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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第 127 章 ...


  •   “这是我们第十次治疗,最近还做梦吗?”

      顾医生看向躺在沙发上的女子,放低声音和缓问。

      为了让治疗对象进入放松状态,沙发靠背已经调到最低,室内光线是黯淡的昏黄。

      “还是一样。”栖真双手尽量舒展地放在两侧,慢慢说:“……也不太一样,来得多了,躺在这里就不怎么紧张。”

      顾医生笑了一下,和善的眼睛微微弯起:“今天我们不说梦。有件事要告诉你,再过两周我要离开申城,可能接下来一年里不会回来。”

      这消息让栖真意外,转头看向他,啊了一声。

      “想问我去哪里是吗?”顾成笑起来,在栖真点头后自问自答:“回沈海。”

      顾医生是沈海人,栖真一直都知道,她抿了抿唇,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只是看着他。

      顾医生看懂她眼里的意思,微笑道:“张医生也很资深,我走前会和她做好交接,待会儿出去我带你认下人。”

      栖真移开视线,点了下头。

      顾成注视着躺在沙发里的女孩,摊了摊手,问道:“栖真,我们认识大半年,你不问问我为什么离开吗?”

      栖真垂下眼皮,乖巧地问:“顾医生为什么离开?”

      中度人际交往障碍,症状之一:没办法顺畅地表达自己。

      就像现在,他能看出栖真对他离开的在意,但不引导她问出来,她大概率不会开口。

      顾成看了眼栖真的手——又在单手扣指甲皮。他知道她虽然在引导下问了出来,心里还是很紧张。

      “我爱的人在沈海等我回去。”顾成以拉家常的语气说:“那边的诊所装修好了,要人坐镇。”

      他有意用“我爱的人”这样的字眼,而不是简单的“女朋友”三个字,这样的表述更容易触发听者对一些特殊情感的向往。

      果然,椅子上的姑娘又抿了抿唇。

      “时间过得很快!”顾医生说:“我在申城五年了,该为自己的幸福努一把力。最近想着快要回去,浑身好像有用不完的劲,还有…特别想倾诉,想和人聊天。”

      栖真微笑,“您的工作就是每天和人聊天。”

      “那不一样。”顾医生也笑,“今天我们随便聊聊。”

      果然,他的治疗对象又笑了一下,投来一个友善的眼神。

      从刚来诊所时不愿沟通、不想说话,到如今能给一个这样的眼神,顾成知道这对栖真来说已经很不容易。

      他抓住机会,像好友聊天般,把自己恋爱史说了一遍。不复杂的故事,但他不疾不徐地说,容易让人对幸福产生一种切身的憧憬。

      他发现栖真听得很认真,舒展开的眉头和嘴角都证明她确实在产生共情。

      听着别人的幸福,自己也想寻找幸福,这是人性!

      故事讲完,顾医生没有停顿,继续道:“我每天早上醒来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希望所有人都没有烦恼,都能拥有幸福。你呢?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栖真仿佛还沉浸在他的故事里,来不及做出反应,也没有回答。

      顾医生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栖真,你也可以跟我说说你平时在想什么。”

      他试过很多次,每次治疗都难以让她开口谈自己,可是,看,他都要走了,走之前还跟她分享了故事和想法。这种情况下,会让对方少很多顾忌,更容易开口倾诉。

      果然,沙发上的姑娘似乎不想这种轻松聊天的氛围被打断,下意识张了张口。

      她在犹豫。

      “没关系,什么都可以说。”顾医生循循善诱:“我刚才说了,如果不是父亲去世,前女友劈腿,我也不会想不开一个人来沪漂。那段经历真的好丧,但我现在走出来了,再回头去说,一点没有说不出口,对不对?”

