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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夏日,热浪袭人,连迎面吹来的风也是热的。清凉殿中摆放了不少冰块降温。
皇帝用过午膳后会在清凉殿小憩片刻,这是他自登基以来,雷打不动的习惯。训练有素的宫人动作娴熟地打开博山炉,正要从香盒中取出香片。
“等等。”
床帐里传来皇帝的声音:“换上安南进贡的安息香吧。”
“唯。”宫人应诺,遣内侍去府库中取来安息香。
来自南海小国安南的安息香,还有个名字叫返魂香,据说,这个香气可以招来已逝之人的魂魄。
将香片置于云母片上放好,宫人盖上博山炉,悄然鱼贯退出室内,留下两个执扇的宫人,以轻缓的节奏扇出阵阵凉风。
轻烟自博山炉中袅袅升起,轻盈婀娜地飘散开来,淡淡的香气萦绕在室内。皇帝一手撑颊,侧躺在床上,另一手平摊,看着一缕轻烟从指间袅娜飘过,轻轻一握,却是什么也没有。轻烟袅袅,如白云变幻莫测,一如二十年前那个淡漠少年在京郊回首时看到的云朵。殿外的蝉鸣声似乎越来越远了。
光兴十年,十七岁的河间王世子景渝奉召入京。
一同入京的,还有清河王世子、豫章王、吴王世子等十余名宗室子弟。他们都是高祖血脉,且年龄相近。
皇帝要在他们之中挑选一个入继,被选中的人,将被立为太子,成为未来的天下至尊。
论血统,吴王世子乃皇帝堂弟,吴王正是先帝的同母弟;论文治,清河王世子素有“天下文才十斗,清河世子独占八斗”的美名;论武功,豫章王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
这些,河间世子一点都不沾边。他清楚自己只是来走个过场,顺便看看父亲一直念念不忘的帝都长安。
所以皇帝在合欢殿召见他们的时候,他一点准备也没有。殿上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也不去关心,只是坐在最末席,看着殿外的合欢树发呆。
身后的宦者突然扯动他的袖子,他不及反应,整个人都被拉动,碰到案几,发出好大的一声响。他这才反应过来,殿上的人都在看着他。
皇帝的声音远远传来,意外地年轻:“河间世子缘何入迷?”
“殿、殿外合欢……”他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殿上的宗室子弟们看向他的目光中有戏谑的、有轻蔑的,御座之上皇帝的表情模糊不清,他涨红了脸,低下头,向皇帝请罪:“请陛下恕罪。”
“河间世子是惜花人。”皇帝如此评价道。
那时,大约除了皇帝以外,所有人都不知道,光兴皇帝的这一句评价伴随了他的一生,并且被写进了他的本纪里,世代传颂。
敕书传到客省的时候,其上所载的内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帝最后选中的人,竟然就是惜花人河间世子。就连他本人,也如身在梦中,不知今夕何夕。如傀儡般任人摆弄,他坐上象征皇太子身份的三马鸾辂,被簇拥着迎进了台城。
他再次在合欢殿见到了皇帝。彼时,皇帝正站在一棵合欢树下,他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朵合欢,拿在手里把玩着,看见景渝,只是微微一笑:“你来啦。”
景渝向皇帝行礼:“臣河间世子景渝叩见陛下。”
皇帝亲自将他扶起,替他正正衣襟,说道:“我们今后就是一家人了,何须多礼。钦天监定下了日子,半个月后,就会正式册封你为太子。”
“……唯。”他心中有太多疑问,堵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连带头脑也乱成一团。
皇帝走在前面,他在后边跟着,进了一座亭子。宫人上前放上茵席,皇帝坐下,拍拍身前的另一张席:“来,坐。”
他依言坐下。
皇帝说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今日我知无不言,但出了这个亭子,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他心中惊诧,斟酌片刻,开口:“陛下,为什么选了我?”
皇帝似早已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一派悠然,答道:“因为朕相信朕的眼光。你是一个好人,也会是一个好皇帝。”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有一个时日无多的父亲。
皇帝的话在他心中搅起滔天巨浪。第一次,有人说他是好人,第一次,有人肯定他的能力!他望着皇帝,第一次发现皇帝原来是一个眉目清和的美男子,五官精致,无处不可入画,只是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
确实,他听说皇帝先天不足,自幼体弱多病。先帝有七个儿子,六个都没活到成年,先帝自己也是英年早逝,皇位因此才落到了年幼的七皇子头上。
皇帝登基十年,至今也才二十而已,只比他大了三岁。
“朕的时间不多了。”皇帝的声音打断了他跳跃的思绪,“朕没有时间从头开始,为了保证皇权更替的平稳,朕必须尽快培养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所以,今后你可能会很辛苦,朕希望你能坚持下去。”
皇帝朝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拉起他的手,把合欢放到了他的掌心里。皇帝的手白皙如玉,在他的手上留下冰凉的触感。
感受到皇帝信任的目光,他敛容正色,向皇帝一揖:“臣定不负陛下所望。”
自他受册以后,不管去哪里,皇帝都会带上他。白日,他们同进同出;夜晚,他们抵足而眠,亲密地如同母腹中的双子。
