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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梦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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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中是亚瑟的背影。
仍然是被他附身的那一个,却又像极了游戏里那个被规定染病的主角——亚瑟走在马路中央,沿着电车轨道缓慢前进。马靴踏在铁轨间的鹅卵石上,发出沉闷回响。前后没有电车警告的鸣笛,附近没有路人诧异的呼喊。城市空空荡荡,唯一的响动只有单调的脚步声,和偶尔的咳声。
道路两旁的建筑沉默地矗立着,精致的窗户里没有灯光,雕花的门廊下没有行人。而随着亚瑟的前进,周围的一切也越来越模糊,建筑的轮廓扭曲,街道的走向不再笔直。整座城市仿佛在慢慢溶解,慢慢被某种奇异的光芒吞噬。
一头加州峡谷郊狼,于此时悄无声息地出现。
它已成年,体型远超同类平均,一身灰褐色的毛发几乎与石板路面融为一体。可能因为对环境的不确定,它金棕色的眼警觉地转着,尾巴因紧张而半垂,穿过路口的步伐也急促。
但古斯一看到它,顿时想起来这里是哪,一股强烈的情绪也立即涌上心头——
强制开CG了不起是吧,强行进剧情了不起是吧?本人古斯·普莱尔,不,本花了钱的高贵正版玩家,今天就要行使权利,逆天改命!
马克沁——不对,火炮!召唤!
砰!
如同死神之眼开启的特殊音效,一架霍奇基斯旋转炮凭空出现。这是一款通体漆黑的古老火炮,拥有一个沉重的铸铁底座,五根围成一圈的粗大炮管,以及令人无法轻易忽视的占地面积。它一现身,镜头里原本微垂着头的亚瑟顿时跟着浑身一凛。
“……呃?”
男人皱起眉,对着炮,表情却困惑,似乎是在费力思索自己身处何方。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蓝眼漫无目的地扫视四周,提起胳膊摸向枪套的动作也迟缓得像个新手。
这个状态的亚瑟显然有哪不对劲,但炮都召出来了,古斯不需要他多清醒。W,前进。亚瑟的脚步立即变得坚定。尽管眼神依旧迷茫,但他的身形已听话地矮下,熟练地检查起了机械结构和弹药供给。
接着,几乎就是一个老练的炮兵,亚瑟左手校准炮管,右手把住转轮。正走到路中的郊狼仿若察觉到危险,警觉地侧过头——
轰!
火光炸亮,炮口咆哮,空气被冲击波撕裂,发出尖锐啸叫。被直接命中的郊狼像被大浪拍中的鱼一样倒飞,重重摔回刷新出的方位,变成一具焦狼。一个巨大的弹坑出现在它先前的位置,裂纹蛛网一般向四面八方蔓延。
“呵。”古斯得意道,“我命由我不由——不不不不,亚瑟!转过去!亚瑟·摩根!”
他的抗议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应。就像游戏过场时的强行CG怼脸,镜头被猛地转向亚瑟的脸。好歹还是被他喂成完美体重、又按他要求打理过的那张——修饰脸型的邓德里鬓角,长度卡在1的完美胡茬,没有像游戏进行时那样疯长成一团乱麻。
这颗熟悉的脑袋顿在镜头前,又微微一偏。继而,跟个反应迟钝的大型玩偶一样,亚瑟肩膀晃动,老老实实地转身一百八十度。
古斯恼火地对着他们走来的空路:“……”
“不是你转,是把我转——见鬼。你转回去。亚瑟。亚瑟!”
亚瑟再转。古斯一惊。还是那个熟悉的左侧拐角,但不知何时,死去的郊狼悄然消散,破损的路面也恢复如初。本来应该躺着一具焦黑狼尸的地方,此刻站着一头高大的鹿。
这是头令人惊叹的白尾公鹿,体型挺拔,姿态优雅。头顶那对适中的分叉角宛若一顶天然王冠,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带着几丝疑虑,直直看向他们。
嗒。嗒。嗒。
鹿蹄与石面接触。鹿向他们走来。随着它的脚步,世界的饱和度像在跟着调低。一层昏黄如古旧羊皮纸的光线自鹿的身后涌现,如同一道温柔的浪潮,缓缓向外围扩散——
砰!
枪声于寂静的街道上炸响。子弹划破空气,公鹿陡然一颤,扩散的怀旧滤镜同时一滞,下一刹,公鹿倒地,建筑和街道的色彩再度鲜明。
古斯目瞪口呆,猛地调转镜头:“亚瑟!?你醒——不是,你开的枪?!”
