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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兵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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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自己逼黎庭烨立毒誓的原因归结为忠君,忠于那个在我心目中像神祇一样高高矗立的女皇。或者还有其他原因,但我不愿深究,那个时候我只愿自己的心像铁石一样坚硬,坚硬到足以让我斩断之前的一切。
我崇拜女皇,尽管同她并没有血缘关系,可我一直把她当作亲祖母一样爱戴。从盘古开天地以来,大地上唯一的一位女皇,卓尔不群俯视河山,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我,又如何不为她所折服呢?她是如此与众不同,威严的时候如中天金光万丈的太阳,慈善的时候又似乎同民间宠爱儿孙的老奶奶别无二致,而她总是有无穷无尽的奇思妙想,在别人不经意间冒出来,令人拍案叫绝。
冰雪融化,春草萌发,御花园里开了第一批花,迎春、报春、瑞香、白玉兰……寂静了一冬的花园瞬时间热闹起来,生气勃勃。有司上奏到宫里,女皇兴致大发,领着一干大臣们在御花园里赏花。
就在大家各赋新词咏春的时候,女皇却望着那园中的春色,眼神空蒙,支颐而思,似乎完全不曾将诸大臣的妙句听入耳中。我同月羽一左一右侍立在她身旁,对她这样的神情看得最是真切。忽见月羽抬头顺着女皇的目光看了一下,随即低了头,脸上轻轻掠过一丝不快。
我转过眼睛,便见女皇目光聚在花园一角,脸上带着个若隐若现的微笑。循踪望去,却见那角落一株雪白的杏花下立着一人,手拈一支杏花,白衣胜雪,丰神如玉,薰风过处,瓣瓣落英缤纷与那人的容颜交相辉映,竟将这满园的春色都压了下去。耳中听到女皇低声吟诵:“一陂春水绕花身,身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末了,低叹了一声:“可惜,可惜!”
没有别的人听到女皇说这几句话,唯一听到的我和月羽却都是一震。我们在交换一个眼神后,心头都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女皇是在惋惜黎庭烨不是男人。想不到她对她的欣赏竟到了这个地步,是黎庭烨的才华令她不忍杀之,还是她心中早就认定黎庭烨是自己的孙儿了呢?
勋哲太子的孩子在传闻中是两个儿子,这是举世皆知的事,可黎庭烨分明是女身。难道是勋哲太子欺骗了全天下的人?我不知道当年在皇朝风雨飘摇的时刻,勋哲太子是否对自己的母亲也撒了谎,可既然要欺骗,他首先欺骗的就应该是自己这强势到盖过皇帝的母亲吧。因此我还是不明白,女皇为何对黎庭烨那么宽容。
忽然间女皇又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一切都太陈腐了,该是换个新颜的时候了。”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说给冥冥中的某些人听。但我们都知道,如果不出意外,女皇的心中一定是又有了新的想法,一定会有新的举措,大的举措。江山在她的手中,犹如她时常把玩的一只檀木球,滴溜溜地旋转,转来转去,却始终转不出她的五指。
果然,三月六日,女皇下令更改年号,由龙朔改为开耀,皇旗全部改为金黄色,更不可思议的是,把所有的朝廷衙门及官制的名称更换一新,新名称充满了诗情画意。譬如中书省改称凤阁,门下省改称鸾台,尚书省改称文昌台,吏部改称天官,户部改称地官,礼部改称春官,兵部改称夏官,刑部改称秋官,工部改称冬官,中书令改称内史,侍中改称纳言,左仆射改称文昌左相,右仆射改称文昌右相……
此事天下震动,人们都对女皇这更名的雅致之举感到新奇不已,纷纷称道此举为朝野上下注入了一股新鲜的风气。就这样,以前的中书舍人贺兰庭因为在此次改制中居功甚伟,被擢升为新制下的内史;而担负宫城禁卫之责的卫尉寺卿则由雍王兼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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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来,月羽对这个结果极其不满。自然,黎庭烨竟然做到了宰辅,这也是让不少人惊愕的,古往今来,还没听说过哪个女子能堂而皇之地出任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可女皇的朝廷毕竟跟以往的朝廷都不一样,既然有了女皇,又为何不能有女相国?或许她就是存心要提拔一个女相国,也或许她是要把这个人变成另一个傅传墨。女皇的心思没人能猜得出。可是月羽对这个结果虽然不满,却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一丝戾气,让我不寒而栗。
散朝后我追了出去,叫住她问道:“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她看着我挑了挑眉:“何来此言?”
