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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1-25 ...

  •   二十一
      “来四瓶啤酒——两瓶——还是一瓶吧,我就倒一杯,别的是你的。——老板!来俩熏肉三明治——不用了,来一个,这里有半个!”好像太阳从西边升起来那么稀奇,茨温利先生今天居然在波诺佛瓦的店里请了客。法国老板兼厨子如蒙圣宠,跑堂也比平时勤快两倍有余。毕竟我们大多数还都能活到世纪末千年交替的诺查丹玛斯所预言的世界毁灭,而就算上帝他老人家本人也不一定见过一次世界五大吝啬鬼之一请客哩。
      一大口啤酒——足足占了那一瓶的至少三分之二——下肚之后,研究员先生满足地打了个酒嗝,拍拍旁边正兔子一样哆哆嗦嗦啃着那个散了架的三明治的交换生的肩膀。“我马上要去维也纳过一个愉快的戏剧周末,帮我照顾好我的猫。”
      “嚯,老板,这可是真出了奇。”吉尔伯特•贝什米特舔着手指头上的番茄酱,偷偷将另一个三明治也拉过来恶狠狠啃了一大口。“您居然舍得去维也纳买歌剧票?……谁给搞到的,挂票吧?”
      在金碧辉煌的维也纳歌剧院,头等的票是世袭的。次等的票能卖出天价,其他的票可以通过影响获得。别的不敢说,至少我觉得茨温利家祖坟八辈子都埋在平民公墓。而且如果让他出钱买票,除非图书馆里那台计算机从三楼上掉下来正好砸在他的理智器官上。
      “埃及大使馆。”茨温利脸高扬,下巴几乎能戳到天花板上去。“埃及驻奥地利大使古夫塔•哈桑是我的朋友,在劳动节那天的维也纳歌剧院给我订了个外交官才能搞到的包厢。”
      “这听上去可真不错——老板,演啥?”
      茨温利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皮夹子,颠过来倒过去看了好几遍。“……Die Zauberfl,魔笛,好像是贝多芬的戏哩……”
      “莫扎特,先生。”连我都看不下去了,敲了敲桌面。“是奥地利作曲大师莫扎特的作品。”
      茨温利仿佛是看到老朋友那样一手搭上我的肩膀。“帮忙照顾我的猫,伙计。我大概要和罗德里赫在奥地利呆上个两天整,或者三天。家里就是阿喀琉斯需要照顾——它每天至少要吃六顿,要保证每两三个小时就把它的食盆倒满。我把两大袋猫粮放在车库门后面了——另外还有一点零食。它很喜欢香荤火腿披萨、杂烩面、烘肉卷和乳酪熏鲑鱼,最好每天每样都来上一大份——”
      我和来自东德的交换生忍不住同时咽了一大口口水。
      “老板,我觉得你那猫半个月不用管都饿不死。”
      “也许。”茨温利忧郁地将最后一滴啤酒倒进嘴里。“但是三个小时不喂它就会挠烂我的沙发。”

      我在校园中心的小花园长椅上坐了整个晚上……我没地方可以去,这明明是一个春风像奶油糖一样柔软甜蜜的夜晚。每个人都有什么理由和另外一些人在一起。他们在和宠物猫玩耍,在收拾行李,将各种有用的没有用的东西都塞进那辆漂亮的美洲虎跑车的后备箱。
      我知道维也纳歌剧院那镀金的穹顶,水晶吊灯。女高音在舞台上演唱,结尾的花腔好像抛向天空的银线。男士们都穿着黑色的正装,头发擦着橄榄香气的头油,打着帝国时代蕾丝繁复的领巾。女士们的礼服极尽华美,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水味。
      真好像是另一个世界里才会发生的事情。
