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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裴璋踏入内室,缓步走至她榻旁。
这所屋宅不算宽敞,他生得颀长,原该是有几分逼仄的。只是他仪态温文,一举一动都将世家公子的修养镌刻到了骨子里,反倒将屋子衬出些许风雅来。
阮窈一头发丝自昨夜起就不曾梳起,此刻颇为凌乱的披散着,未簪任何珠钗。
她没有料想到裴璋会来,不由有些不自在地微低下脸,一缕乌发继而垂落在颊边。
倘若此刻换个寻常男子站在她榻前,大抵还会惜玉怜香一番。可若是裴璋,约莫只会说一句“披发左衽”吧?
“可好些了?”他垂眸看她。
阮窈蹙起眉,还是点了点头。
“明日也该动身回去了。”裴璋缓声告知她。
她闻言一愣,又小声说道,“我不走。”
裴璋嗓音微沉,并非是同她商榷的意思,“寺院并非儿戏之地,明日我会让重风送你。”
见他说完话便起身欲走,阮窈强忍着火气,无可奈何地仰起脸望着裴璋,“那公子呢?是与我一道离开吗?”
“我还有事在身,暂且不急。”他不疾不徐地说道。
“那为何让我先走?”阮窈声音缥缈起来,话里又带上了细软的哭腔。
裴璋见她很快又要落泪,眉心不禁跳了跳。
她本就生了双黑白分明的鹿眼,连着细弯的柳眉,噙起泪来,也如海棠含露,诱人爱怜。
“何故要哭?”他仍旧十分耐心地问。
阮窈泪光莹然,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反问他道:“那公子又何故要这样?”她顿了顿,哽咽着说,“车夫不见的那日,我与沈大人偶然遇到,原想着他时常跟随公子办差,便向他问了好些公子的事。我不敢揣度沈大人是何心意,可公子为何张口就劝我同他结亲?”
“如此说来,你并不情愿。”裴璋将她的眼泪尽收眼底,垂在袖中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阮窈不答,眼睫上都挂着泪珠,低低说道:“我是否情愿,公子当真不明白吗?”
她声音发颤,却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
“倘若如此,便将我送走吧——也好过再令我像昨日那样伤心。”
裴璋抿了抿唇,目光带上几丝探究,细细端详着她。
眼前人面颊哭得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红,肩胛好似垂下的花枝。
他居高临下看去,隐隐可以见到她衣襟之下一片绵软的白腻。
“我不怨你。”她浑然不觉,又抽泣了一声,细声说着,“本就是我自己……黄粱一梦。”
阮窈哭了好一会儿,迟迟未等到他的劝哄,眼泪最终自行止住了。
像极了跌跤以后,双亲并不在旁,只能自顾自爬起来的稚童。
她鼻尖通红,语气中的幽怨压也压不住,“我哭了这样久,公子既不回避,也不劝慰半句,当真是……有失君子风范。”
裴璋不禁有些失笑。
方才还口口声声说着不怨的人,此刻话里却尽数是埋怨。
只是她的眼泪好似绵绵的雨,这两日接连不断地落入他心中,逐渐将心底的沉郁之气洗刷干净。
倘若他想,任她佯装也好,乞怜也罢,总之桩桩件件,这些眼泪都是为了他而流。
只是为他,而非旁人。
想及此处,他极轻地笑了一声,嗓音算得上有几分低柔。
“当真不怨?”
她抬起湿漉漉的眸子,几乎想也不想便答:“那是自然。我本就是一介孤女,无靠无依,全赖公子眷顾,眼下才得以有一处安身之所,何来怨怪。”
这嗓音轻柔如水,每个字都好似江南沾了湿气的垂柳,软软拂过他的发肤,继而又化为丝缕的雾气,渗入他的心神之中。
阮窈眼角仍噙着泪,裴璋缓缓伸手,抚在她眼下的水渍上,只觉她的肌肤温热而滑腻,将他的指尖亦染上些许热度,令他的手微微发起烫。
她身子轻颤了颤,很快仰起脖颈,像一只急于祈食的猫儿,带着讨好之意,温顺地蹭了几下他冰凉的掌心。
“我不愿嫁于旁人,也不求任何名分,此生只想听从自己的心意。若能常伴公子身边,便是为奴为婢,我也不怨。”
几缕不听话的发丝随着她说话而落下,顺着襟口滑进了衣中。
裴璋抬指,为她将那缕发丝捻出,发丝冰凉而柔软,像是会动一般,在他手指上轻勾了勾。
他眸光微动,嗓音温和如故,唇间溢出的话语轻的像是一声微叹,“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千真万确。”阮窈面色不禁露出几分羞赧,目光却并未躲闪,“但求……公子怜惜。”
话音落后,她试探着勾上他的另一只手,纤柔手指轻轻晃了晃,试图用她的温热牵缠住他。
尽管裴璋并不想承认,可事到如今,因她而生出的种种触动,倒也不算太差。
就像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莺鸟,本该轻轻飞过这池平湖,却偏生不肯罢休,悄无声息地漾开一圈又一圈的细密涟漪。
她既无怨无悔,又这般想要诱他,他便该将她摘折下来,再注视着她用全副身心来奉行诺言。
*
回钱塘的路上,阮窈并未再坐来时的马车,而是听从裴璋的话,与他共乘一车。
沿路无所事事,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中折扇,见裴璋又在看书,便问他:“公子在看什么书?可有我能看的吗?”