我走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道:“莫要诓我。既然要合作,就休想只是拿我当棋子。”
她妩媚地一笑:“你放心,我不会同黎庭烨一样——我定然事事都不瞒你,不过必须等事情有了着落才能告诉你。”说着伸手将我被风吹乱的几缕发别到耳后,柔声道:“大梦一场后,你果然长大了。”
这个动作她本来以前也常做,我也不觉得有何不妥,同样轻柔的动作,温煦的微笑,可如今竟让我心头发寒,便别过了头去。
她觉察到我的不快,便收回了手,轻叹一声,才道:“你尽管去分她的神,乱她的心。很快她就会知道,宰相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最后一句话带着冰冷沁骨的寒意,说罢转身去了。
贺兰府成了相府后,登门造访的人忽然多了起来。一段《汉书》还没讲得了几个字,便有人在外求见内史大人。黎庭烨新官上任,也不好开始就摆高姿态,恐怕更招人之忌,只得一次又一次地出去应付那些阿谀奉承之人。我躲在屏风后,看她有礼而冷淡地接待来客,面带矜持的微笑,忽然觉得也许她再也不会真心地笑了。
好不容易打发走最后一个访客,她才转回内间,对我道:“抱歉,劳殿下久等了。我们接着讲吧……”话音未落,外面又传来通报声:“雍王爷到访——”她眉心微微一皱,随即又转身外出:“看来还要劳殿下再等一会。”
我丢了书,凑到屏风后站着。雍王竟然也来了。我叫他一声王叔,也素知这王叔一向心比天高,莫说普通人根本入不得他的眼,便是傅传墨权倾朝野的时候,他也不放在眼里的。如今他掌了宫城兵权,愈发得圣上重用,纵观满朝文武,再没有一个及得上他的权势地位,竟然登门造访黎庭烨?!
不一会便听得外间传来说话声,黎庭烨陪着雍王进了书房,分宾主坐定。婢女奉上香茗,二人让了一回,抿了抿放下茶,雍王便笑道:“贺兰大人巾帼不让须眉,这一向倒是本王看走了眼了。想不到大人穿起男装来半点看不出破绽,而这一身的潇洒出群,遍观洛阳的翩翩公子竟无人能及,难得难得啊!”
黎庭烨淡淡笑道:“教王爷见笑了。下官只是从小习惯了男装,若要我改回女装,反而束手缚脚,浑身不自在了。”
雍王赞道:“这才是真性情!本王就欣赏贺兰这样的豁达之人。如今你我同朝侍奉圣上,一个执掌枢密要务,一个职责宫廷防卫,正是圣上的左膀右臂,理当多多亲近才是。”
黎庭烨颔首道:“王爷所言极是。下官初执枢密,有很多地方尚需向王爷请教。”
雍王朗声大笑:“贺兰说笑了。这次改制,多得你出谋献策,方能如此尽善尽美,圣上称你为良相之才,能得她如此赞赏的臣下真是凤毛麟角,本王亦佩服得很哪。”
我以前看到雍王,都是一派端肃之相,极少见他如此谈笑风生。月羽说他城府深沉,擅窥女皇心意,做事更是滴水不漏,深得女皇信任,至于他的手段自然也不消再提,否则怎能不动声色地扳倒傅传墨?今日他来黎庭烨府中,只怕目的也不单纯,黎庭烨这宰相位子能否坐得牢靠,还大大地有问题。
谈笑一会,雍王忽自袖中取出件物事,递给黎庭烨道:“前日有个门客呈上来一件古物,本王难辨真伪,不知贺兰对此可有研究,不妨替本王验验?”
我偷眼望去,见是个紫漆描金的匣子,不知道装了什么。黎庭烨接了过去,笑道:“略知一二,希望不会让王爷失望。”说着打开了匣子,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却突然面色一变。
我知道她向来自持的功夫极好,能让她观之色变的东西究竟是何物?不由又是心惊,又是好奇。看来雍王来得确实不善!
