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风暴》月夜洄

2、意外裁员

　　虽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酒吧的，但为什么会进入那间酒吧，祝贺倒是很清楚。

　　那是一个像往常一样的清晨。

　　早上8点40分，祝贺从公司班车上下来，刷脸进了公司园区。针对“上班”这个动作的表情管理是他工作能力的弱项，但公司的人脸识别却并不在意。

　　早上8点45分，祝贺在楼下食堂刷工卡买了一份煎饼豆浆。固定的早餐搭配，他最高记录可以连续吃3个月。

　　早上8点55分，祝贺排长队终于坐上了上行的电梯。早高峰人多，电梯超载的提示音之后，总有人按捺不住烦躁，发出“啧”的一声。

　　祝贺坐到工位上的时候，刚好9点，也像往常一样。他的工作电脑从不关机，只是会在下班的时候，顺手关掉显示器，美其名曰节电。和往常一样，他上班前的缓冲也很快，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滑动鼠标打开了公司内部的沟通软件。

　　祝贺在一家互联网大厂做游戏开发程序员已经5年了。这家公司并不很擅长游戏开发，成立十多年了，但称得上是红火过的游戏，也不过2-3款。祝贺所在的游戏项目组负责的是一个类似消消乐的益智游戏，4年前也曾借着某个卡通IP的光，小小的火过一把，但到如今，游戏的开发设定也早已经基本定型。对整个项目组，特别是对游戏开发来说，这款游戏的生命周期已经接近尾声，剩下的也不过就是每月一次的日常维护；不定时更新一些新的关卡；偶尔再制造一些限时活动。

　　组里好几个聪明的游戏开发同事，都早早洞察到了这款游戏的式微，纷纷在几个月前转组或者跳槽，离开了项目。人手减少之后，最近一次的游戏更新，开发的重担就都交给了祝贺。

　　“最近的用户调查显示，目前的游戏用户年龄层，大约是35岁以上。”

　　“针对这个年龄层的用户画像我们做了一个分析，他们普遍具有良好的教育和收入水平，具有非常高的付费能力，如果能调动起他们的付费意愿，对我们游戏的持续发展，将会是非常给力的强行针……”

　　电脑插着耳机，耳机连着早会，负责用户运营的同事精神抖擞开始了他的陈述，耳机里的电流把声音变得尖锐，像是从遥远地方传来，一瞬间祝贺甚至都没想起来这位同事的名字。也对，项目组人来人往，这已经是祝贺接触过的第8个用户运营的同事了。而这段类似的陈述，没记错的话，祝贺也已经听了1年多了。

　　“都需要强行针了，那不是说这游戏已经病入膏肓了吗？”祝贺啃了一口手里的饼，在心中腹诽道。

　　“我刚面试过了隔壁组的职位，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转过去了。感谢祝哥这么长时间的照顾。”祝贺的手机收到一条消息，打开一看，是坐在他对面的游戏策划方晓雯。

　　祝贺并不感到意外，晓雯是两年前来组里的管培生，平时是个大大咧咧的“三坑少女”，能力强性格好，把她困在这里策划一款“老年游戏”，确实有点大材小用。

　　“一路顺风。去那边好好干。”祝贺打字很快，消息发出去之后，透过工位的隔板，他和对面的小姑娘相视一笑。

　　“不过，祝哥你不走吗？这游戏也差不多到头了吧？”晓雯瘪瘪嘴，露出嫌弃的表情。

　　“我就不了，我懒啊。做哪个项目差别不大，而且咱们这项目多少还有感情在。”祝贺刚回完消息，就听见挂着电脑的耳机里，有提示音响起，他抬头看了一眼电脑，大早会还在进行中，刚才的走神也并没有错过什么重要信息。他迟疑的点开日历，发现下午5点半的时间，公司人事帮他订了一间会议室——只有他们俩的半小时会议？

　　祝贺迟疑了两秒，还是点了接受。他隐约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吃午饭的时候，晓雯约祝贺去了园区稍远一点的食堂吃水煎包，那边人少，也更适合聊聊天。出了办公楼，两人并肩顶着太阳走了好一会儿，周围的人才少了些。

　　“祝哥，我听说，”说完这几个字，晓雯还是忍不住左顾右盼了一圈，确定周围没人了，才又放低声音小声道，“咱们这个项目可能要被砍掉了，因为实在没有盈利点。前两天听商务说，因为活跃用户越来越少，连插播的广告都快要卖不出去了。”

　　“嗯，我也听说了。”祝贺毕竟在这个项目上干了5年，消息还是灵通的。

　　“那要真砍了，怎么办啊？”晓雯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担心，“我现在反正是跑了，祝哥你呢？你也太淡定了吧。真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啊？”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有点恋旧，毕竟5年了，还挺舍不得的。”祝贺抬头看了看遮阳的屋檐，5年前刚搬来这边的时候，这几栋食堂都还没建好，中午过来吃饭要顶着巨大的太阳，幸亏那家水煎包如今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吃

