到草地上,扯了根草衔在口中。
“云朵!”张骞也坐到草地上,随伊宁看向蓝天。
“是啊,你真聪明!”伊宁大笑起来。“我希望自己永远像天上的云朵一样,没有缰绳能够圈住我!”张骞一愣,他知道伊宁喜欢看云,所以随口就答出伊宁心中的答案,但是张骞不知伊宁喜欢云朵的背后竟有着耐人寻味的理由。
“伊宁公主在匈奴草原已经如云朵一般自由了啊!”
“匈奴草原再辽阔也比不上蓝天,我真的很好奇山的南边到底是什么。张骞,我一定要驰过匈奴草原去看看外面的天地!我想知道你故乡的云朵和蓝天和这里是否有所不同!”伊宁的脸平静下来,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打下一片美丽的阴影。
“伊宁!”
张骞一个激灵赶紧起身,向乌维行礼。乌维满脸不悦,挨近伊宁,又好气又好笑地扯下她口中的草。“多大的姑娘了,还像个假小子!”
“乌维哥哥,和姐姐说完悄悄话了啊?”伊宁放低声音,挤眉弄眼的。
“我和你姐姐什么话不是当着你面说的啊!”乌维宠溺地抚摸伊宁的头发,看着她脸上的红晕心里一阵悸动。“伊宁,今晚不要乱跑,跟着我好吗!”
“才不要!今天我要去开於单玩笑!”伊宁把头搁在乌维的腿上笑得很高兴。
“今天是太子大喜的日子,你不要淘气,听话,不许离开我三步远!”乌维的表情仍然温和,但是目光流露一丝寒意。张骞在一边目光一闪,轻轻走开了。
“为什么啊!”伊宁噘嘴。“哦,是想让我安慰你!”伊宁撑起身子认真看向乌维的双眸。“姐姐要嫁给别人你很伤心?”
乌维无语,他脸上的表情让伊宁有些看不懂。“伊宁你还小,你不明白很多事情并不如表面看上去这般!”
“不知道!你们男人有时候就是烦人,好比草原的天气,刚才还晴空万里,一下子就能乌云密布!”伊宁叹了口气,闷闷地躺下。
“伊宁,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是晴天!”乌维俯身在伊宁耳边低语,口中的热气激得伊宁大声喊痒。
“伊宁听话,今天晚上不许乱跑!”乌维抱住伊宁,看着不断呼喝巡逻的单于兵马,嘴角越抿越紧。
“大禄!”
匈奴草原在众多篝火的映衬下显得喜气洋洋,众多匈奴和西域歌姬在胡乐中翩翩起舞,匈奴贵族手持大碗互相敬酒,不断高叫酒令。伊宁在人群间穿梭,因为今天是碧塔的婚事,昆莫不准她穿红衣,她随便找了件粉色的裙子。
“姑姑!”大禄是昆莫的第五个儿子,人生得非常骁勇,比伊宁还大上四岁。但是因为伊宁在辈分上可是他长辈,所以大禄每次见到伊宁都觉得别扭。但偏生这伊宁就要寻他事,现在又在他和匈奴右骨都侯喝酒的当口阴魂不散。
“嘻嘻,侄儿乖!”伊宁老气横秋地拍拍大禄的肩膀,看得右骨都侯一阵偷笑,大禄的脸简直都快绿了。
“大禄啊,姑姑和你玩个游戏好不好?”伊宁大大咧咧坐了下来。
“大禄已经过了玩游戏的年纪!”大禄一口烈酒灌了下去,要不是伊宁在匈奴贵族中颇为讨喜,昆莫又宠着她,大禄早就不耐烦了。
“这个游戏可是考脑子啊!你看现在我右手里有一块小石子,等下你看清楚了告诉我,石头在哪个手里!”伊宁摊开两只手,亮亮的眼睛映进了火光,显得如宝石一般流霞四射。
“这还用的着脑子!我们练箭的人这点眼力都没有如何在战场上活下来啊!”大禄不屑道。
“看清楚了!”伊宁脸色一正,一下子把石子抛到空中,随着双手的翻飞,那小石子滴溜溜在双手间游转。大禄脸上露出不屑的笑容,定定看着石子的走向。一旁的人看得有意思,也涌上前。
“在哪只手里?”伊宁猛地攥紧手,把拳头伸到大禄眼下。
“左手!”大禄闭着眼睛,一边的人都点头称是。
伊宁微微一笑,摊开左手,一片哗然,里面空空如也。大禄一惊,伊宁已经端起酒杯,笑眯眯看着他。大禄无奈只得一口饮尽伊宁递来的酒。