      白天的太阳已经热了,但入了夜风还是凉的。石头长凳冷冰冰的,阴寒的凉气好像小蛇,顺着小腿肚一丝丝向上爬。这几天没什么事儿,整天只是坐在波诺佛瓦的店里消磨时间。一杯一杯地灌着茶水,胃也麻木得不知饥饱。我终于费了劲挪动酸疼的两条腿站起来准备回宿舍睡觉,接下来的几天监听的重点对象要转到瓦尔加斯教授的团队和乌克森谢那研究员的团队,我还想让爱德华仔细调整一下机器。
      其实现在根本不敢说说情况已经明朗。虽然伊丽莎白小姐在西德找到的证据非常充分,但一切都是建立在我们的推理之上。至少在抓住那个间谍之前我们并没有真正找到能在国际法庭上以间谍罪对他提起公诉的充分证据,甚至如果不经过事先拷打审问得出口供我们甚至没有权利能够逮捕他。如果法兰西安全局抢在我们前面或者不打招呼地冲进来插一杠子,我们整个小组都会被挖出来扔进位于蓝热的□□和间谍监狱。
      而就算是我们能够连图纸带人一起抓住他,这个事件也不会光明正大地被摆在外交官的谈判桌上。这将永远是大英帝国外交史上的一笔烂帐,永远没有人提起。或许我们会被各自分发一笔封口费和一个在加拿大或者澳洲的新身份,但永远没有人会记得亚瑟•柯克兰,皇家海军陆战队上尉。
      十一点多了,马修还没有回来。这可不常见,他根本没处可去。我胡乱冲了个凉水澡,却毫无睡意。茶喝得太多了。
      或许他还在波诺佛瓦那里?我的宿舍里没有电话,几个图书管理员的公寓房间都靠在一起,走廊上有一部公用电话。经常会有人给我带个信儿,爱德华从来不在公用电话里说正事。我们所有的机密都面对面地传达。
      披着睡衣敲过了所有同事们的门之后(包括两位女士),马修仍然属于下落不明状态。我睡不着,而且就算躺下之后他回来也要洗澡我照样没法闭眼。干脆重新穿了衣服,推了自行车穿过午夜的校园直奔“让娜与甜甜圈”。
      正堂每天打烊之后都上锁,我敲了半天后门也没有人答应。好容易卸了一扇后窗跳进小饭馆油渍麻花的后走廊,拐过两个弯就是老板的卧室。小跑堂爱德华平时睡在店堂上面的阁楼里。
      “马修?”我随便敲了敲一间房间的门,提高了嗓子。没人应我,波诺佛瓦卧室的灯明明亮着,但是没有人应。
      耳朵贴在卧室门上,却听到里面有什么响动。……其实这种声音我也不陌生,偶尔能在晚上窃听的时候在罗德里赫的客厅里听到……轻轻地推了推门,并没有锁。只是上着防盗链,最多只能推开两英寸宽的一条小缝。
      马修只披着他灰色的校警制服衬衫跨坐在波诺佛瓦身上,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没有被垂下来的头发挡住的下半边脸。大腿修长,衬衫滑下去露出洁白的肩背。年轻的肌肤柔润得仿佛有光透出来,嘴唇像六月里刚摘下还带着露水的莓子。法国人一手扶上他的腰,马修弹了一下。上半身向后仰过去,腰身绷紧,好似一根颤抖着的琴弦……
      我轻轻地带上门,后背贴着墙站了很久。听声音里面似乎也平复下来了,啪嗒一声拉灯绳的声音,整个世界陷入了浓深的黑暗。

      二十二
      瓦修•茨温利算不上是科学家,甚至也算不上是挂得上号的技术人员。我倒是觉得他只是他投了个第三次技术浪潮的机,把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在发展的机械图形学和计算机技术结合了起来。而且这个家伙似乎也明白自己脑容量始终有限,科学造诣上没几把刷子,正在向技术派社会活动家转型。
      他干这个可谓毫无天分,或者这也是罗德里赫给他出的主意。我旁敲侧击地从罗德里赫的同学和朋友口中了解了他的背景——在这个提倡行为解放的年代,带着一副略带饥渴的猥琐表情对于这种八卦消息的散播有着推波助澜的益处。他们说罗德里赫出身于一个奥地利金融世家,这个家族历史悠久到连巴赫和海顿都曾经是埃德尔斯坦们的座上客。他们这一代的子孙虽然已经对银行里哗哗流淌的票子失去了兴趣,但怎么花钱并把钱和时间花得赏心悦目,这个已经成为了与生俱来的本能。
