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马飞歌醉碧霄（上）》雪蝴蝶

3、青山隐隐孤舟微

　　眼前出现的是一张面目清癯的脸，薄唇稍显凉薄，那对幽黑深眸却是一眼望不到底。我看清他样貌，心头却更是火起，这人明明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岁数，刚才我叫他大叔他倒也好意思应承？“你不肯开船却耽误我们这么多工夫，这会儿别的船夫都走了，你得把我们送过去，要不然……”

　　我鼓足了气势想说几句威吓之词，可抬眼对上他的眸时却又不自觉地倒退了几步收住口。这人原本深如幽潭的双眸此刻乍然似火、加上那欲语不语的双唇、混乱急促的呼吸，莫不是有什么疯病吧？想到此我又往后退了一步，那人却跟上几步一把拉住我似要揽入怀中，“融儿……”

　　慌乱中我用力挥开他的手往后连连倒退，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之人。对视良久后，他眸中光彩如同星辰转换，渐行渐消，我的狐疑却未减分毫。从小到大，人人不是唤我公主便是唤我星若，即便如父母至亲也是如此，可这从未见面之人怎么唤得出我的闺名？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飞云已如母鸡护雏般挡在了我的身前，“哪里来的野人，敢对小姐这样动手动脚的。”那人望着我默不作声，我瞪了他一眼，扭头转身就走，几步后飞云跟上我轻声道：“小姐，这人怎会知道你的闺名，该不会是宫里来的？”

　　我摇了摇头，“怎么会？即便真是派来寻我的也不会如此称呼，更不会……”想起那只紧紧抓住我手臂的大手，即使隔着衣料仍能感到他火烫的手心，我皱紧眉头，身后却有清朗之声传来，“你们不是要过河么？我送你们过去。”

　　循着来声回头望去，就见那人已然手执竹篙，长身玉立于船头，他的长发、衣袂皆迎风起舞，脚下的小船也是随波摇晃，“要走的话此时还来得及，不然即便过去也入不得关。”我顿住脚步，飞云扯我一下衣袖低低道：“这人古怪得很，我们还是等到明日再另找人过河吧。”

　　明日……我看了看对岸扬帆商船，又看了看渐沉入水的血色斜阳，连日赶路，眼下唯一的阻隔就剩这条河了，“飞云，听说溱国的夜市很热闹，即使是边陲小城也比我们的都城热闹百倍，我们这时过去不是恰能看看他们的夜市？况且这会儿回去，那个王老大会……会不会到处宣扬？到时只会麻烦。”
　　“可是小姐，你真要坐这人的船么？万一中途他有什么歹意，我们又打他不过，到那时候……”
　　“我明白，可你忘了？我可是学过些功夫的，就算打不过他也能逃，还怕他吃了不成？”

　　飞云哧地一笑，“小姐那功夫我还不知道？早几年龙栖教得用心，小姐也极有兴致地跟着学，这两年他不在，可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喽。”我冲她做了个鬼脸道：“我不行还有你，你那时可没少跟着学，无人时也没少练，如今说不定我要叫你一声师傅喽。”

　　说着话我已走到船前，那人递过手来想要扶我，我低头故作不见，往旁边避过一步跨上船，“喂，刚才的事就先记下不算，这会儿你若是安安份份地把我们送过去，到了那儿我就把五两银子给你，要不然……”我伸出拳头在他面前扬了扬，那人对着我一笑，颊边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要不然随你处置。”我一撇嘴角，躲过那灼人视线，回手拉飞云上了船。

　　水天一色，风浪也愈行愈急，有时一个急浪上来，水花打在船篷上“啪啪”作响。飞云和我并肩坐在狭小的舱内，随船一路颠簸，“小姐，这人总是回头看你，好像真识得你似的。”我垂下眼帘抿紧了唇，这人不时回头看我的神情不仅像是认识我，还像是怕我不给钱就从船上偷偷溜走似的……

　　“小姐，你看他那样子像是长年行舟的么？”我摇头，先不说那人的举手投足与他身上的那套粗布衣衫毫不相称，即使是单说行舟，也显得与船夫的身份格格不入，“你看此时风浪这么急，他下盘却还是很稳，好像粘在船上似的，我曾听龙栖说过，惟有常年练武之人才能做到下盘稳如磐石。还有他执竹篙的手势，和我见过的完全不同，怎么看怎么别扭。我看要不是他有些功夫再加上些蛮力，没到河中央我们的船就该翻了。”