只是呼吸间,黎庭烨的面容已看不出一丝异样,可我却知道,她刚才的色变早就落入雍王的眼中了。果然,他笑着问道:“以贺兰看来,这东西是真是假?”笑容别有深意,更隐含着凌厉的气势。
黎庭烨合上了匣盖,将匣子送还给雍王,只说了三个字:“是真的。”
雍王却不接那匣子,长声笑道:“是真的便好,也不枉了本王一番苦心。这件物事便送给贺兰,也算本王的一点小小心意,日后便不分你我了。”
黎庭烨将那匣子放在案上,拱了拱手:“多谢王爷。”
雍王哈哈大笑,起立告辞:“今日天色已晚,改日欲邀贺兰放马西苑,如何?”
“王爷有命,岂敢推辞。”黎庭烨的眼睛像一汪深潭,再难让人窥视她的内心,便送了雍王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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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案上的那个紫漆匣子,忽然抑制不住心痒难搔,疾步过去拿起来打开了匣盖,只见里面盛着两片玉牒,各书:
庭烨,显庆三年丁癸八月十二日未时二刻,太宗皇帝孙,父勋哲,长女,母单氏,诞于万年宫。
启昊,显庆三年丁癸八月十二日未时三刻,太宗皇帝孙,父勋哲,长子,母单氏,诞于万年宫。
原来是龙凤胎。她是在歧州的别宫万年宫出世的,不在京城,便可避开别人的耳目吧,后来送到宫里的玉牒便显然经过了篡改。勋哲太子果然欺骗了女皇。
我便说雍王不会那么好心保黎庭烨而丝毫不加防范的,原来他早就不知从何处得到这真正的玉牒,想来必耗费了不少心血,如今拿它来送给黎庭烨,其意不言而喻。我把匣子放回原处,冷笑起来,雍王啊雍王,若你认为这样就能让黎庭烨臣服,未免低估了她。这人的忍功是一流的,且不说在圣光教隐忍多年直至夺取教权,便是我要她拿云离立毒誓她都能忍,何况暂时假作屈服于你呢?
也不想再听她讲书,趁她未归,便自相府边门离去。
第二日我再去的时候,相府管家站在门口赔笑着对我解释,内史大人临时应雍王之邀西苑狩猎去了。第三日,又说内史大人随雍王出洛阳踏青,后日方回。一连数日,皆不见黎庭烨的踪影。好极了,我心头冷笑。莫看这二人现在言笑晏晏,如胶似漆,说不准何时便会翻脸,这场未来的龙虎之争必定好看得很。
第五日,我吃过午饭便出了宫去贺兰府,管家见了我忙惶恐禀告内史大人还不曾归来。我说无妨,我就在府里等她回来就是,说罢便径直进了府,想到黎庭烨不在,便不去书房,拐个弯直闯她的卧房。管家吃了一惊,却不敢阻拦,只得跟在我背后。
推开门一看,房中央摆着一座六扇丝织彩绘屏风,将房间隔为内外两进。外间置有一张乌木大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一律齐全。一个汉玉鲤鱼笔架,一方端砚,一只透雕的竹笔筒内插着粗细不一的毛笔。靠窗处有一个几案,摆着一只饕餮纹三脚鼎的香炉。
我点一点头,便进去坐在书桌前。管家左右拦不住,只好命人送了茶水进来,站在一边赔着笑脸。我摆一摆手道:“你可以出去了。”我还没来过黎庭烨的卧房,不想他在旁边碍手碍脚。
他虽不情愿,也只得退了出去,却就站在门边,道:“奴才就在门外伺候,公主殿下若有吩咐尽管叫奴才。”
我审视一番卧室外间,便举步进了内间。内间一张红木大床,紫色的被褥,枕头是苏绣的一只白鹤。我心中一动,去床头坐着,把那个枕头抱在怀中,有一丝不像熏香,却似兰非兰般的香钻进鼻中。把脸贴在枕中,便觉得多少尘封的往事涌上心头,慢慢痴了过去。
良久,抬眼打量房中,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有一座纱龛倚墙而立。我放下枕头,走过去撩开白纱,便见龛内供着一幅小像,画中人妙目含笑,不是云离是谁?胸中忽然堵得难受,眼前一片水光莹莹。我为什么会哭?遏制不住地泪流满面。我只是恨她啊,好恨啊!