皇帝手把手教会了他如何从千丝万缕的字句中找出头绪,如何将纵横捭阖运用于朝堂之上。而他也像一个饥渴的人,贪婪地吸收着皇帝的知识。
皇帝虽然多病,但他不得不承认,皇帝的确是一位极得满朝臣工信赖的好君主。可惜天不假年,不然,他多么希望看到这个帝国在皇帝的手中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刚开始时,皇帝会将自己批复好的奏章给他看,叫他写出他的想法,然后一条一条,仔细地讲解。
后来,便教他自己去处理那些奏章,再呈给他看。
皇帝一步一步引导着他,在全然陌生的世界中前进着。到了后来,政事几乎都是他在处理。
跟随着皇帝的时日愈久,他便发现,皇帝越来越多不为人知的一面。
比如,皇帝最喜高台,他处理政务,召见大臣,乃至举行宴会,都喜欢在高台进行。四面凌空,没有遮掩,高大宽阔的高台,人身处其中,感天地之悠悠,觉自身之渺小,也会让自己的心胸更加开阔。
又比如,皇帝喜欢甜食。但他的身体不允许他贪吃,所以他常会趁着照顾他起居的尚宫阿姚不注意的时候偷吃,然后每次都会被发现,再被阿姚一顿狠骂。皇帝很好脾气地容忍了阿姚的不敬,之后依然故我。
有时,他也会因为阿姚收走他的甜食而满地打滚,叫人哭笑不得。
他心想,皇帝有时候,意外地孩子气呢。近身伺候的宫女看到他脸上的笑容,红着脸低下了头。
有时候,他也会从宫外带些民间的甜食,悄悄送给皇帝。他们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心照不宣地在尚宫阿姚的眼皮底下私相授受。
他顾忌皇帝的身体,终究不敢带太多,皇帝也格外珍惜这得来不易的零食,但一小袋零食总是还没吃完就被姚尚宫发现。然后他们两个大男人就会被姚尚宫骂得像小孩子一样。
姚尚宫和皇帝同龄,但他们相处的时候,姚尚宫更多地却是扮演母亲和长姐的角色。
皇帝并无内宠,就连阿姚,也不是他的女人。他曾私下问过,皇帝只是淡淡一笑:“朕时日无多,何苦糟蹋好女子。上阳白发人已经够多了。况且,太子已立,若是我的子嗣出生,恐怕于你不利。”
往返三个春秋,他已成为一个可以独挡一面的太子。
“东宫,你看,殿外的合欢又开了。”
人生二十年,有人唤他河间世子,有人唤他太子,有人唤他殿下,唯有皇帝,唤他东宫。
他还记得那时皇帝得意洋洋的样子。
“怎么样,这个称呼很特别吧。这是只属于朕的,特别的称呼。”
他把披风披到皇帝的身上,嘱咐道:“春寒料峭,陛下要多保重身体。”
“朕知道,东宫怎么变得比阿姚还啰嗦了。”
他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没有说话。他的变化,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他离去。他想要留住他的脚步,拖过一个春天,再拖过一个夏天,一直拖到两个人都白发如雪。他一直是皇帝,而他,一直是东宫。
“东宫,你知道,朕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说话的皇帝抬起头,目光穿着满树合欢,望向湛蓝的天空,一绺乌发垂下,将他脖颈的肌肤衬得越发雪白。
“什么?”他的目光久久落在那若隐若现的锁骨上。
“朕最大的愿望,是做一个像你父亲那样的闲散宗室,有钱,有闲,可以游山玩水,吃喝玩乐,海阔天空。”
“下辈子,朕还愿生在皇家,最好是做公主,受尽万千宠爱,这样就不会卷进皇权之争,可以游山玩水,吃喝玩乐。”
皇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无力地靠在了他的肩上,他慌忙用手去探他的鼻息,感受到微弱的呼吸,他才放下心里。
他轻轻抱起皇帝,不过几日,皇帝又清减了。
他抱着皇帝走进寝殿,轻轻放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好,然后把皇帝的手放进被子里,替他掖好被角。他注视着皇帝的睡颜,伸手轻轻撩开他的鬓发,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庞,轻声呢喃:“不要走,求你。”
光兴十三年四月,帝崩于合欢殿,谥曰“昭”。
昭帝崩后,他于灵前即位,下令砍尽宫中的合欢树,将昭帝的旧宫人全部迁去守陵。人人都说他凉薄,而他,始终不曾为自己辩解一句。
尾声
皇帝从梦中醒来,盯着顶上承尘,沉默良久。
宫人在外道:“启禀陛下,宝应公主回来了。”
“哦,贞儿回来了?”他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眼前突然一黑,但马上就好了,他心想定是睡得太久所致,也没有在意。只是叫宫人为他更衣。
他刚穿戴好坐下,女儿便已经到了门口,进来先向他行了礼,然后笑意盈盈道:“父皇,我回来了。”
看到最宠爱的女儿,他分明喜悦,却故意拉下脸来道:“你这个臭丫头,还知道回来?不是在外边乐不思蜀了?”
“人家哪有?女儿虽身在外地,却时时刻刻都惦记着父皇。”宝应公主才不理会父亲的臭脸,笑嘻嘻地站起来跑到父亲身边撒娇。
皇帝伸出手指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拍马屁,真惦记着朕,也没见你肯安安分分待在宫里陪朕!”
“父皇不要生气嘛,女儿这回……”宝应公主拉着皇帝絮絮叨叨说着一路上的见闻。殿中不时传出父女俩的笑声。
离帝京数里之遥的庄陵,是昭帝长眠之所。秋风渐起,神道上的落叶似乎总也扫不完。
阿姚领着宫人打扫享殿,一位宦者从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姑、姑姑,陛下、驾崩了!”
“什么?!”
“是真的,太子登基,已经昭告天下了。”
“怎么会这么突然?陛下,不,先帝,是怎么去的?”
“听说是在睡梦中仙去的。先帝走得很安详。”
2012年1月11日星期三第一次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