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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卑贱的怪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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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紧闭的大门外渐渐恢复宁静,一滴泪终是从洮箐眼眶中滑落。
那滴泪珠顺着她的脸颊落到地上,明明是无声的坠落,却空气一凝。
阿兰……
洮箐再也感受不到阿兰的存在,仿佛她也随着肖逸秋的离开而逝去。
这具身躯,现在只剩洮箐自己。
慈志怀用来禁锢阿兰的法术也随之消失,洮箐终于能动了,她不顾腰间的剧痛,挣扎着靠近宗祠。
但原本远远避开她的绿雾也悄悄攀上她的手臂。
她的眸光瞬间溢满杀气,反手掐灭攀附她的蟾蜥雾,任由它在她手上似人般扭曲着发出尖叫声,刺耳至极。
祠堂内,断断续续的光芒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而洮箐终于看清光芒中央的人是谁。
手持天水定光的慈绯脸色惨白如纸,汗珠似瀑布般从脸上滑落,却依旧咬紧牙关死死支撑。
洮箐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她颤抖着附上慈绯的双手,为她添上一份助力。
天水定光霎时间光芒大作。
此刻洮箐终于明白,那阴晴不定的海螺为何时而排挤她,又时而接纳她。
天水定光并不在意驱策它的人血脉如何,是妖还是人。
它只认可,救人之心。
洮箐想要救蒋泽昀,想要为村民扑灭火海,于是天水定光认可了她。
慈绯想要拯救族亲,便同样得到了认可。
只是人族力量有限,纵使她们二人倾尽全力,天水定光的光芒还是随着太阳的西沉,一点点黯淡下去。
门外传来不规律的脚步声,那是昔日亲朋邻里如同行尸走肉般在外面游荡,只等天水定光的光芒彻底散去,就要进来啃食他们的血肉。
人族真是太弱了,弱得可悲,弱得可恨。
洮箐看着那些幸存的慈氏族人们挤在狭小的正堂里,安静地等待着,祈祷着。
每分每秒都漫长得仿佛数十年,让人从满怀希望到绝望,只能走向湮灭的结局。
她对力量的渴望就达到了顶峰。
拥有绝对的力量,才不会被欺骗被禁锢,才不会眼睁睁看着事态滑入底端而束手无策。
“哈哈哈哈哈!”
“罪人……是我!”
在蟾蜥雾入侵芜村后便昏倒在蒲团上的慈志怀慢慢转醒,他环视着周遭一片狼藉的人群,常年傲慢的脸上终于有泪滑落。
“《潮海志》说只有蟾蜥雾才能杀了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
“没想到,代价却是要我慈氏一族覆灭!”
他的目光紧紧盯住慈绯,声音恨极:“你也是罪人!”
洮箐再懒得给他任何一个眼神。
咎由自取,是他执迷不悟。
就在她极力思考如何破局之时,门外倏地响起一道怪异的短笛声,仿佛冲锋的号角。
被族人安置在一侧的几个看上去毫发无伤的昏迷伤者猛然睁开眼。
这些伤者眼眶中已无瞳仁,只剩诡异的绿光。
他们的身躯也半空中爆开,如硫酸般溅得人群四分五裂,惨叫声不绝于耳。
无人幸免。
变异的村人尖啸着朝慈志怀扑去,粘液与利爪近在咫尺,已经失去斗志的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却只听见“噗嗤”一声,有温热的液体溅到他身上。
慈志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慈锦安腹部被贯穿的大洞。
“为什么?”
“为什么?!”
慈志怀的质问声声拔高,几乎变成了嘶吼。
“三哥……我从来,不曾恨你的。”
“我知道,你心里太苦,太苦。”
在极度疼痛中颤抖着挤出微笑的慈锦安,眼中有着最后的释然:“要是我没有去风沙峡该多好……”
“或许你就不会变成这样,那我依然还是……你最疼爱的妹妹。”
“三哥,对不起……误了你和嫂子一生。”
“啊!”