      他把高级技工瓦修•茨温利先生包装成了一个社会活动家。为他写申请书去参加在欧洲各地乃至美国的科学交流会,教给他怎么在对领带绝望的时候将围巾打成有品位的花结。
      而这次他们说是去维也纳度周末,恐怕用意也差不多在此。在越来越多的人掌握计算机技术和电子计算机开始愈发便宜,每个科研单位都可以配备一台之后茨温利先生恐怕出来作为技术发起人之一被缅怀一下之外估计也不会有比现在还大的作为,倒不如趁现在炒得正红和军政界有所接触。说不定过个十几年还可以以原教授身份竞选个总理啥的——够呛,他也没什么政治头脑。
      早晨七点,太阳已经老高了。阳光白花花的,耀得人眼晕。我在小公园中心的长椅上坐了一宿,被蚊子险些叮成一个菠萝。
      在原地跳了四下之后我才准确地踩上飞鹰牌自行车的脚撑子,推着车迷迷糊糊地向图书馆走。今天是五月一日劳动节,教职员工早就放假了。此时我又渴又饿,急需来一杯比较带劲的东西——最好是有一杯足够浓的茶,加三大勺橘皮果酱和同等量的黄砂糖。
      在熬了一宿之后脑子好像灌了糨糊一样不清醒,我竟然迷迷糊糊晃到了茨温利的公寓附近。茨温利靠在他那辆漂亮的跑车旁抽烟,罗德里赫半个身子扎在后备箱里翻腾,将两个装高级西装的袋子翻出来,放在行李的最上层。
      “嗨,瓦修。”我揉揉眼睛,支住了车。脚下一虚浮不小心踩到他家的猫,阿喀琉斯嗷地一声逃开,一弓腰要跳到院子里面去,但是整个地挂在了篱笆上。茨温利揪着猫尾巴一掀,那胖子终于噗通一声在篱笆那一边落了地。
      “我真想在家里扎扎实实睡上个三天三夜。”茨温利肿着眼皮,重重喷出一个大烟圈。“等到六月份,学生毕业前后我交了图纸。活计交出去之后我无论如何都要在家里痛痛快快宅几天……”
      “好了!”罗德里赫拍拍手,直起腰来整理打成王子结的领带。“出发!”
      “得令。”茨温利懒洋洋地将半支烟扔到脚下踩灭,为罗德里赫拉开车门,自己绕到驾驶座上去发动了车子。罗德里赫将副驾驶座的玻璃摇下来向我挥了挥手,车子慢慢加速驶过了街角。
      六月。我用力打了个呵欠。

      令我惊讶的是这个小团队仍然正常而富有效率地工作着,丝毫没有因为马修和波诺佛瓦和我之间的关系改变而受到影响。每个礼拜六我都要骑车到镇上去采购一点生活必需品,然后在书店逛一圈儿,买一本数独或填字游戏的新合集。这个镇人口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扩充了两倍,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中小规模的城市。而城市,总是间谍最好的隐身之处。
      爱德华有时候和我一起去,到了镇子上就钻到电影院里。他没什么钱,也没什么爱好。我觉得这小子有点花痴,见到漂亮小女孩就拔不动腿。但脑子着实也慢了几拍,待人接物有点呆,所以也就没有个比较像样的小姑娘看上他。贝桑松虽然不像巴黎米兰那样满街莺莺燕燕,让爱德华这傻小子看着流个半天口水还是足够的。
      天气半阴不晴,蹬着自行车小风嗖嗖地吹在脸上,很是惬意。我看了看手表,今天是五月二号。维也纳方面通知我这个月的二号和十九号在镇上的邮局都会有我的一封加密电报,署名是我住在约克郡的姑妈。实际上是位处南安普顿的秘密情报局总处发来的,对我们目前尚未取得的战果做点还不如废话的指挥。
      “哈莉叶特姑妈让我们注意天气。”我将那张短短的纸条扫了一眼,递给爱德华。这完全等于白说,我们的工作就是窃听,怎么会不注意监视对象的状况?
