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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翠盖羽裘相思长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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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跃起身来,手只在壁上轻轻一摁.
哗!灰褐色石壁无声滑开,蓦然显出幽幽黑暗洞口,隐有石阶延伸而下.无形的阴冷之气,带着泥土独有的生腥,自洞中缓缓升起,袭面而来,直吹得阿萱鬓发微微拂动.
封姑姑一把将阿萱推入洞中,急切道:"去罢.此处洞中有洞,外人难以察觉.即便是为外人所察觉,洞底通向那玉璧之处,内有千钧大石为门.没有宵练之剑,便是神仙也难以进去."
阿萱身不由已,被她强行推入洞中,心中惶急,叫道:"姑姑!你呢?"
但闻洞壁微微一震,却是萧缜声音又响了起来:"封社主,当真是吝赐一见么?那可不要怪萧某等不客气罗?""砰"地一声闷响,也不见如何用力,便有一股古怪扭曲的力道贯入洞壁,与外洞相隔的石墙"喀拉"数声轻响,顶部竟裂开数道细纹,灰尘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封姑姑凄然一笑,说道:"傻丫头,你要从这里进入’长恨天’中,须有一段时间.你看萧缜的'天魔劲'如此厉害,只怕这里片刻便会被他们攻了进来.姑姑当然要留下来挡住他们."
阿萱脑袋里嗡地一声,叫道:"姑姑!你……你……"
她又急又怕,忍不住掉下泪来,一把抓住封姑姑的衣袖,道:"我怎能将你一人丢在这里?我们一起逃罢,只要脚步快些,他们追不上的!"
封姑姑轻轻挣开阿萱的手指,说道:"不行的.阿萱,教规有令,除非是教主及其继承之人,余者皆不能进入'长恨天'.我虽奉命在此几十载,历经三代教主,却未曾进入其中."
阿萱口不择言,急道:"那么我不做这个教主继承人,你来做好了!姑姑,你武功心智,原就远胜于我.况且我留下来,不过一个山野丫头,萧缜他们必不会与我为难!"
封姑姑勃然大怒,喝道:"你胡说什么?教主之位何其重要?岂能视同儿戏!"她不由分说,一把将阿萱探出来的身子也塞回洞口,手指拂处,已是触动机关,灰褐色石壁轧轧有声,缓缓向中关闭.
阿萱还待要冲出来,封姑姑衣袖一拂,无形真气激荡,"嘭"地一声,顿时将她击回!
阿萱"哎哟"一声,立身不稳,向后跌坐在地.
此时洞壁合拢,中间隙缝只余不到三寸宽度.阿萱一古碌爬起身来,却再也无法冲了出去.她不顾一切,将脸庞紧紧地贴在那最后一道隙缝之上,叫道:"姑姑!姑姑!"
封姑姑并不答她,反而抬起头来,遥遥望向洞壁一侧,口唇翕动,喃喃无声.脸上神情,却是光彩焕发,眸含秋水,一如少女之时.
热泪潸潸而下,顿时模糊了阿萱的眼眸.
她虽不能听闻封姑姑所诵字句,却也知那洞壁一侧,正是镌刻着巫长恨当初为她所题浮云洞诗:
女夷有名洞,浮云上齐峰.我视众生苦,芸芸总相同.
莫说巫长恨并非男子,即算她是个男子,以那样广阔辽远的胸襟、卓然不群的气度,恐怕也不会陷入儿女私情之中.她是天生的王者,天生的领袖.诗以明志,她正如她诗中所言一般,是"心远岂在方寸间?女儿襟怀有山河".
可是封丹呢?她虽然年少出众,恭为一方之雄.究其本性,却还是一个女子,一个重情重性、侠骨柔肠的女子.山河荣辱,名利浮生,在她的心中,抵不过那人不经意间的一抹柔情.