慈志怀凄厉的嘶吼甚至盖过了尸群的咆哮,“谁说准你救我?!谁说?!”
可他的质问再也无人回应。
爱恨嗔痴,也一起化为乌有。
最后,他放下已经没了气息的慈锦安,转过头深深地望了洮箐一眼,便踉跄地迎着沸腾的尸群而去。
如泥牛入海般,几息便烟消云散。
“娘……”
痛,太痛了。
洮箐和身边的慈绯齐齐颤抖着,分不清脸上滑落的究竟是泪还是血。
可为了最后的希望,她们无法放下手中的海螺。
而后,慈绯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同样如慈志怀般深深凝望着她,轻声道:“阿兰姐,珍重。”
她要做什么?
不好的预感涌上洮箐心头。
“以我血肉,祭于四方,以我魂魄,奉于灵宝。”
电光火石间,慈绯将天水定光往半空中一抛,转手划破手腕。
洮箐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慈绯的血液随着祭词,缓缓飘向空中,朝着天水定光飞去。
二者相融的一瞬,海螺由白转红,赤芒大作。
绿雾消弭,脓疮消散,一切都被治愈。
而慈绯周身映满红光,缓缓倒在洮箐怀中。
“你不是说《潮海志》不能信吗?为何还要行血祭之事?!”
洮箐的语调中也带上几分声嘶力竭。
血祭之人,能使灵宝供自己驱使,可魂魄永远依附于灵宝之上,破碎飘摇,不得自由。
这是《潮海志》为慈绯指的路,是她没能逃开的宿命。
向往外面世界的小鸟,最后还是没能飞出囚住她半生的荒地。
“总要有人能活下去。”
慈绯不在意地笑笑,她轻轻抚摸着肚子,泪珠却沾湿了衣裳。
“你别死!对一个母亲来说,她的孩子不是最重要的吗?”
洮箐用力地抱紧慈绯,祈求着她的停留。
“可天下不止她一个人是母亲,为了她的孩子,为了那些母亲的孩子……”
“她只能这样了。”
慈绯的目光滑过祠堂供桌下最后蜷缩着的几个幼童,那些懵懂的眼睛中,有着生的希望。
在慈绯的低声喃呢中,她的身躯逸散,变成星星点点的红色荧光。
只余下一颗黯淡无光的蛋。
而洮箐身上猛地一轻,瞬间的光芒过后,她缓缓睁开眼睛。
眼前的慈氏宗祠宽阔而大气,雕梁画柱,石雕龙昂首欲飞,祠堂正中的海螺散发着红色幽光。
这里不是曾经那稍显简陋的二进院落,没有随处可见的黄沙。
她已经……
不在幻境中了。
洮箐茫然地环顾四周,无法从前一刻的天塌地陷中回过神来。
她慢慢抬手拭去脸上的痕迹,直到看见蒋泽昀熟悉的身形,她如坠深渊的心,才好似轻轻浮起一两分。
“你果真是那女人留下的贱种。”
一旁倏然传来慈寒云的声音。
那恶毒的字句声声入耳:“那不知廉耻的女人果然阴魂不散,我等慈氏后人居然一直在供奉这差点灭族的祸害。”
洮箐的目光随着他的话语渐渐低沉:“她护了你们一千多年,你竟如此贬低她!”
“是龙族至宝天水定光护佑了我们!”
慈寒云目光中簇着毒:“如果不是因为慈绯,芜村怎么会死那么多人?你这个小杂种,怎么不和她一块儿死?”
“好一个颠倒黑白,实在狼心狗肺!”
怒极反笑,洮箐眼神似刀:“既如此,我也不必和你多费口舌!”
她手中燃起熊熊金光,以掌为刃,朝着慈寒云狠狠斩去。
情绪的洪流翻涌咆哮着,没有宣泄的出口。
失去一切的孤绝震颤让洮箐不想再拥有理智。
没有人,可以再侮辱她的母亲任何一句。
“手下留情!”
祠堂外,慈见山狂奔而来,张开双臂护住慈寒云。
“只有他知道怪物的藏身之处,不能杀他!”