      栖真笑,那笑有点像过渡,一面应和着顾成的话,一面当做自己接下去的开场白。

      她将视线锁在对面的书架上。

      顾成的心理咨询室放置着两个贴墙的落地书架,一个摆满文学书,心理学的专业书籍则占据另一个。照顾成自己的说法,进入这样一个房间,会给人一种潜移默化的暗示——你的心理医生很专业、有水平,你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

      现在栖真的视线就落在其中一本书的书脊上,辨了辨,书脊上印刷的字是“百年孤独”。

      “我也想和顾医生一样。”栖真对着那四个字轻声道。

      说完这句,她像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想了想才继续:“最近我看了很多电视剧,马上要考试了,没什么时间看电视,但晚上回到宿舍,我老是忍不住想看一会儿,因为里面有感情。”

      顾医生挑了下眉,但这点小表示他隐藏得很好,他只是静静地听。

      “我室友说,我总是看烂片,可我就是想看。”栖真说:“我知道里面的感情,我是说母子、恋人、同事,那些感觉是演出来的,可是……可能就是因为演得不怎么样,所以我能看出这些感情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怎么做出来?”

      “嗯,就是……怎么生成的,怎么把它表现出来。”

      顾医生嗯了一声。

      栖真忽然道:“顾医生,您回沈海结婚,会要孩子吗?”

      顾医生笑了:“我都三十了,早晚要的吧。”

      栖真也嗯了一声,静了很长时间,说:“我也想要。”

      顾医生再次挑眉,顺着她的话问:“你想要孩子?你想要一个怎样的孩子?”

      “一个完全属于我的孩子。”栖真嘴角微微翘起,“我想看着他从胚胎开始存在于这个世界,在我身体里慢慢成长,由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然后一点点把他养大,让他学东西,体会各种感情,然后也成为一个大人。”

      顾医生注意到她这段话里连续用了两次“这个世界”。

      他在手上的硬板表格里快速记了一笔:“很多人都会有这种想法,生一个孩子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

      栖真双手掩面,好像很困扰:“我想要一个孩子,可我查了很多资料,都说孩子应该在一个父母双全的环境里长大,这样对他身心有益,可我做不到!”

      这一刻,作为普通人而非医生,顾成对栖真纠结的点感到滑稽。

      这女孩似乎感到很痛苦——为没法找个男人组成家庭,生下孩子。

      问题是,他的病人才十九岁,大一。

      但是作为专业的心理医生,顾成认为自己的患者刚才提了一个很重要的点。

      “孩子”是一个符号,反应患者心中对“完美”的诠释,而“完美”的对立面是“缺失”。他知道患者的观念越偏离“正常”,离核心症结越接近。

      于是他问:“能跟我说说那种感觉吗?如果你有了自己的爱人,你们组建一个家庭,生下一个孩子,想到这样的场景,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栖真眉毛都揪紧:“我查过资料,生孩子是要接触的吧?不行!我做不到,我不可能做到!”

      顾医生领会了一下她的意思,直白地问:“你是说,你不想和异性有亲密的肢体接触?”

      栖真点头:“是的,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我做不到。我没法想象那样的场景。”

      顾医生问:“想到是什么感觉?”

      栖真说:“冒冷汗,胃疼,紧张…恶心。”

      顾医生在表格里做了记录,问:“上一次出现这种症状是什么时候?不是想象中,而是生活中发生过的,有吗?”

      栖真深呼吸几次:“有。”

      顾医生坐直些,问:“能说说吗?记得多少说多少。”

      栖真又明显吐息,感觉在积攒勇气,一分钟后她终于开口说:“来找你之前。”

      顾医生:“你是说……第一次来我们心理诊所前?”

      “是的。”

      “之前多久?”

      “十几天吧。”

      顾成挺起腰身坐直,直觉这次真能挖出些他一直想要了解的东西,“那就是今年三月份?”

      栖真想了想:“大概吧,三月份……我记不太清了。那天下雨,雨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小。”

      她好像在费力回忆那天雨到底是大还是小,这个信息应该不关键,但顾医生没有打断她,他知道一旦一个人愿意去回忆细节,就代表她开始有了倾诉欲。

      “那天我站在路口,没有伞……我就是站在那个路口。那里有灯,人不多,对面有大楼……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栖真回忆。

      这样的表述有点怪,透着一种迷离,顾成竖起耳朵听。

      “我就跟人往前走,走过那条马路,听见有人尖叫,我被人卡着脖子扔进车里。”

      顾医生惊了一下:“你说在路上,白天?”