这么抽泣着立在当地,忘了多久,直到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语霁……”
我回身,便见到那人,脸上带着一丝倦容,看着我的眼睛里不知道是怜惜还是沉痛,抑或爱恨纠葛……
我像一阵风般扑入了那个寂寥的怀抱,仰起头来亲吻那张精致的脸,那两瓣柔软的唇,那双紧闭的眼……我哭得泣不成声,喃喃着:“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她垂手站着,眉心紧锁,自始至终不曾睁开眼睛。
我看着她的隐忍,徒然心痛如冰。我这么恨你,恨你,为什么不说一句话,为什么不睁开眼,为什么不给我一个解脱的理由!
“黎庭烨,我恨你!”我的声音已然嘶哑,“啪”地一掌甩在她那玉一般白皙高贵的脸上,低头冲出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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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西北边关突然传来战报,吐蕃十万雄兵进驻边境,强占我安戎城,晋军初战不利,后退二十里固守。而时隔不久,西南边境亦有战事爆发,南诏趁吐蕃大军压境,起兵攻云南。剑南节度使程仲达率军八万往击,却因有勇无谋,于西洱河被南诏大败,伤亡六万,半个云南落入南诏掌握。南诏更扬言将依附吐蕃,云南便非大晋所有了。
变起突然,吐蕃也就罢了,但南诏的动乱却使我如芒刺在背。月羽曾奉诏联络南诏,若说她与此事毫无瓜葛,那才真是天方夜谭。我见了她讳莫如深的神色,便已经心中雪亮,愈发觉得可怖。我知道她想的是什么,黎庭烨若要取兵权,必去此二地,那便正中了月羽的下怀,只怕她就回不了洛阳了。
然,我该怎么做呢?望着赤红的天际,心乱如麻。
前方战报雪片般传来,皆是败绩,举国震惊。女皇在早朝上向群臣问退敌之策,众人众说纷纭,却鲜有切实可行之计。满朝文武正在争论不休,这时有人出班奏道:“臣以为,我大晋虽然国富力强,但太平盛世久不用兵,军力有所下降,边关守将资质平庸,鲁莽行事,加之吐蕃、南诏兵力强大,攻我不备,才有此西北、西南初战之不利。要平西北、西南之患,须遣能运筹帷幄之士,凭山河之利,以智取而非力敌,则战局可逆,扫敌出门。”
此番言辞颇有见地,女皇听了面有嘉许之色。我看那奏事之人,却原来是枭徐绍首级投诚平扬州之乱有功的陶章,如今正五品下的宁远将军。我知道他是黎庭烨的人,他既然出来献策,看来黎庭烨果然想图谋兵权了。
便听女皇问道:“陶卿有何人选?”
陶章躬身奏道:“臣以为,武忠王爷镇守北关多年,兵法娴熟,乃我朝第一的勇将,正是对付吐蕃、南诏的不二人选。”
我闻言吃了一惊,他怎会扯到我爹头上,这岂非犯了圣上之忌?看向黎庭烨时,见她端然肃立,面无表情。再看月羽,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似乎一切都在她的算中。忽然背心冷汗涔涔,黎庭烨这是以退为进,她明知此议会被圣上驳回,便是要其无人可用,自然便只能用她。如今朝野上下能用的大将不多,除了我爹,雍王还能算一个,但他身份尊贵,未必肯出征捱苦;陶章虽有将才,却还不够得圣上的信任;别的名臣宿将或年老多病,或本就镇守他处,不及调回;算来算去便只剩下黎庭烨了。
果然陶章说完后,圣上便眉头微皱,沉吟不语。便有人出来反对:“臣以为不妥。武忠王爷固然武勇盖世,但一人难顾两头,此事还须再议。”
圣上蹙眉点了点头:“再议。”
陶章见状,躬身退回班列。
随即又有人出班奏道:“臣以为雍王大才,可堪重任!”
圣上目射奇光,看向雍王,雍王急忙出列,躬身奏道:“若能为国效力,为圣上分忧,臣肝脑涂地亦不敢推辞。”
雍王也要争兵权了,我暗地里冷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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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颔首道:“吐蕃、南诏各需一员大将,如今既然雍王愿往,不知还有哪位卿家毛遂自荐?”