慈见山双目通红,跪下苦苦哀求:“你若要杀,便杀我好了。是我未能教好儿子,让他误入歧途,犯下弥天大罪。”
洮箐的手中的金光几乎扎进慈见山的眼睛中,那决然的老头却没有丝毫退缩。
仿佛他的身后,是比他自己重要万分的存在。
“老不死的,你在说什么疯话?”
“我平日里放纵你在这山中自由来去,都是看在你对龙神忠贞的信仰的份上。你居然想要消灭龙神?!”
可慈见山珍视的宝物却只反手拽住他的衣领,脸庞扭曲。
而他只能用力地摇头,老泪纵横。
“儿啊,你醒醒,不要再被那恶鬼迷惑!龙神如此慈悲,怎会要你用邪法收集来的念力?”
“他就是龙神!”
慈寒云高声咆哮:“爹,龙族消失后,我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从潮海最民富力强的大国,变成一个靠着半死不活的海螺仓皇度日的弹丸之地,人心涣散,每况愈下!”
“那人带着神迹降临,承诺只要我能复活他,他就帮红螺国重回极盛之时,再不会有饿殍满地,战火千里!”
慈寒云张开双臂,满脸狂热之色。
“你对那来历不明的怪物身份心知肚明,却为了他几句轻飘飘的承诺,让同族受尽折磨,简直该死!”
洮箐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利刃,一个父亲的声声悲泣,让她狠不下心肠。
“你懂什么?”
慈寒云目光森冷。
“那些慈氏皇族早已烂到了骨子里,不事生产只知享乐,平民连饭都吃不上,他们却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大肆祭祀,他们才是该死的人!”
他目光中毫无愧色:“我不过是用他们盲目可笑的信仰来壮大他的力量罢了。只要他能帮我复国,那他就是我信仰的龙神!”
“你!你!”
慈见山浑身颤抖:“你居然早就知道那怪物的身份!我原以为你只是太过于盼望龙神回归,才会轻信了他的话,没想到……”
“老头,知道我为什么瞒着你吗?”
“你那一套龙神守护世人的说辞,我早就不信了!”
“若他真的慈悲,为何要抛下我们一走了之?若他真的慈悲,为什么要生下她这样的怪胎?”
慈寒云声色俱厉,他直指洮箐,仿佛在揭露世上最污秽的存在。
“像她这样血脉驳杂,灵力低下的杂种,连龙形都化不成,如何能守护我们?”
“他从来没有为我们考虑过,为何还要再信仰他?!”
“够了!”
赤裸裸的责备和怨怼扑面而来,饶是被冷待惯了的洮箐也燃起恼意,却有人比她更先愤怒地反击。
“你与我们一同进了芜村回忆,难道还不能明白这些悲剧都来自于你们对龙神自以为是的盲目崇拜和自私吗?!”
“龙神也是万千生灵中的一份子,他也有七情六欲,他不是无所不能。”
蒋泽昀向来都从容自若的脸上,泛起洮箐从未见过的愠色。
“可你们只想要一个有求必应的神,只要他没能满足你们的愿望,就是他自私,他玩忽职守。”
“一边只会望眼欲穿地祈求神的怜悯,一边还要阻止像慈绯那样创造希望的人,真正害得慈氏沦落到如此地步的,是你们!”
蒋泽昀的眼中是号呼的狂风怒浪,他迎上慈寒云似是要吃人的目光,毫不退让。
“龙族根本不在意伴侣的身份,你们这群仰仗他人鼻息过活的寄生虫却偏要指手画脚,害洮奉永失所爱,害洮箐与母亲天人永隔,却还要大放厥词指责她的出身。”
“她明明是父母疼爱的珍宝,你们却一口一个卑贱,一口一个怪胎。真正卑贱的怪胎,也是你们!”
他瞳中的怒浪裹挟着愤慨,侵吞山海。
蒋泽昀的字字句句犹如从天而降的巨石,将洮箐厚厚的心门砸出一线天光。
恍惚间,她仿佛听见坚冰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