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恨》桃叶无渡

1、太学

　　辰永十八年春，太学。

　　春风拂绿了太学门前的柳，一辆马车在春风中缓缓停在了太学柳树前。

　　“沈二小姐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原本如一潭死水一般的太学瞬间热闹起来，沈府的马车刚停下，就有一众学子痴痴地等在一旁，争抢着要见传闻中的京城第一美人。

　　沈府是书香世家，马车也是低调大气的青色，先下来的是沈二小姐的两个侍女，合中身材，神情严肃，观之可畏。

　　紧接着，便看着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侍女身上，一个曼妙的身影缓步从车上下来了。

　　女子丰胸窄腰，身段风流，杏眼桃腮，神采飞扬，身着青色学服却依旧难掩其风采。

　　只不过她今日似乎心情不好，对太学外等候多时学子们视若无睹，由两边的侍女开路，径直进了太学，惹得太学外众人痴情错付，连连哀叹，有那看呆了的，情不自禁想靠近沈二小姐，却被沈府的家丁们严实的遮挡开来。

　　在太学外等沈府马车的多是身份卑微之人，平日在太学，沈二小姐这种贵女，他们连见一面都难。而自恃身份的人，都在太学里等着。

　　迎面便是武康候府的世子带着几个身份尊贵的世家子弟走来了，他见着沈二便露出一个亲昵中带着讨好地笑来，“这是怎么了？谁惹言妹妹生气了？”

　　而沈二也终于肯理一理人了。她与世子关系好，当下便横眉倒竖，朝着世子等人发脾气，“说了唤我沈二小姐，你我何至于如此亲近，莫要叫人误会！至于谁惹我伤心——哼，说了你也管不了。”

　　对面的人被沈二如此下脸面，竟也不恼，沈二小姐好懂得很，心情好时便可以唤言妹妹，心情不好，没错都要挑三分理，今日也是他唐突，“沈二小姐，我管不了你生气还管不了别人么？你且同我说说，要怎样才能顺气。”

　　说到这事，沈言又是轻轻“哼”了声。

　　今早因为庶姐沈惋新作的诗不知怎地就在京城流传开来，连同为大学士的张大人都和沈父夸了庶姐有灵气，真乃当代才女，惹得父亲和祖母甚为高兴。

　　而沈言自己身为嫡女，母亲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与父亲文化殿大学士沈慎也是众人交口称赞的般配，虽然继承了爹娘的美貌，却蠢笨非常，启蒙至今，连千字文都背不下来，当年沈言一句天真的不知孟子为何物，简直贻笑大方，狠狠打了她爹娘的脸。

　　今儿因为庶姐的原因，爹爹破天荒的夸了赵姨娘教女有方，说此乃吾女，惹得娘亲没脸，也害得她被娘亲训斥，“若不是你有与我姜家女一个模子刻里出来般的脸，我简直要觉得是哪个贱人偷偷将我孩儿换了。”

　　沈夫人看见沈言这张脸就觉得头疼，连进太学都是沈老爷走了自己学生的路才把沈言送进来的，如今他们夫妻二人实在懒得管她，好在沈夫人还有小儿子这个指望，天资聪颖，有成才之望，也不再耐烦再看见沈言，就打发她早早去太学了。

　　沈言一向是被爹娘娇宠在手心里的，唯有学业之事，总不顺心，难免烦躁。

　　如今看着在她面前讨好的世子王其昌，也是百般不顺眼，眼睛一转，便要强人所难：“你若真要哄我开心，便把身上佩戴的蓝田玉拿来让我摔着解气。”

　　那蓝田玉是武康候送与儿子的生辰礼，贵重不说，还很有意义，沈言料想他不会答应，如此便可以趁机甩开这闹人的世子。

　　谁知王其昌点点头，竟从容笑道，“这有何难？古有周幽王以裂帛之音，博美人一笑，今儿我便用玉碎之音博沈妹妹一笑。”

　　说罢便把身上的玉佩都摘下来，递给沈言。沈言也是气狠了，心道送上来的解气为何不要？于是玉手轻轻一扬——

　　“哐当！”

　　玉碎声清脆，砸在石板地上，真似清脆乐音，沈言一下子得了趣，嘴角微扬。

　　王其昌见她高兴，又勒令身边的跟班都把身上最好的玉递上来，供沈二小姐赏玩。

　　沈言也不客气，接过来通通摔了一地，方觉出了一口气。

　　她高高兴兴地拍拍手，拍干净玉渣子，果真扬起一个笑容，明媚如窗外骄阳，一时看呆了王其昌等人。

　　只是这美人的温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娇声道，“好了，你们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耽误我温习！”