黎庭烨出班道:“臣愿往。”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她一开口,整个大殿中顿时窃窃私语起来,有人赞同,有人反对,有人错愕。辩论起来,有人说内史执掌凤阁,职责重大,不可另委他任;有人说此番战事重大,不宜以女子为将;又有人反驳道内史大人曾平定扬州之乱,将才有目共睹,为何不可出兵吐蕃或南诏?一时各方僵持不下。
女皇皱眉听着朝臣们的争辩,突然扬声道:“罢了,此事明日再议。雍王欲往西北还是西南?”
朝堂上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齐望雍王,雍王躬身道:“臣自请往西北。”
女皇站了起来:“舞儿拟旨,着雍王为征西元帅,提兵五万,即日出征西北。”
退朝后,圣上召我至瑶光殿。她坐在宽大的扶手椅内,手上转动着一枚檀木球,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我:“最近霁儿跟着内史学了些什么?”
我知道她叫我来绝不只是为了学习的事,小心答道:“霁儿跟老师学了诗词歌赋、秦汉历史、丹青琴艺。”
“内史教得可用心?”她的目光不怒而威,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几乎没人能隐瞒些什么。
我垂下了眼皮道:“老师恪尽职守。”
女皇停了一会没有言语,我抬眼看她,却见她似颇有深意地凝视着我,不由笑了笑:“皇祖母在看什么?”
“霁儿,你老实告诉朕,内史信任你么?”她脸上带着笑容,眼里的锐光却不曾稍懈。
霎时间我心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她这么问,是有心派黎庭烨出征南诏,可她毕竟对黎庭烨不放心,要找个监视的人。若我说黎庭烨信任我,她会不会让我随军前往?我知道,我一句话便可影响女皇的抉择。可南诏龙潭虎穴,我真的要把黎庭烨送进虎口?我真的要把自己跟她拴在一起?她是生是死……我一言可决。可突然间竟只觉得心乱,两个答案在喉间盘旋,争相欲出,似要把我割裂成两半。
“霁儿,你为何脸色发白?”女皇问道。
“啊……”我急忙低垂了脸,道:“霁儿只是有点不舒服,皇祖母不必担心。老师她……”说到这里咬了咬牙,道:“是信任霁儿的。”
黎庭烨!我不能原谅你。不能原谅自己徘徊无定的心。如果南诏是个虎穴,我要你在虎口折翼,可我也会拼着一死打断虎牙替你报仇。你救过我,我欠你的还不了,可我的恨却胜过了感激的心,我只能烧掉你,烧掉自己。
女皇“啪”地一掌拍在扶手上:“好!朕意已决。朕要派内史出征南诏,霁儿你随军侍奉内史,”说到此处稍顿,接着道:“朕赐你八百里加急奏报权力,军中若有任何不妥,不得迟疑,尽速报朕知晓!”自龙案上拿起一块金牌掷了给我。
我忙伸手接过,躬身道:“是,霁儿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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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揣着金牌,知道大势已定,心头空落得难受。偏偏天空飘起了细雨,绵绵春雨,绵绵心事,不想呆在宫里,骑了匹马儿信步出了宫去。任那细细的雨丝拂在脸上,放马游缰,不知不觉竟出了洛阳城门。
道旁笔直的槐树参天而立,像一片绿色的海,我见了心情略开,便掉转马头离了官道,进入那碧绿的林中去。林中寂静,听着啾啾的鸟鸣声,走了约莫一炷香时刻,前面忽然冒出一个小山包来。我反正百无聊赖,便驱马上山,那山上也有稀稀落落的林木,我才到了林边,远远便瞧见林中似站着两个人。
不想在此会遇到人,兴味阑珊,我随即又调转马头欲原路返回。那马儿却蓦地打了个响鼻,惊动了林中的人,一齐回过头来。只见其中一人不知如何晃了晃身子,就突然到了我面前,我吓了一跳,随即觉得手腕似被一把铁钳钳住,随着那人一声:“下来!”硬被扯下了马背。
这才见那人一身汉人装束,五官却颇粗犷,四肢长大,不似中原人氏。便听他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话问道:“你是何人,在此做甚?”