裴璋侧目看了她一眼,说道:“眩疾不宜用眼,你若觉得无趣,也可躺下歇息。”
她神色郁郁地摇了摇头,“睡不着了,可实在无事可做。不如……”阮窈蹙着眉,“公子给我讲讲书?”
她本是随口一说,不指望裴璋会应下。
谁想他默然了片刻,将手中书往前翻了些页数,竟当真语气和缓地开了口。
“……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
阮窈安静听了一会儿,大抵能猜到是与玄门道家有关的书,很快又再度感到无味起来。
天光从帘缝透入,又被筛成斑驳的金色光圈,洒落在她的裙裾上,明亮的近乎刺眼。
裴璋的话语也逐渐变得模糊,她目光不自觉飘向车窗,只觉这日光像极了她与谢应星定亲的那日。
倘若眼下是他在身边,必定会将自己揽入怀中好生安抚逗哄。便是念书,也会择些别有风趣的话本子,而非这类晦涩道藏。
阮窈心中不由生出怅然。
为了能够留在他身边,她又说了好些连自己都鄙夷不已的假话,而他似乎真的相信了。
她与裴璋的权位太过于不对等,兴许他将她看做一只柔顺的猎物,也兴许是为皮相所动,可有一件事却不会更改。
他不会娶她。
待她随裴璋回洛阳,旁人只怕都会把她当成笑话来看,就如端容公主所说的那样。
总归他也吃不了什么亏,且凭着裴氏的门第,洛阳自有数不尽的贵女可与他相配。
既然如此,她也丝毫不必为自己的谎话和欺瞒而感到于心不安。
只盼望在此之前,她能多哄得几分裴璋的欢心,继而借着他的眷顾得偿所愿,莫要白费这番如履春冰的功夫。
*
沈介之得知裴璋和阮窈自法净寺而回,很快便去了馆驿。
议完事后,他并未离开,斟酌着该如何问询书信之事。
“可是还有事?”裴璋温声问道。
沈介之凝眸看他,坦言说:“是关于前日信中之事——”他略顿了顿,“下官对季娘子一见倾心,绝不会有负于她。”
裴璋神色不变,轻描淡写答道:“窈娘已另有婚配。”
沈介之闻言一怔。
阮窈与谢家郎君的结亲他自是听说过,可谢氏如今……
只是这些话不论如何也只能在心中思忖,并不可付诸于口。
裴璋寥寥几字,便为此事下了定论,语气不紧不慢:“沈大人双亲远在外郡,婚娶之事,我会令孙太守为你另行留意。”
沈介之沉默片刻,手在官服袖中缓缓攥紧,“不敢劳烦公子。”
裴璋慢条斯理地轻笑。
“沈大人此次水患功不可没,算不得劳烦。”
沈介之从裴璋所住的院楼出来,径直往着另一侧的宝瓶门而去。
“大人请留步——”重云拦住他的去路,“季娘子去城外游玩了,并不在院中。”
沈介之眸光微沉,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转过身离开了。
上马车时,在外等候的贴身侍从愣了一愣,“大人佩的香囊怎的没了?”
兴许是绣工太差,连侍从都印象深刻,总要格外注意些。
沈介之眉头紧锁,扫了眼腰间,坐下之后,良久都一动未动。
他虽生于琅琊郡,却是个怕水之人。少时独自去往湖边拾翠踏青,不知怎的滑了脚,摔进了水里去。
直到握着旁人的手爬上岸来,沈介之喘息着正想向对方道谢,便撞上了一张娇美的脸。
少女轻软的笑声洋洋盈耳,“郎君这般怕水,可要小心些才是。”
沈介之闻言涨红了脸,下意识低头不敢看她,目光却恰好落在少女一双白腻纤细的手上,霎时间,顿觉自己方才被她握过的手心也发烫不已。
此后数年间,一身黄裙的少女时时入梦来。
直至他同阮淮一道回城,遥遥见到阮窈盈盈立于墙下,沈介之这才知晓,原来梦中人并非全无踪迹可寻。
只是……彼时的阮窈,已与谢家郎好事将近。
沈介之从漫长而久远的回忆里抽出身来,想及竞渡那日,他在阁中偶然听见的那句“巧言令色,难安于室”。
裴璋说这八个字的时候,语气平淡而轻飘,却灼得他心神不宁,回去后才有了那封求娶的书信。
洛阳人人皆知,裴璋无意于风月之事。
温氏女曾与他有过婚约,而后又被裴氏以家主裴筠重病为由而推拒,温氏女至今痴心难解,云英未嫁。
阮窈生得貌美,可裴璋也并非贪声逐色之辈,不论她是因何故而跟随在他身侧,都无异于是在引火自焚。
沈介之自认素来细心,绝无可能将香囊落在馆驿中。
只能是……他太阳穴凸凸地跳。
*
重云微微拧着眉,手握香囊回到屋中复命,“公子。”
裴璋扫了一眼,面色沉静,温和的嗓音无端带了一分凉意,“烧了。”
重云低声应了,正要退下时,却又被他唤住。
“命人去琅琊郡查一查沈介之从前的亲眷、同僚。”裴璋缓声说道。
沈介之行事并非是急躁之人,求亲一事,兴许另有因由。
倘若是这样,这因由自然也与阮窈有所关联才是。
……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摘自《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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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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