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织香录》六欲浮屠

7、第一章 人言7

　　迎香尚在咳嗽，头上已挨了几下，打得钗环都散了，长发倾斜下来，连忙抱头躲避，可此时人已越来越多，里外三层，男女老幼都有，把两人圈在中间，不过方寸之地，哪里躲得开？顷刻间，迎香手臂背上又挨了好几下，突然被张硕一脚踢到腰眼里，剧痛袭来，忍不住叫了一声。围观人群再次哄笑起来，有人朝张硕谄媚道：“张公子，你把人家穆姑娘弄叫了哟。”

　　张硕打得兴起，听人奉承，连声□□道：“娼妇嘛，叫才是本事，本公子今天让她再叫几声，叫给大家都听听！”说罢又抬起老拳朝迎香砸去，迎香躲避不了，只能尽力护住头脸，偶尔伸手朝张硕乱抓，咬牙忍住眼泪，不愿在这些人面前哭出来。

　　“这是在做何事！”一声断喝忽然自人丛外传来，张硕的拳头停了，兴奋的人群似乎突然矮了一截，纷纷闭上嘴，默默后退，极有默契地慢慢散出了一条路。

　　张硕抽抽鼻子，站直身子撇嘴干笑：“原来是何捕头……”

　　来人大步踏入人丛，在张硕面前站定，厉声道：“正是我何长顺。张公子，你这又是在做何事？！”

　　“这娼妇不识抬举……”张硕本就不如何长顺高大，此刻当街行凶被抓个现行，嚣张气势早不见了，站在他面前拱腰缩背，讪讪答道：“这娼妇冲撞了我……才略施薄惩罢了。”

　　“放屁！”何长顺打断张硕的话，怒斥道：“你之为人还需要我重复吗？当街调戏殴打民女，回头我会登门拜访令尊！”何长顺身为捕头，对桂川县内不肖子弟的种种劣迹早已烂熟于胸，一扫这情势，就知是张硕调戏姑娘不成，恼羞成怒施暴。

　　“唉？何捕头，使不得，使不得呀……”张硕露出孙子相，厚着脸皮求饶，何长顺却已不耐烦，连声呵斥他快滚，张硕得了赦令，立刻头也不回地跑了。围观之人早已散去，这些人中有一旁铺子里做买卖的，有摆摊的，有路过的，此刻都跟没事一般继续先前的行动，似乎方才那场殴打从未发生过，只有地上被踩碎的凌乱香料，显示出与平日的些许不同。

　　穆迎香蜷缩在地，手捂着头一动不动，何长顺担心她给张硕打坏了，想扶她起来，刚伸出手，突察觉周围瞟来许多佯装不在意的目光，内中似乎潜藏着窃窃私语，阴阳冷笑，还有好些半明半暗、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纵使他身为桂川县捕头，扶危济困乃是份内职责，此时也有些犹豫起来，慢慢收了手，在她身侧五步外弯下腰，轻声问：“穆姑娘，可还好？”

　　穆迎香动了动，慢慢放下手，脸上没被头发遮住的地方看得到有两处青了，所幸未见血肿。何长顺又问了一遍，迎香似乎没听见他的话，惶惶不安地抬起头，目光游移着四下一探，发现围观的人已散去，张硕也不见影子，方才慢慢挣扎着起身，捂住腰蹒跚了两步。何长顺见她模样可怜，显然惊魂未定，轻声安慰道：“没事了，穆姑娘，那人已走了，待会儿我上张府去，张硕那人不成器，张老爷还是明理的，约束他一下应当不敢再来找你麻烦。”这话他自己也说得没底气，张硕横行不是一两天的功夫，张老爷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却治不了儿子的流氓无赖性子，何长顺上门一谈，张老爷再搬出家法教训，或许可让穆迎香暂时无忧，但总还会有别家姑娘遭殃的。

　　迎香听了何长顺的话，没什么表示，低头慢慢走在前面，拾起篮子，见香料早洒得到处都是，被人践踏多次，已污秽散乱不能使用；篮子底下压着的给卢、萧两家的经文都被翻倒出来，上头还有脚印，显然也不能送出去了。她身上疼痛，心里却空空的，悲戚酸涩都阻在某处，像凝冻的河般流不出。虽然来此地前就明白，今后的日子可能会很艰难，但她未曾想到，一个孤女想凭自己的手艺在陌生之地过活竟是这么不易。除了日夜劳累，还要面对如此多自己不能掌控的东西。也就在此时，她才发现原来以民风淳朴，和平安乐著称的桂川县，也有纷繁复杂的人来人往，口舌纷争，只因她是无根的外乡人，又不愿透露自己的事，便有各种不堪的流言滋生。张硕打她时说的话，她听得很清楚，成长至今从未听过如此污言秽语，被人这般言语作践，自然不甘心，她想辩，可是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来，张口就会是痛呼，加之耳边听到的净是围观众人的哄笑、拍掌，个个附和着、欢笑着，似乎新年提前到来。

　　她听出了包子铺小二的声音，这小二生得眉清目秀，做事爽快，手脚干净，从他手里买包子时，他笑着拿给她，还招呼道：“穆姑娘，今天生意可好？”她听出了肉铺王老板的声音，王老板做事实诚，从不缺斤短两，满条街都知道他是个厚道人。她还听出了刘大婶的声音，慈眉善目的刘大婶曾看她在雪里售香，叮嘱她早些回去，莫冻着了。可就是这些人，今天却夹杂在围观的人丛里对着她哄笑，看她被纨绔子弟揍得鼻青脸肿……

　　“穆姑娘，可要在下送你回去？”何长顺见她只顾发呆，久久不言，怕她再出事，询问道：“要不我直接送你去药铺，请大夫看看？”迎香回过神来，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连何长顺关切的脸似乎也显得不真切了，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只摇头拒绝他的好意，抱着篮子匆匆离去。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何长顺知她心里难过，所受刺激也不小，又不好跟上去，免得更引人闲话，只能长叹一声，目送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