我心头疑云顿起。这二人藏在林中,我不过恰巧途经此地便被如此扣拿审问,不知有何图谋?扁了扁嘴,泪珠便似断线珍珠般滚下来:“你又是谁?我好好的走我的路,你平白把我掀下马干什么,莫非要抢我的马?”说着更哇地大哭起来。
那汉子一怔,似拿不定主意,便向林中剩下那人道:“先生,怎么办?”
林中那人这才走了出来,书生模样,面白,四十岁左右年纪,蓄着三绺长须,倒是个汉人无疑。眼睛有神,扫了我两眼,淡淡道:“她不会武功,可能只是路过。对方还没来,先扣着,拿到东西再处理不迟。”
那汉子应了声是,便一手把我捞着,一手牵了我的马进入林中,随手点了我的哑穴和腿上的环跳穴,就把我扔在一棵树下不管了。
我暗暗郁闷,想不到随便出门走走就遇到这等天降横祸。好在这二人以为我不会武功,不太防备我,倒有机会溜走。我的确不会武功,可云离在我身上留下的恒真真气修炼法门我倒是修炼过,真气虽弱,那汉子点我的穴时大概只用了五分力道,冲冲或许能解得开穴道。
便默聚意念,在丹田里慢慢聚起一小股真气,缓缓导至左腿环跳穴处,就那么一次、两次地冲击穴位。但我毕竟功力太浅,凝聚真气冲穴又是很费力的事,冲得几下真气便涣散了,累得满头是汗。不由微微后悔平日修炼得不够勤奋。
可不继续冲穴的话,只怕他们迟些便会对我下毒手。想到以前在云州、长安遇到过的两次凶险,若非有黎庭烨和月羽相救,我的小命早就没了,这次却是孤身一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靠自己了。勉力再聚一股内息,咬牙继续施为,又冲得几下,觉得穴道似乎一松,不由大喜。
这时再提不起真气了,试着动动左腿,总算勉强可以活动,便扶着那树站了起来,拖着麻痹的右腿,悄悄解开马匹的缰绳。心中一直默念好马乖马,千万别弄出声音。双手攀着马鞍,左脚踏上马镫,右腿上不去,只好侧身坐着。坐稳了已是满身大汗,猛一抖缰绳,那马便疾冲出林。
我逃跑的方向跟那两人站的方位相反,凭快马的脚力应不至于被他们追上。眼看就要冲出林去,心头刚是一喜,眼前忽然有一道灰影从天而降,倏地落在面前,单手前伸,硬是按着马头阻住了马的奔势。那马身子一侧,长嘶倒地,把我摔出丈旬,全身骨头都似要断了。
我这才看清,拦马的竟是那个文弱书生。他慢慢走到我面前,脸上带着一丝诧异,道:“你竟有些内力,我倒看走眼了。说,谁派你来的?”
我全身痛极,心头焦急地转着念头。他见我不答,便伸手叉住了我的脖子,一点一点加力,扼得我转不过气,脸孔紫涨,胸口膨胀欲裂,双手去抓他的手臂却如蜻蜓撼树,动不得分毫。
眼前渐渐发黑,意识有些飘离,我要死了。是的,我要死了。那一瞬间,脑海里最后竟冒出一个念头来,也好,我死了就不用再去害她了,或者反而更痛快些。好,好啊。
可颈上的压力忽然一松,又能呼吸了,虽然还有些困难。耳边似乎听到风声虎虎,勉强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三条人影正缠斗在一起。慢慢看得清楚了,突然胸口又酸又痛,紧咬了嘴唇才不致哭出来。
那中间的一人,黑袍上绣着云彩,腾挪进退间洒脱自如,独当两个高手仍游刃有余,不是黎庭烨是谁?