　　飞云边听边点头，刚开口要说话，那人却回过头来看我道：“溱国地广，姑娘这是要去溱国何处？”我别过头不理，这人毫不在意地续道：“姑娘若真是有急事，到了岸我就可以为姑娘备车备马，或是姑娘要在城里打尖，我也认识几家……”飞云打断他道：“你这人就不能安安静静地撑你的船么，我们要去哪儿、要备车马还是打尖关你什么事？你打听得这么清楚是安了什么心？”

　　“我不过随口问几句，姑娘不想说就不说，何必把人都往坏处里想？”那人看似漫不经心的回应却把飞云堵了个脸红脖子粗，我一笑止住还想起身反驳的她，就听那人又道：“我看姑娘双眸之色与众不同，听说天下只有屺国三公主有此异征。”

　　我蹙眉不语，稍停一会看他道：“这只是你孤陋寡闻而已，我们村里就有不少人的眸子同是紫色的，是不是啊，飞云？”飞云微怔之后用力点头道：“是啊，我们那儿有很多女子都是紫眸，难不成个个都成了屺国的公主？”

　　那人一时哑然，我便乘势问道，“听你刚才口气，似乎并不是屺国人？”他用力撑了一下竹篙，乘着陡转的风势，小船像箭一般向前窜出，“我是溱国人。”溱国人？我狐疑地瞥了他一眼，“那你对溱国很熟了？”
　　“行宿之事，姑娘尽可问我，知无不言。”
　　我沉吟未答，那人已续道：“姑娘若是信得过我，我亦可为姑娘带路。”我不语，飞云已附在我耳边低低道，“小姐，这人似乎盯上我们了，过会我们下船后要小心些，免得他使坏弄鬼。”

　　我看了那人一眼，他神色坦然，似乎方才所言全是真心诚意，可一个初次见面的溱国人既唤得出我的闺名又莫名热心地要带路，我不得不防。低头想了想后我在飞云耳边轻声吩咐了几句，她不安看我道：“这法子能成么？”“不知道，不过古语有云，‘先下手为强’，不然待会到了岸上，我们两个屺国人怎能甩脱他这个溱国人？”

　　我边说边拉开了后舱的帘子。此时红日已有大半入水，风浪渐小，溱国岸边停靠着的商船已清晰可见，要下手就该此时了。飞云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小姐小心。”我微一颔首，起身出舱站在船尾。放眼望去，屺国的山石河岸已与我遥遥相隔。

　　我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从年幼懂事起我就想着有朝一日能离开皇宫去四处走走看看，总觉得天大地大定会有一处没人说我是灾星，没人会盯着我的眼眸视我如妖怪的地方，可真到离开，心里却还是些许空落。这一离开我是不想再回去的，故土家人，往后也只能在梦中相见……

　　出了会儿神，我深深呼出几口气后故意大声道：“哎，这是什么东西跟在我们船后？飞云，你快出来瞧瞧！”飞云闻声而来，在我身边扶着船篷装模作样地看了一回后也大声道：“小姐，我也看不出来这是什么。怪吓人的，一浮一沉的会不会跳上来阿？”我故作惊怕道：“你别吓我，它跳上来做什么，吃人么？”

　　这时那人在船头闻声应道：“你们看见什么东西了？”飞云回头道：“我们认不出是什么，或许你这个溱国人认识？快过来看看。”他满脸疑惑地看着我们，飞云已矮腰穿过船舱接过他手中竹篙道：“你快去看看吧，小姐怕它会跳上来呢。”

　　“什么古怪东西？”那人三两步过来看我道，我小心地挪到他身边往他身后一躲道：“你自个看，在船尾。”他走近几步低头看了看道：“哪里有东西了？这时节胡子鲇是最多的，别就是它吧？”“才不是，”我靠近他指了指水中一处比划道，“我才刚明明看见它跟着的，个头很大，像是有腿的，哪里会是什么鱼？”他侧头看我，眼神如同此时拂面的清风，暖意融融，“别怕。”

　　我扁了扁嘴一扬眉道：“谁怕了？你才怕呢。”他嘴角略弯，看见我的脚步不断往他身后挪时则笑得更为灿烂。我瞪了他一眼，他半蹲下身子看那水面道：“这里商船众多，从未听说有什么古怪东西，你要怕就和我站在船头，过会儿上了岸我就送你们进城……”

　　他怎么总想着这个茬？我打断他的话，指一指船尾左侧道：“看，它在那儿。”“哪儿？”他顺着我手指看去。“那儿，这儿、这儿，哎，你再过去点看。”他伏低了身子移到船边低头细看，我咬一咬牙，对准他几乎探出船身的背脊就是猛力一踹，就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散飞溅，那人略露了一下头就如石沉水底般，身影瞬即消逝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