      我还记得从前看过的一部电影,纳粹保安局的间谍到英伦三岛上来刺杀鹰派首相丘吉尔。1941年的圣诞节他们埋伏在首相从国会回到唐宁街寓所的路上。民众在防空洞里通过广播收听圣诞演说,首相和将军们慷慨激昂团结一致。只有几只可怜的耗子缩在一辆道奇小货车的后车厢里冻得哆哆嗦嗦——电影的导演显然工作做得还不够,四五条汉子缩在那么小一辆车子里不停地说话,车窗上居然还没有起白雾。
      有点累,至少是觉得疲乏。我认为自己需要一点刺激。这不像是长跑——在长途野外拉练中后半段几乎完全是由惯性带动双腿向前机械运动。而这种无休止的思考就好像是一盘下不完的棋。没有休息,没有逃避。对手在行动,你只有跑,或者死。
      “那个。”我又看了看手表,拍拍爱德华的肩膀。“今晚上你先回去,我有点别的事情。”
      我需要一点不一样的刺激。

      二十三
      外勤特工总是存在于任何一个谍报部门内部最大的麻烦。他们就好像战争中的民兵和游击队,可以理所当然地去干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却同样不受日内瓦公约对于战俘的保护。
      早在海军陆战队的时候那个疑似有虐待狂的教官就告诉我们:如果在有任务的时候还想全须全尾地回来,就最好离女人,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远一点。我自认惜命,所以在再三权衡之后还是忍痛和酒吧里的漂亮姑娘们分了手。
      但今天晚上我预谋着一场小小的犯罪……在整个法国,所谓的“牧羊女游乐场”(注,中下等风月场所)在任何时刻都生意红火宾客盈门。这里不是荷兰,□□易并不合法。但不合法而合理的东西总能带来一份意外的刺激。我需要刺激,这让我不至于像现在这么萎靡。
      我才三十岁。不应该像一个被挤过二十遍的橙子那样干瘪、萎缩、兴奋阈值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高,而且没有性要求。
      在镇上唯一的电影院坐了一下午,看了两场无聊的法式喜剧并且在最后一排就着微弱的灯光填完了一整本数独游戏之后我终于熬到了天黑。将自行车和刚买的一磅茶叶,方糖,肥皂和其他一些琐碎物品存在了电影院后门,我徒步沿街向市中心广场走过去。
      她们和普通的女人没有什么别的不一样,但见鬼的是所有有所需求的人总能毫无困难地找过去,就好像苍蝇准确地叮上腐肉。兴奋从喉咙后面沿着气管爬上来,就好像我十八岁那年去海军陆战队报名,老兵们对我上的第一课就是异常友善地分享整个阿伯丁海军基地附近的姑娘行情。
      我现在已经可以毫不掩饰地在心里揣摩打量自己看中了这些马路天使之间的哪一位。老实说,我的审美观念和希特勒居然有几分类似——就是喜欢金发碧眼身材高大丰满的女人。嗯,如果加上一个角标,就是她最好是短发或者赫本头。女人的头发真是世界上最美丽而又最麻烦的东西,没有之一。
      在转悠了一个小时之后我终于圈定了一个目标:靠在喷泉旁边的一个明显带有东欧血统的短发女人。她差不多有五英尺十英寸高,加上鞋跟和我平视。身材很火,因为衣衫过于简单,她将钱包插在吊带背心胸前竟然一晃都不晃。
      “嗨,娜塔莎。”我打着横晃过去,竭力装出一副痞气。一手撑住她脸侧的墙将她挤在巷子拐弯的墙角。“您家的马桶盖有年头没掀起来了吧?”(注,二战过后尤其是1956匈牙利事件之后,被拐卖或因其他方式流落到西欧国家以出卖□□为生的女孩通常被称为“娜塔莎”,和她们的真名无关)
      女人杏仁形状的灰眼睛斜起来,红嘴唇向两边咧开,对我现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叶莲娜。”
      这种事情通常不需要什么过多的语言交流,何况我看得出叶莲娜的法语并不是很好。她的母语大概是俄语——不太对,那种很明显的鼻音表明她是来自乌克兰地区。海军陆战队要求每个成员除了基础法语之外至少掌握一门外语,因为冷战的缘故大多数人学习的就是俄语。我虽然选了德语,但毕竟听得很多。
      她带着我三拐两绕来到了一所在阁楼上的小公寓,显然她平时就住在这里。不大,但是很干净。墙上挂着东正教的圣像和十字架,仔细闻闻还有焚香的味道。她塞给我一件灰色的男式丝绸睡衣,赶我去洗澡。