在她那些年迷茫逃避的心中,应该早就隐隐得知,那个羽裘绝色的少年,早就已湮没于黄土之下了罢?否则她为何用尽全部的心力,在花树间之间,将那一曲《涉江》反复吟唱得如此细致入微?她又为何会在睡梦之中,不知不觉地唱起那一曲《葛生》?其中辛酸血泪,卒难听闻.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人不疯魔不成活.心智的疯魔,为她构建了一个虚幻而幸福的世界.清醒之后,反而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仿佛有微弱的歌声,穿越洞壁,细细传来:"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为"他"耗尽一生岁月,终于醒悟之时,却仍是难以逃脱情之魔障.而为了当初的承诺,她仍然能含笑面对那远来的强敌,不再惧怕死亡的阴影.
《葛生》,《葛生》.葛蔓满野,枕衾如旧.然而我心爱的那个人,却早已不在世上.因为痛苦的思念,我觉得黑夜漫漫,日月悠长.可是仍然要度过那么多年,我才能结束自己的生命,最终陪在你的身旁.
砰.
洞壁终于完全关闭,阿萱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阿萱不敢迟疑,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来.
洞中黑暗,土腥霉气扑面而来,甚是难闻.阿萱强行镇定心神,将宵练剑从衣间解下,举了起来.
宵练剑鞘上镶嵌的各色宝石珠玉,在黑暗的洞中发出淡淡的光芒.
借着那一线宝光,阿萱摸索着向洞底走去.
石阶绵长,一直伸入地底.四周静寂,墙壁上多生阴苔,阿萱以手扶壁,一步步探寻而下,但觉指掌间滑腻难忍.冷风袭来,吹得脸上泪痕更是冰冷剌肤.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闻"轰隆"声响,隐隐自身后传来.洞壁微微一晃,阿萱心中也是一惊.忽闻一熟悉声音远远说道:"咦?这里还有一处秘道?"
阿萱听出是萧缜声音,一时间惊痛交集,心下已然明了:"封姑姑终于还是……"
眼泪不由得又流了出来,脚下加快,跌跌撞撞地向下奔去.
但闻一个极为好听的男声,缓缓传了过来:"浮云洞果是妙境洞天,机关重重,别具新意.哼,大师兄,那封老太婆肯拼了老命挡住我们,却让那小丫头从这里逃走,此中大有玄机.只怕这小丫头竟是那传说中的德毓公主不成?若她当真便是,则这条秘道也是非同小可呢."
他们与阿萱相隔尚有一段距离,但此人内力深厚,这几句话便宛若在阿萱耳边说出一般.他语声也不甚高,但吐词柔和慵懒,带有一种极为奇特的魅惑之意.
阿萱已听出这是那排行第三的阿保疆的声音,但闻那发音古怪的达没赖咕哝了两句,却听不清所说何事.她听到封姑姑之名,心中酸痛,当下咬了咬唇,提气一径向前奔去.
此时她在阶道中行走已久,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环境.方才转过一道拐角,眼前突然一花,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借着剑鞘宝光,隐约可见前面数步开外,有一方石门平地而起!那石门与周围石壁连成一体,严丝合缝,浑若天生.虽是默然屹立,却自有一种凝重不言的气度,扑面而来.那石门质地光滑,色作玉白,散发出淡淡的幽光,与其它石料大大不同.且石面没有任何苔痕泥迹,倒是有许多极深的淡白色印子,横七竖八,纵横交错.
阿萱在金陵江府时,曾见过江暮云花园中的石桌之上,也有过类似印记,却是当初江暮云与沈尉比剑所留.
阿萱心头狂跳,忖道:"这里如此多的剑痕,想必是外人试图砍破石门入内.莫不就是长恨天的入口?"她环顾四周,俱再无通道,竟然已经到了尽头.
耳听得脚步声响,轻捷如落叶一般.阿萱心知是萧缜三人即将赶到,心中更是又急又怕,忖道:"封姑姑只说历代教主入内之前,都是把宵练剑当作开洞的宝钥使用.可这宵练究竟该怎样打开石门?这石门上既无锁洞,亦无钥孔."待要细细研究搜寻一番,但时间紧迫,哪里能够?
她手握宵练,在石门前逡巡难诀,那脚步声却渐渐近了.听在耳中,犹如催命鼓点一般,声声下下,俱是令人毛发悚然.