      “对。”栖真说:“在路上,白天。”

      顾医生嗯了一声,记下来。

      栖真:“我进去后,还有一个孩子。我是说还有一个男孩,也像我一样被扔进车后座。车子开动,开得很快。”

      “我们在车后座,被一个蒙面男人拿枪抵着,前面还有两个人,也是两个男的,一个在开车,一个在副驾。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那个孩子一直在哭。旁边那个男人就打他,让他闭嘴,叫他不许哭,可他还是一直哭。”

      “车子开到一个地方,他们把我和孩子推下车,换了一辆车。那男孩喘得很厉害,呼吸不过来。我觉得不太好,我觉得那孩子大概快不行了。我就跟他们说能不能先救他,可是他们不听。我听见一个男人说,倒霉,怎么拣到个哮喘的。还有一个说,不行就扔下去,反正还有一个。那孩子就一直跩着我的手,说姐姐救救我救救我。他很害怕,一直在说救救我。”

      顾医生站起来倒了杯温水,不想打断栖真的回忆,可她状态不太好,昏暗的光线下都能看见她眉头皱紧,额头沁出大片汗珠,肢体紧张僵硬。他不得不以递水的方式做个简单的干预。

      栖真道谢,接过杯子时手都在抖。

      她喝了一口,放到旁边的小茶几上,重新躺下。

      闭了闭眼继续说:“他们一路开得很快,我看到了山,他们在往山里开。后来天暗下来,车子停在没有人的河边。那个时候,那孩子脸色很不好,喘不上气,一直都喘不上气。一个男人说,停一停,把孩子处理掉。然后他们就把他拖下车。孩子拉着我,一只手一直拉着我,我不想放开,可是他们……那个男人硬是把他拖下车,他们不让我下,把我关在车里。我就看到……看到……掐孩子的脖子……后面我不记得了,他们说我晕过去了……我是说救我的警察跟我说,我受刺激晕过去了。孩子没救回来,警察赶到的时候直接把那些男人击毙,只救下我一个。”

      顾医生惊愕!

      想象过自己的患者必定遭受过某种刺激,甚至暴力,但他真地没想到她竟然是228银行抢劫案里的人质!

      今年2月28日,华铜银行抢劫案,三名歹徒劫持一名儿童一名女子做人质,逃逸130公里进入淀湖区,最后在淀湖畔被特警包围,当场击毙。女子被救出,儿童遇害。

      这则新闻当时铺天盖地,无人不知。

      新闻报道里没有人质的照片和身份信息,只说是路人。记得那时他还跟同事聊天说,擦,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被挟持做了人质,也太倒霉了!

      当时张医生怎么回的?

      是啊,香烧少了。

      顾成真地想不到这个“香烧少了”的当事人,现在就坐在他面前!

      栖真来诊所大半年,从来没有提过这事。

      栖真还在继续:“后来警察来看过我,那个警察说,你是我见过最冷静的人质,比我们这些见惯生死的老刑警还冷静!可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因为他们之前跟我说我晕过去了。”

      杯子又递到面前,这次栖真一口喝完,才将上头的情绪慢慢平复。

      再次躺回去,顾医生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栖真,那件事结束了,那是一个不太好的意外,但也仅仅只是一个意外,那件事已经结束了。”

      栖真的眼神并不迷茫,她甚至嘴角向上翘起,微笑道:“我知道,那是一个意外。”

      “你长得很漂亮,你说你学习成绩也很好,我觉得在你们大学应该会有很多男孩喜欢你,是不是?”顾医生恢复轻松姿态,回到现实问题上。

      “喜欢?”栖真呃了一声,对这样的问题她第一反应不是害羞,不是尴尬,而是细想。虽然顾成不明白,对此有什么好细想的。

      栖真问:“收到过信,信里说爱我,这个算吗?”

      顾医生笑,“算!但我感觉你大概一封没收。”

      栖真却说:“我收了。”

      顾医生又挑眉:“所以,你觉得自己可以接受来自异性的爱慕,对吗?”

      “收了……就代表接受?”栖真像是有点吃惊,“那我以后不收了。我只是觉得那些信写得不错,可以拿回去看看。”

      顾医生忍不住笑出声,他见多了少根筋的直男,没见过这么直的“直女”,还怪可爱的。

      “如果接受异性,比如你们班上的同学,做男朋友,你会是什么感觉?”