“不然呢?邪祟?”
亚瑟挑眉反问,熟悉的神情,熟悉的语气。他放下左轮,还活动了一下肩膀。那双半秒前还混沌不堪的蓝眼完全清明,某种自得的警觉取而代之。
“我总觉得脑袋里有个蠢货在大喊大叫。哈,果然,你又出了岔子。”
古斯:“……”
古斯一时顾不得回击,默默盯眼亚瑟,又盯向鹿。盯完鹿,又盯向亚瑟。
如果心中翻涌的弹幕能化作实体,古斯认为自己此刻已经荣膺北美第一军火商。
“这地方是哪?”亚瑟问。
“你的梦。”古斯心情复杂地说。
“不像。我可从没来过这儿。要是来过,怎么可能忘?”亚瑟回他,又用力晃了晃脑袋。随即,像是在锁定猎物时发现了宝藏,亚瑟双眼一亮:“喔,这头鹿真不错……”
古斯眼睁睁地看着亚瑟手肘一退,娴熟地抽出腰间猎刀,更加无语了。
在游戏世界的设定中,出现在亚瑟梦境中的狼和鹿,代表玩家所操控的亚瑟·摩根的荣誉值高低,也昭示着亚瑟最终命运的两种可能:
狼,是低荣誉,沉入黑暗的走向。它象征着狡诈,残忍,以及为生存不择手段的本能。在这个结局中,亚瑟将沦为一个冷血杀手,沉浸在无尽的暴力中,最终亡于叛徒之手。
鹿,则是高荣誉,迎向光明的走向。它象征着高尚,勇敢,以及愿意为他人牺牲的美德,并隐隐印证着游戏名称中的“救赎”。在这个结局中,亚瑟能够摆脱过去的阴霾,重新找到内心的平静,以一种更加平和的方式离世。
穿越前他养老存档里的亚瑟,因为沉迷乱逛和搜刮积材料,还没来得及洗白,是凶名赫赫的荒野活阎王。所以,他轰这头代表不好结局的狼,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但他穿来绑上的这个亚瑟,这个现实里的亚瑟……
这个亚瑟一枪杀了象征高荣誉的鹿,居然还打算剥皮……这情况算谁的?
“亚瑟,”古斯满心是槽,“难道你不奇怪,这头鹿哪来的?”
亚瑟熟练地下刀:“既然这梦是我的,或许我就是饿了——除非,”他忽又一停,若有所思地打量起周边建筑:“这真是我的梦?”
古斯冷笑:“如果这是我的梦,你觉得你还能穿着衣服蹲在这里?”
“也是。”亚瑟沉吟,“到时我给你掐一个秒表,至少坚持到把我扒光,嗯?”
“肆无忌惮啊,摩根先生。但在梦里,想法随时可以成真,你确定要继续你的挑衅?”
亚瑟干脆地抬起头。
“少来这套,邪祟。”他嗤笑,“想让你那些龌龊念头成真?不如先给自己弄个像样的皮囊——哦,等等。”他突然一顿,眉头微皱,旋即扬起,脸上也浮现出夸张的恍然大悟:
“古斯,伙计……你不会,在梦里,也做不到吧?”
有如一头锁定猎物的猛兽,男人眯起那双带金环的蓝眼,慢悠悠地站起身:“我想想……似乎,我们相识以来,只有你在我梦里鬼鬼祟祟地打转。怎么,作为一个邪祟,混得连做梦都要蹭我的?”
古斯:“……”
新的一天,新的一份想踢亚瑟·摩根的屁股。
穿过来之后,和打游戏时一样,当亚瑟在做梦,他便能跟看过场动画似的自动旁观。如若镜头里出现亚瑟,他还能借此对梦境施加干涉。
又和游戏不一样,如果他干得太过火,亚瑟就会在梦里“醒来”。
一旦这家伙的意识正式上线,除非再冒出一群敌人并让这厮急眼,否则口舌交锋的难度就会极大上升,梦中环境也会变得极不稳定。
但眼下……
镜头盘旋,掠过街边大敞的窗,无人的路,扑街的鹿,最后定格回大大咧咧站着的亚瑟。古斯只觉得槽点多得简直不知从何吐起:
“说真的,朋友,为什么你连做梦都不忘打鹿?这是你的牛仔职业病吗?难道你从小到大,没听说过预兆、征兆之类的传说?鹿,一般都是好发展啊?而你,把它崩了。你,把你的好发展象征物给崩了。”
亚瑟挑起眉,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
“好发展?”他重复,满脸不可置信。“伙计,你是被马踢了脑袋还是怎么的?还是说,这鬼东西其实是你那些邪祟同类假扮的?是么?想包庇它?”