突然乐声一变,舞姬纷纷退下,於单穿着上好的丝质长襦,牵着半蒙着面纱的碧塔走到单于面前。军臣单于斜依着身子笑眯眯看着爱子,一边左谷蠡王伊稚斜微微啜了口酒,目光静静滑过碧塔和於单手中拿着的金杯。
“於单,好好对碧塔啊,她可是西域第一美女,眼红的人多着呢!你要是不争气,这么漂亮的王妃可不容易养活!”军臣拍了拍案几,一边众臣都附和地笑了起来。
“单于放心,於单会尽早变得和您一样,如祁连、昆仑般雄壮,保卫家人和族人!”於单右拳砸向左胸,年轻的脸上尽显豪迈。碧塔低着头,伊宁看了半晌也没瞅清她的表情。
“好!不愧是我的儿子!”军臣大喜,一站起身。於单的母亲大阏氏一脸骄傲之情,随着军臣走到主帐前。
“碧塔给单于、阏氏敬酒!”碧塔屈膝行礼,小心翼翼捧着金杯上前。
“好,从今天起你可就是我们的女儿了,要尽快给匈奴多添几个小王子!”军臣一口干了金杯中的酒。顿时草原响起轰天的叫好声,舞姬又纷纷上前为贵族助酒兴。
“伊宁呢?”乌维满脸是汗,抓过一个兵士低声问道。
“刚才还看见和右骨都侯在一起,一转眼又不见了!”那个士兵擦擦脸上的汗。
“没用的东西,让你看好伊宁的!”乌维心急如焚,一巴掌打翻了那个士兵。“给我找!等下要是伊宁伤到分毫,我废了你!”
“大禄,伊宁呢?赶紧招呼族人先退席!”昆莫也是满头大汗。
“她刚才还在,一转眼不知道上哪里混去了!”大禄见父亲心急心中有些不安。
“你赶紧先找齐兄弟们,我早已命人打包了行礼,骆驼和马都在不远的地方,你大哥在那边。你们兄弟几个到齐了就先跟着大哥撤!”昆莫想起下午伊稚斜话里有话的样子,觉得未雨绸缪方是上策。
“父王?”大禄眯起眼睛。
“现在什么也别问,赶紧走!”昆莫的目光穿过人群看向和众亲贵笑闹饮酒的伊稚斜,脸上的表情益发僵硬。
“张骞,你这是干什么?”伊宁在群帐的背阴处看到张骞、甘父把帐篷和行礼都打包到了马上。
“伊宁公主?”张骞惨白的脸色略恢复了些血色。“伊宁公主,你想不想跟着我去看看大汉风华?”
“你想逃?”伊宁一下子严肃起来,警觉四顾。“现在不是时候,王庭的守卫很严!”
“伊宁公主,不管你是否愿意跟着张骞去大汉,你先别回单于主帐。”张骞一把拉住伊宁的袖子。伊宁深思地看着张骞,脸色变幻。
“单于!”一片呼喝传来,主帐方向似乎大乱。一时间马蹄疾响,所有的侍卫都往单于主帐奔去。不久,又是一片更大声的马蹄疾响,听得弓箭的呼啸声和人群的惨呼声,整个王庭火光一片。
“姐姐!”伊宁大惊,只身要往主帐冲去。
“公主,你现在不能去!”张骞一把拉住伊宁。
“我的族人都在那里!”伊宁大急,拼命扭打张骞。
“昆莫王早就带着族人往西边撤了,你姐姐是太子妃,会有单于兵马保护!”张骞咬紧牙关。这几日张骞观察匈奴兵马调动,知道左谷蠡王伊稚斜终将乘太子大婚动手,而下午乌维叮嘱伊宁的话更加证实了他的想法。张骞知道伊稚斜野心颇大,因此急着乘机回长安向皇帝报告西域和漠北之行的结果。
“不行,我要亲眼看到他们没事才行!”伊宁狠狠咬向张骞。张骞一声闷哼,甘父大急,一拳打昏了伊宁。
“夫君!”萨沁看着张骞没了主意。
“伊宁公主对我们颇多照拂,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战火卷入。甘父,带上她,我们赶紧逃!”张骞快步上马,指挥家人快速往南方奔驰。
“姐姐!”伊宁呓语,耳边传来女人小孩的哭叫。“姐姐!”马匹急速奔驰的声音终于取代了一切,伊宁的眼泪缓缓滑落,依稀看到草原盛开黄花的时节姐姐和自己躺在草地上看浮云的样子。
“姐姐最喜欢的人是谁?”
“伊宁!”
“姐姐一辈子都会爱护的人是谁?”
“伊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