      当五分钟后我全身湿淋淋地从狭小的淋浴间钻出来之后她已经将整个房间布置了起来。周围点满了大大小小各种颜色带有香气的蜡烛,床上方挂了染了色的廉价尼龙蚊帐——被烛光一映显得华丽异常,好像西亚公主卧室里的帐幔。不得不承认在引诱方面她是个行家里手。这完全是一门技术,或者说是艺术。综合了服饰,语言,表演和心理学的艺术。我坐在她身边,床太软了,我早已经习惯了地下室里那张铺着马鬃垫子的木板。
      她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腿上,白皙修长的手,涂着浅蓝色的指甲油。让她看上去似乎缺乏血色,柔弱得像一棵雪地里的白桦树。我控制着身体不让自己向后缩,却似乎有一只手从腹腔深处伸出来,狠狠地在我的胃上掐了一把。这感觉让人作呕。
      女人伸手挽上我的胳膊,我却推开了她,直挺挺地跳了起来扑到门后我脱下来叠好的一堆衣服上拼命向裤子里钻。两条腿抖得像筛糠,甚至不得不借助她的帮助才将两条裤腿拉上,狠狠地把衬衫下摆杀进腰里。
      她在嘲笑我。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那双蓝灰色的妩媚眼睛里可以看到明显的不屑。我顾不上体面,连外套的扣子都没有系上。直接抓过钱包来抽出一张五十法郎的票子扔给她,自己连滚带爬冲下了阁楼的楼梯。
      直到我回到自己的地窨子,换上一件旧法兰绒睡衣并喝了三大杯几乎沏成浆糊的浓茶之后才缓过气儿来。我明白是哪里不对了,气味。这个女人身上的气味过于富有侵略性,让我毫无安全感。我就是这么个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的人,无可救药。

      二十四
      维也纳国际机场的票务地勤托里斯•罗纳利提斯打开了信箱,里面放着一个小号的米黄色信封。上面用德语写着他的姓名和一个寄信人的名字缩写:E。
      他是在这个城市中自由活动的2500名“沙燕”其中的一名。早在1962年他还是个大学生的时候,一位漂亮的白金色头发的女孩在一个朋友的生日派对上和他随意地聊起了以色列这个国家——她后来很自然地成为了他的女朋友和未婚妻——两个礼拜之后,一个浅沙色头发,脸膛红得像草莓奶油雪糕的俄国裔大个子敲开了他的门。两个小时的面谈之后以色列大使馆的那位上尉武官决定在书面报告上写下一个“良好”字样。
      但他并未为那个国家服务过任何一次。“沙燕”严格而言算不上情报人员,连编外也算不上。但这种由人情和信仰组成的民间组织足可以让摩萨德特工在外勤工作中节省至少一半的开支。比如某位拥有一辆合法旧汽车的“沙燕”某天被通知他的汽车将被征用,他只需要将车子加满油停在某个办公楼下的公用停车场。他将永远不知道这辆车子在这一天里有过怎样的历险记。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但这次E要求他在奥地利航空公司定下几张机票。准确说是一次航班的整个头等舱。罗纳利提斯挠着头发,对方并没有付定金,也并没有走外交顺序。按航空公司的条例这是不合法的。
      “怎么了,特里?”他的女友娜塔莎披着睡衣从卧室里出来,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它们在早晨的阳光里看上去像一条流淌着黄金的瀑布。
      “嗯。”罗纳利提斯先生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将信封里的卡片向女孩手中一塞。“一个大客户……也是大麻烦。放心,我搞得定。”
      他走进厨房,将茶炊放到煤气灶上。划了根火柴点着了煤气灶,随手将信封扔到了蓝色火苗中。

      这个假期总和任何一个假期没有什么不同,就是还没舍得正经去过,它就过完了。今天是劳动节假期的最后一天,图书馆需要提起点数。在假期来临之前将需要淘汰报废的书籍进行整理登册,校董事会决定将所有还能喘气儿的图书管理员奴役到死。
      在四楼专业词典库搬了一整个上午砖头书之后我终于得了个茶歇可以喘口气儿,从窗户向下看,却看到那辆带着金红色飘带纹饰的美洲虎跑车转过弯来径直开向教工公寓区。
      他们度假回来了?这倒是茨温利的作风。这个瑞士人恨不得在整个假期成长为一只沙发土豆,整天听着无线电广播歪在沙发里和猫一起打滚。车子停在图书馆后门边的院子里,好半天才熄了火。瓦修•茨温利一个人跳下来直接锁了车,一头钻进图书馆大门。
      我差点以为自己的眼花了,使劲揉揉眼,数到十,罗德里赫还是不见踪影。这俩平时恨不得像连体婴一样长在一起,这是怎么了?