她战着战着,突然两手并于胸前,十指张开,恰如一朵花般,掌心竟放出一片光明。那书生和同伴见了似大吃一惊,立即跳出战圈,拱手道:“明尊?”语气甚恭。
黎庭烨点头不语。
那书生上前一步:“在下石非石,奉家主之命,前来向明尊求取一物。”
见此情景,我忽然想起之前黎庭烨同那靺鞨王子大祚荣的约定,大祚荣要建国时,便来向黎庭烨求取光明之石。时间的车轮毕竟在毫无停顿地转动着,黎庭烨图谋江山的脚步又向前迈了一大步。
黎庭烨自腰间取下一个锦囊抛给那书生,他打开一看,囊中石头晶莹通透,光华内转,正是光明之石,顿时面露喜色,躬身为礼:“谢明尊赐石!家主吩咐在下转告,事若成功,必不敢忘当日盟约,请明尊放心。”
黎庭烨道:“先生真实名姓为何?”
那书生道:“在下原名孟广。”
黎庭烨道:“好,有劳孟先生。他日若要借贵主之力,我当遣使相告。”
孟广看了看我,犹疑道:“明尊,这女子如何处置……”
黎庭烨道:“我会处理。孟先生携此宝物,还请尽速归去,以免不测。”
孟广听了便再躬身一礼,便同那汉子一道离去。
待二人去了,黎庭烨才走到我面前,把我扶了起来,一手抵在我背心,一股浑厚柔和的内力便灌入我体内,被封的穴道顿时解了,又循经脉走了两个周天,遍身的疼痛便轻了不少。
她低头察看我脖子上的瘀伤,手指轻抚着那伤痕,眼里似掠过一丝痛楚,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忍了多时的眼泪这时却滑了下来,忽然只觉委屈,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低叹一声,问我:“你能骑马吗?”
我立即摇了摇头。
她便抱着我站起来,轻轻纵上马背,按辔徐行。窝在她怀中,我竟觉无比安全,脑海里、心脏中、四肢百骸竟都有种渴望,渴望已久的,她的怀抱,她的温柔,她的纵容溺爱,像……对云离一样。
“你既然也爱她,自然有一天会明白。”云离这样说。
我只是不信。我以为当知道真相后,对她唯余恨。那恨烧得我痛,痛得我不由得要毁掉一切。可……那真是恨么?我看着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唇,甚至睫毛,样样刻在心头的,一毫也没有变。她的手,她的眼神,接触的体温,如同火,既暖着我,又像把刀切割着我。我是这样爱她啊!
“我也不知为何会爱她。情之所至,无计回避。”这话像回声一样在我心里回荡不休,翠微阁上的那一眼,已将我全部身心都卷入了她的眼眸中去。
我昏昏欲睡,手颤抖地抬起来,去抚摸她的脸,从眉眼到鼻尖,到唇。她身子抖了抖,低声道:“别这样。”
我闭上眼睛,当作什么也没听到,手继续向下,触摸她的颈项,滑入衣襟,碰到温暖的肌肤。她很剧烈地颤抖起来,低喝:“住手!”
指尖的细腻像温泉流入心里,冲走了一切。黎庭烨,不管你是男是女,我爱你。
我攀着她的脖子吻她的唇。她的嘴闭得很紧,眼睛也闭起来,呼吸急促而凌乱。我执拗地吻她,笨拙地要把舌头伸进她嘴里,可叩不开齿关,便在她下唇上狠狠咬了一口。她痛得哼了一声,双唇微张,我便蛇一般滑了进去,碰到她湿润柔软的舌。
她身子忽然向后一仰,失了平衡,两人一齐摔下了马背。我在她怀里没伤着,爬起来继续吻,吮吸她的唇舌,口中有淡淡的咸腥味,是她的血。甜蜜而痛楚。
她眼睛终于睁开了,尖利的痛苦和熊熊的火焰在一起燃烧,她在喘息,突然双手越过我的背脊一合。我觉得背上有湿热的液体滴下来,回头望去,见她右手握一把匕首贯穿了左手,鲜红的血不住顺着手指滴落下来。
我骇得跳了起来,捉住她左手手腕,想哭却哭不出来,只是大骂起来:“你疯了?你在干什么!你……”
她额头被汗湿了,疲惫一笑:“以后,别再这样。”
我一怔。她便从我手中脱出,缓缓坐了起来,左手向外一展,“噗”地一声,那匕首便震飞了出去,连柄没入了泥土中。
我觉得眼睛很酸,却笑了笑,想了想,从衣袖上撕下一条布,过去给她把左手包起来。血很快浸润到最外面,像掌心的一点鲜红的痣。
我看着她慢慢说:“好,以后,不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