　　“而且，这个游戏，开发难度不高，收入又不错。有什么不好？”祝贺笑了笑，又补充道。

　　祝贺的笑里有点悲凉，晓雯并没有察觉到。祝贺知道下午的会议是要干什么，虽然不意外，但也多少有点难过。他没有跟晓雯说起这事，毕竟小姑娘还要在这里继续待下去，说多了也没什么意思。

　　下午的工作他依旧按部就班的做着，只是趁着工作的间隙，用手机搜索了一些谈判要点，以防万一，他又顺手整理了公司电脑上存放过的一些个人资料。

　　下午5点半，他准时进入会议室。不同于大小会议都喜欢线上接入的方式，这次他例外地走进了一间实体会议室。人事经理坐在会议室里，一副久等的样子，看他推门进来，抬头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祝贺，好久不见。”人事经理的脸上挂着职业微笑，嘴上说着职业寒暄。

　　“好久不见，有什么事情直说吧。”说来奇怪，祝贺这一整天，心情都算是平和，但就在开门的这一瞬间，他却有点想要黑脸。他是个好脾气的人，大事小事都是笑笑带过，工作这么多年，从未与人起过争执。看到他这么说，人事经理也有些意外。

　　不过他也只是稍楞，要谈这样的话题，任谁也不会有好脸色，人事经理还是很有经验的。他迅速调整好了状态，打着官腔开口了。

　　具体说了些什么，祝贺的脑子完全没记住，只记得谈话的内容既不意外，也还算礼貌。祝贺领到了一笔不菲的赔偿款，这些年攒下的部分期权也厚道的兑现了。作为一款成熟的游戏，项目组甚至还贴心的给老员工祝贺发了一笔丰厚的“游戏道具”，留作纪念。

　　也没有什么值得讨价还价的了，祝贺心想，原来聚散有时还真不是一句空话。他额外多申请了两个月的社保，用来找工作，公司也痛快的给批了。于是今天，就成了祝贺在公司的最后一天。

　　祝贺的电脑当场就交还了，工卡里的芯片也被撬走。行政处把一具工牌的空壳交还给了祝贺，5年就这样结束了。

　　办完手续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作为一个成熟的项目组，他们组向来是不需要加班的。祝贺走的时候，他看到办公区的同事们已经走光了，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和他们再道一声再见。

　　他给晓雯发了条信息，简单讲述了一番下午的情况，也算是正式道个别。

　　“什么情况？”还在回家路上的晓雯简直瞳孔地震，这坏消息也是说来就来啊。她一个语音电话回拨了过去，祝贺却没有接。

　　“祝哥，你还好吗？为什么啊？”重度网瘾少女晓雯的手速也快，祝贺挂掉电话的瞬间，信息就进来了。

　　“可能是我太贵了，这个赔钱的项目也算是成熟了，现在只需要个初级开发维护一下就够了。”祝贺消息回的也快，两人你来我往，其实和打电话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可是这也太突然了。”晓雯还是有点不甘心。

　　“没事，赔偿还是丰厚的，我刚好也歇一阵子。”不知道怎么回事，聊到最后，反而成了祝贺在安慰她。

　　“祝哥，我还挺舍不得你的。你不在了，明天我都没动力上班了。”晓雯的嘴角已经耷拉了下来，眉毛也皱巴巴的。

　　“幸好你跑了，不然你的赔偿可未必能像我这么满意。”祝贺的语气看起来还是轻松的，这让晓雯也多少放宽心了一些。

　　“不过你的技术那么厉害，肯定不愁找工作的。”晓雯于是也这样安慰起他，或者说，也是在安慰替他担心的自己。

　　祝贺回完消息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他在园区里四处溜达了一阵，毕竟出了这扇门，以后可就再也进不来了。他在靠近园区中心湖的长椅上坐下，5年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悠闲的散心。今天的晚风很轻，带着暑热，空气的流动有些缓慢，低气压就和他的心境一样。

　　祝贺终于收起了他的招牌笑容，如果有人路过，看到的应该是一张空洞无神的脸。失落的情绪像一团厚重的阴云，沉沉的坠在他头上。祝贺又一次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的事实。他张开双手，十指无力地盖在脸上。

　　夏日风吹草长，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沿着街头漫无目的的溜达了一圈，不知不觉间，祝贺坐上了地铁。9点多的地铁依然拥挤的像沙丁鱼罐头，祝贺艰难的找到了一方天地落脚。车厢里的空气是稀薄的，但这种稀薄带来的轻微窒息感，却让祝贺能短暂的放空大脑，不去细想白天发生的事。

　　等到车厢里的人渐渐少了，祝贺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到了母校——南岗大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