　　说完也不再理王其昌等人，施施然去了自己的座位。

　　好巧不巧，刚靠窗坐下，沈言便看到被爹爹和祖母百般夸赞的庶姐正坐在一男子旁边巧笑倩兮，相谈甚欢。

　　那男子身着粗布衣衫，身姿却挺拔如竹，一双不算细腻的手瘦削有力，指节分明，庶姐似乎和他说了什么有趣的事，他笔下不停，偶尔抬头回应庶姐，淡淡一笑，看起来相谈甚欢。

　　沈言是知道这人的，太学里唯一一个以平民之身和他们这些官宦子弟同窗的，学业甚好，常常得夫子夸赞，直言他有状元之才。

　　沈言眼里一向是看不到这种人的，毕竟贵为大学士之女，日常接触之人也都是王府侯爵，就算他日后成了状元，能当个从六品的修撰已是难得，再熬几十年资历，才有资格与他们这些世家相提并论，沈言这种世家嫡女，怎么同他一道？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但今天因为庶姐的缘故，她难得多瞧了一眼，这人长得倒是一副小白脸的模样，眉眼清俊，鼻梁高挺，玉面薄唇，难怪沈惋会喜欢。平日里恭维讨好她的学子不在少数，也不曾见见这人来过，倒是挺傲的。

　　太学之中，谁人不是捧着她宠着她？对于恭维讨好，沈言早觉得无趣，如今遇上这么一个傲气的，倒是来了点兴趣，她纡尊降贵地走到两人面前，问:“你们在聊什么？”

　　沈惋见她靠近，骤然收了声，状似为难的看了一眼沈言，又看了一下身边面色冷淡的谢韶，支支吾吾不说话，“二妹妹，这……”

　　沈言最讨厌庶姐这幅模样，小时候便是这样欺负她，明知她记性不好，学业不佳，连启蒙课学着都费劲，偏偏邀请她去什么文学会，讨论四书五经，那句甚为出名的不知孟子为何物，便是沈惋引她说的。

　　不耐烦看她装腔作势，沈言看向谢韶，娇喝道，“本小姐同你说话呢！”

　　不待谢韶说什么，一旁的沈惋浅浅勾出讥诮的笑，又慌忙做出委曲求全的模样，拉着谢韶与沈言打招呼，又歉然道，“抱歉，二妹妹在府里被父亲母亲宠惯了，说话向来如此，还望谢公子不要和她计较，作为她的长姐，我代她向谢公子道歉。”

　　此话不亚于火上浇油，沈言口不择言道，“不用你假好心，我堂姐是安郡王妃，表姐是安平县主，你一个姨娘生的女儿也配跟我称姐妹！”

　　沈惋脸青青紫紫：“沈言，你！”

　　“说完了吗？”一旁的谢韶突然开口道，“说完了沈二小姐就请回吧，不要打扰我读书，我不愿同没脑子的女子交谈。”

　　沈言怒不可遏，“你说什么？你一个平民，怎敢这样对大学士之女说话！”

　　谢韶面色沉了几分，眼底闪过一抹厌恶，“原来沈二小姐平日里就是这样与姐姐说话的，一个不懂孝悌，不懂人伦，空有美貌，脑袋空空的女子，遇事只知道靠父辈蒙阴，我虽为一介白身，却也耻于交谈。”

　　“沈大小姐知书达礼，才识过人，沈二小姐方才说她不配和你称姐妹，但论才学，论品行，沈二小姐却是差远了。红颜白骨，皆是虚妄，沈二小姐自去与那些恭维你的学子厮混便是，我等平民奉承不起。”

　　沈言被这番刻薄又不留情面的话奚落得没面，又想起早上父母失望的眼神，瞬间逼红了眼眶。除了那些贪图她美貌与家世的，人人都觉得沈惋比自己强，说她才华横溢，夸她识大体，而自己就是不懂事，任性，空有其表的蠢货。

　　时人推崇女子要才德兼备，所以即便沈惋容色不及她万一，她们这对京城双姝里，也是沈惋名声更盛。

　　庶姐总是这样，处处要压她一头，平日里明里暗里挤兑她蠢笨，还害得她被母亲责骂，如今连谢韶一个太学生都敢当着她的面贬损她而称赞沈惋。

　　沈惋明明就是在装模作样，难道他们都看不出来吗？明明是庶姐欺负自己在先，为什么她不能反击？

　　谢韶根本不了解她和沈惋之间的事，又凭什么这么刻薄的评价自己？

　　她看着眼前这个长相俊美却难掩孤傲的男子，心里骤然冒出一个想法。男人么，沈言见得多了，她最不屑这些文人自诩清高的模样，若这些文人当真推崇才华，在这圣人清净地的太学之中，为何人人都追捧她却对沈惋视若无睹？何其虚伪！

　　她倒要看看，若自己真与他相交，这虚伪的男人是否还能坚持他那劳什子说法！

　　这样想着，沈言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她装作气急攻心的模样指了指谢韶，随后闭上眼睛直直倒了下去，就势跌在谢韶怀里。

　　这人对她如此冷漠刻薄，沈言其实也有些忐忑，以为自己会摔得不轻。

　　忽然，四周响起一片惊呼声。

　　——她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周身瞬间被填满了这人身上的皂角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