      当然我们绝对不会忘了联系在维也纳的同行们跟紧了茨温利。据说毫无异状,他们在那个间谍横行的中立国城市和埃及大使一起看了一场歌剧。当然具体说了什么没听见。然后在酒店里和和平平住了两天,期间在市区逛了一圈,没有任何异状。
      他们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罗德里赫在这短短的两天半里一定在维也纳“伸了一手”。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我们只能祈祷他尚未将图纸带走——这个倒不太可能,据波诺佛瓦套出来的话,图纸还没有全部完成。最后将全部贮存在软盘里交给军方接受,贴上国防封条就直接送到达索航空公司交付生产样机以供试飞。
      看来这个工作全都压在我身上了。听到楼下机房里茨温利正在摔门,我将一堆砖头词典狠狠地扔在了书架上。

      “在整个法兰西文学体系中,最为伤感的一句话就是——假期即将结束。”波诺佛瓦将嵌着蓝莓镶边的馅饼放在桌子上。“笑什么,哥哥我可是法国餐饮业工会文学处的处长——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嘛,说出来大伙就都开心了。”
      茨温利的反应比平时慢了足足有四个拍,好半天才抬起满是红血丝的眼睛来翻了他一个白眼。后面雪银色头发的东德男生正手舞足蹈地散布“老板娘跑了”一类的路边社新闻,这位平时像个大号爆竹一样一点就着的研究员先生这时候好像被扔进路边沟里泡了两天,一点儿火气都没了。
      “甭提了,烦透了。”茨温利恶狠狠地将刀子插进馅饼,又劈又锯搞下来足足有64开笔记本皮面那么大的一块整个儿扔进嘴里。“我家里出了点麻烦——”
      我挟着一块三明治刚要挪过去坐,爱德华向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会意,在这个时候要是能撬开这张大嘴巴对于被捕获间谍的罪名确定有相当多的好处。英国法庭对于间谍罪的审判也按照无罪推论,我们必须掌握足够多的证据而不是推理。
      波诺佛瓦叹了口气,招呼爱德华照顾生意。自己从吧台下面拎出一个瓶子和两个喝烈酒用的方形杯,各自倒上半杯琥珀色的液体。强烈的麦芽香气在空气中扩散开来。“这不正合适?没人管着你,来,1950年的苏格兰‘司考尔’威士忌,咱们哥俩喝一杯。”
      但这个平时死抠门儿的葛朗台二世对于请客这个字眼的敏感是我们没能料到的,茨温利本来都眯成一条缝的眼睛这时候又睁开了。“谢谢。”他又叹了口气,趴在了吧台上。
      波诺佛瓦一手搭上他的肩,有点无所适从地四下张望。

      二十五
      美利坚合众国陆军航空第四空军922联队的贺瑞斯•王空军上尉最后检查了一遍飞行服,自己将拉链拉到下巴往下两英寸的地方。剩下的事情他习惯由地勤来做:为他的头盔连上好像脐带一样的氧气输送管,将配枪压满子弹插进腰带(虽然他从来都没在靶场之外用过这把M1911手枪),检查降落伞和插在大腿外侧配鞘内的□□刀。
      在做完这最后一道工序之后机师长拔下了飞行员座舱的安全栓,两个实习地勤架着全副武装的亚裔飞行员跳进了座舱。这是王上尉最爱的F4鬼怪式战斗机,被这个单身汉亲切地称为“我的老姑娘”。至今他和他的幽灵姑娘已经共同飞行了三千九百多个小时,她已经不年轻了。但益发地灵活和让人熟悉,克里斯•王知道她的每一处声响代表的所有含义。
      离起飞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现在已经是春天了,所以发动机预热工作时间也可以大大缩短。贺瑞斯•王闭上眼睛开始冥想,他习惯在每次起飞之前都冥想。想他的飞机,想他的妹妹。他的钱包里永远带着一张她幼儿时候的照片当做吉祥物,就算是秘密信使飞行也不例外。