但闻那阿保疆格格一笑,笑声慵懒动人,带着说不出的奇异磁性:"二位师兄,小弟已经闻见了一种松针和青草混杂的气息,在这霉暗的地道之中,除了那位封老婆子的高足,更有什么活物,会有如此鲜活盎然的气息哪?"达不赖呵呵笑了两声,倒是萧缜悠悠道:"三师弟'辩息'之术,当真是出神入化."
阿萱但闻三人谈话之声甚近,几至身前.想必他三人再转一个拐角,便要与自己面面相对.然而此时他们却故意放慢了脚步,且言谈之中,自然也是将自己当作了俎上鱼肉、笼中鸟雀一般.心头大怒,先前那种焦急惧怕之情,反倒一扫而空,忖道:"左右不过是个死!我就不信自己栽在这三个鸟人手上!"
但闻那阿保疆又低低"咦"了一声,笑道:"奇怪,这松针青草之气,仿佛淡了许多,倒有一种燥热之气浮了上来.莫非我们方才说话,冒犯了这位姑娘么?"
阿萱一怔,不意他这"辩息"之术,有如神助一般,竟真的能够探知人身气息的变幻.
她退后一步,背上陡觉一阵冰凉,原来是身子已靠在了石门之上.她咬了咬牙,心道:"这该死的石门无声无息,无孔无锁,却叫我怎样才进得去?我一死倒也罢了,只这宵练宝剑,却万万不能落在外人手里!"
一面仰首四望,想寻个隐蔽之处藏起剑来.但见四面光滑,草藤全无,哪里有什么隐蔽之处可以藏剑?
她视线乱扫,一眼看到石门上纵横剑痕,突然灵机一动,也顾不得许多.陡然旋风般地转过身去,"呛"地一声,拔出了宵练剑身!
"吲"!宵练剑身微微一震,在幽暗的洞窟之中,扩散出一圈一圈淡薄的青白光晕.她挥剑向石门剌去!一个陡然而生的念头,却在脑海中如电闪石火般飞掠而过:"这石门毫无蹊跷,唯有那些剑痕而已!察看那些剑痕的长短深阔,竟是奇迹般的相似,想必同为一剑所留.封姑姑又说,要进'长恨天',非要带上宵练剑不可!这些年来封姑姑亲自看守浮云洞,哪里有什么外人进得来这里?那些剑痕,或者并不是外敌来袭时所留,倒是凌教主与春姐姐先后留下的呢!"
心中乱想,手上却是不停,顷刻之间,已在那门上剌出了两剑.
宵练不愧为上古名剑,寻常剑石相击,必有火花溅出.但那宵练剌入石门,却是悄无声息,剑身直入石中,浑似削泥切土一般.
只是那石门甚是厚重,宵练剑锋虽利,却也难以将它剌穿.阿萱毫不气馁,凝神运气,手腕一抖,已向石门剌出第三剑!
"咣"!剑身方才自石中拔出,阿萱忽觉脚下一晃,无数泥土扑簌簌落下地来.她吓了一跳,正待跳开身去;忽觉身上一暖,原来那石门竟然缓缓移开,一道沛和温煦的暖黄色光芒,自门中哗然倾泄出来,堪堪笼罩在自己身上.
她心中大喜,飞身掠入门内.尚未站稳脚跟,忽听有人失声叫道:"快!那门!那门开了!"声音急促,大失萧缜寻常的镇定悠闲.
阿萱霍然转头,追来的三人不觉脚下一滞,竟然怔住:暖黄色光芒流转不定,灿若明霞.石门之内,那个布衣少女回首含笑,宛如山野间的青草一般,清新悦目,淡雅天然.
阿保疆向来保持完美弧度的嘴角,不禁微微一僵.因为在石门关闭前的那一刹那,他看见那个布衣少女,突然俏皮地眨了眨眼.黑漆般的剪水双瞳,闪动着一种艳极清绝的明辉,甚至盖住了那眩目的无名光芒.
石门如电,轰然关闭.哇哇叫着扑上去的达没赖,鼻子重重地撞到了石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