“瞧瞧你的周遭。”亚瑟挥手示意,“文明的臭味,阔佬的铜味,就是没有一丝野草的香味。一头真正像样的好鹿,怎么可能主动往这种石头笼子里钻?就算它傻到迷路进来,见着我这个头,难道不该撒蹄子就跑?要是你那双被幽灵眼屎糊住的眼睛还能看清楚,就该发现,这头‘鹿’,比你还邪门。”
“在这种鬼地方,唯一的好征兆就是我的老伙计们还在我身上。现在,让我来看看,这东西究竟是哪个可怜虫动歪脑筋变出来的玩意,还是干脆就是披着鹿皮的恶魔。”
——啰嗦这么多,你还不如直说你逆反了,就是要打。
古斯无语,只得尝试顺毛捋:“好吧,好吧,你的梦,你有理。但你也不必非得扒——喂!”
他没按W,更没按E,亚瑟却已大步跨出,利落俯身,手中猎刀转了个刀花,直接刺进柔软鹿腹。刀刃沿着皮毛与肉间的界限滑动,娴熟地将皮革剥离。这种在荒野讨生活练就的手艺,即便没有游戏能力的加持,即便身处梦乡,也丝毫不差。
古斯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看着亚瑟忙来忙去,直到割下最后一记,猎刀归鞘,开始卷起。
这货甚至还吹了声得意的口哨——“完美毛皮,是吧,伙计?”
木已成舟。游戏主角宰了游戏结局。象征高荣誉的鹿被脱出它的皮毛。要是有实体,古斯认为自己大概在用力抹脸。
但事已至此……“我也不知道。”古斯叹口气,“塞包里看看?”
“我正要——”亚瑟动作一顿,“哦,我没带包。”
“你,梦里,全副武装,”古斯嘲笑,“但忘了包。”
“呵。”亚瑟冷笑,“伙计,在你附上我之前,我的枪在手,谁的包不是我的包。”
“真不愧是通缉令上的男人,摩根先生。问题在于,我是在犁刀村附上的你。你想在那抢谁的包?风的?雪的?还是熊的?”
“说不定是你的,普莱尔先生。毕竟你就是在那鬼地方冒的头。除了太邪门,你包里东西可不少,看起来很需要有人帮你分担分担。”
“眼下就有个分担的机会,亚瑟。”古斯懒得理他,“把你的背包想象出来。”
亚瑟一愣,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猜猜看。”
亚瑟低哼一声,没回话,只闭上眼,一股瞄准时的专注降临那张脸。须臾,一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深色皮革挎包凭空出现。
亚瑟睁开眼:“然后?”
古斯聚精会神,构想按键B。
出乎意料,代表背包物品的界面并未如预期滑出。包消失了。
亚瑟低头,眉头皱起,再度凝神。须臾,挎包于身侧重新浮现。
古斯心神专注,第二次尝试连接上挎包——包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回——不对。”亚瑟蓝眼微眯。“邪祟,是你。对吧?”
“除了我还有谁。”古斯没好气道,“放松点,牛仔。你只需要把包想象出来,剩下的交给我。”
“想象出来?”亚瑟慢吞吞地重复,“接着,交给你?”
“反正你都动手了,我想试试这卷鹿皮是否能带到外面,也就是现实世界。”古斯索性摊牌,“这可能需要介质,比如你的包,但肯定需要我们合作——呃?你拿枪做什么?有什么来了?”
因为环境安全,也为欣赏自己的审美成果,这会儿的对话,古斯让镜头对着亚瑟的脸。此刻,男人那张略带讥诮的脸绷紧,带金环的蓝眼锐利如鹰,是惯常的临敌反应。古斯不由狐疑地再转——
——咔嗒。
镜头的后方,左轮手枪出套,子弹上膛。
“你知道么,邪祟。我不懂你又在鼓捣什么鬼把戏,但我忽然也想试验点新鲜玩意。”,亚瑟·摩根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既然在这鬼地方,我能变出那个能见鬼的包,那么,我能不能变出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