      在四个小时之前他在伊利诺伊州的斯科特空军基地接到一个空军总指挥部打来的电话,所以就只好扔下了台球杆钻进战斗机的座舱紧急飞到弗吉尼亚州蓝利空军基地。AMC,American Mammy Call。军队就像政府的一条狗,你得永远蹲在白宫大门口。(注,AMC为美国空军机动司令部的缩写,也为港仔所属基地)
      F4鬼怪式战斗机属于麦克唐纳公司为美国海军研发的双座双发战斗机,王上尉的这一架是少见的单座版。余出来的重量和空间被缩减,加大了副油箱。使转场航程达到惊人的5760公里。但是不够,他必须在位于意大利的阿维亚诺空军基地进行一次空中加油。这样他才能以0.98马赫的亚音速在十个小时之内飞抵死海之滨的那个国家。他的飞机本不为运输所设计,但在飞行员的座位下也有一只储物箱。里面装着一封亲笔信和一个绒布袋子。上尉并不关心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他只希望在完成这次辛苦的航程之后他会获得一个为期一周的假期。甚至一笔小小的外勤奖金,可以让他在圣诞节假期带着妹妹到加利福尼亚州的巴甲湾度冬假。
      两台通用电气公司的J79-GE-17加力式涡轮喷气发动机开始咆哮,重达18吨的庞然大物开始在跑道上缓缓滑行。逐步增大的加速度让飞行员全身的血液集中流向腿部,会造成短暂的视觉缺失,称为“黑视”。贺瑞斯•王已经习惯了这种反应,他严格将其控制在0.1秒之内。
      那只箱子在年轻的亚裔飞行员保护之下起飞,身下的陆地逐步换成大西洋蔚蓝的海水。信件的结尾处签着“A•杜勒斯”的花体签名,绒布袋里全都是在国际上可以作为硬通货来流通,而比等值的黄金体积更小的中品位小粒钻石。总重计有1500克拉,总价值在1968年的阿姆斯特丹的国际珠宝市场可以被拍卖出300万美元的天价。
      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如果世界上有一种惨状叫做“累得像狗一样”,那么就是说我现在的鬼样子。手指头被书本的赛珞璐皮划得伤痕累累,制服帽和两肩上全是蜘蛛网。满身灰土都和了泥,好像刚刚被一个好心的盗墓贼从坟里给刨出来。
      马修巡逻到这里,倒是很好心地给我扔了几块饼干。据说波诺佛瓦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来打算灌醉了茨温利然后套话。没想到那个瑞士佬喝威士忌如同灌白开水,两瓶有年头的好酒折进去不说,他本人也喝了个七荤八素,现在还在店堂后面耍哪。据说爱德华在看着店,马修今晚还要值班,不得不出来胡乱遛一趟。
      胡乱嚼了两块华夫饼,没有水,噎得我直翻白眼。马修匆匆地跑了,这小白眼狼。
      我并没有急着回我的地窨子,一整天在外面窜,累得几乎拉了大胯。拖着步子遛到阅览室打算先坐会儿平平气,刚拉开椅子坐下,墙角刷拉站起一个人来。
      “谁?!”我吓了一跳,这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半,阅览室早已经熄灯了。这个人——如果他是人的话——应该在这里摸着黑坐了两个多小时,谁这么闲得慌?
      他的肩膀抽了两下,似乎是冷。“我。”是罗德里赫低低的声音。“是我。”
      我安心了点,却立刻又满腹狐疑。他在这里干什么?我快步走过去,略微弓起腰,随时战备的姿势。罗德里赫深深地吸了口气,向后退了一步。窗帘没有拉上,月光如水般泼下来。他就这么突然暴露在雪亮的月光中,只穿着一件室内的绸衬衫,似乎被水一样的月光淋得全身湿透。
      “我……我在维也纳迷路了,好久……好久才一个人找回来。”他有些不安地扶了扶眼镜,肩膀缩得更紧了。“这个……”
      “回去再说,你看上去像只掉到了路边沟里的流浪猫,真见鬼。”我伸手搭上他的肩,冰凉。他似乎也折腾了好几天,瘦得肩上也露了骨头。
      我想了想,脱下制服外套披到他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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