      类似的问题他刚才问过,但问得宽泛,现在他迂回地设定场景,希望她再回答一次。

      没想到栖真问:“就是做电视剧里恋人间的那些事吗?拥抱、亲吻、□□?”

      顾医生汗,现在小年轻说话都这么猛?但某种程度上说,她确实点出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做不到!我大概…会吐吧。”栖真看着他的眼睛,还是给出一样的回答:“做得到的话,我就不用纠结生孩子的问题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顾成心头冒出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对方或许该把看心理医生放在第二步。

      第一步,她得花点时间恶补下常识。

      是的,常识!

      常识会告诉她,并不是她能接受异性,就可以随随便便找人生孩子的。

      她才十九岁,大一!

      啊,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想到这一点了。

      顾医生低头翻表格,他其实记得很清楚,只是想再确认一下,于是快速瞄了眼栖真第一次来诊所时填写的信息记录,问:“你是遇到那起事件后开始做梦的?”

      栖真不确定地说:“算是吧,之前没做过,那就是之后做的,可是……”

      顾医生:“嗯?”

      栖真说:“我觉得我的梦,和这件事好像没有多大关系。”

      顾医生放缓语气:“能说说你的感觉吗?为什么你觉得这两者没有关系?”

      栖真犹豫:“就是……感觉吧。”

      顾医生脑海里形成一个快速判断:持续性的怪梦、自闭、社交障碍、耽于幻想造成的常识偏离……是暴力挟持事件遗留的PTSD。

      PTSD的确容易导致梦中重复出现创伤场景,可栖真的梦里又似乎没有这起挟持事件的影子。

      关于栖真的梦,她叙述过很多次。那梦境很怪异,像二次元。

      那样的梦……如果患者是重度网游上瘾,完全说得过去。

      问题是栖真说,她从没玩过电子游戏。

      顾成把表格翻回首页,看了眼“家人信息栏”。

      父:过世

      母:过世

      其他亲人:无

      顾成心里叹息,觉得怜惜。这女孩孤苦伶仃,出了那样的事,身边连个安慰的亲人都没有。难怪当初栖真第一次来求医,给他的第一印象就非常矛盾。

      她态度很拘谨,经常要想很久才能回答一个问题,这种迟钝的表现甚至数次让他们的对话进行不下去。

      但顾成知道那不是害怕,一个人心里害怕,是不可能用那种毫不躲闪的眼神看人的。

      套用一句现在的网络流行语,这女孩子给他的感觉就是“满满的破碎感,又向着光明挣扎”。

      他抬腕看表,还有五分钟今天的诊疗就要结束了,如果可以,他很想延长时间,但后面还排了两个病人。

      顾医生轻轻拍了拍沙发扶手,说:“栖真,今天表现很好。把这些事说出来,有没有觉得轻松点?”

      他以为栖真会像往常那样只是点点头——她经常用点头或摇头来表达自己。但这次对方却说:“确实是。谢谢您,顾医生。”

      顾成微笑:“找人倾诉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作为奖励,我给你三个建议。”

      栖真坐起来,顾成看表的时候她也瞅了眼墙上的时钟,知道时间不多了。

      顾医生:“你喜欢看电视剧,挺好,继续看。不过我希望你每天看完,能跟室友说几句感想。”

      “感想?”

      “就是今天你看的剧情给你什么样的感觉。我知道你在宿舍很少说话,但我希望你尝试和室友沟通,就以你看的电视剧为话题,能做到吗?”

      栖真顿了顿,点头。

      顾医生:“还有,你说你没玩过电子游戏,我希望你试着玩一下。不要单机版,要网络游戏。”他笑起来:“市面上好玩的网游很多,挑一款你看得顺眼的。”

      栖真像在跟他确认:“怎样算好玩?”

      “就魔兽世界吧。”鉴于她看上去对网游一窍不通,顾医生直接给出建议。

      他回身从旁边的书桌上撕下便签,快速写了几行字递来:“咱们定个目标。”

      栖真拿过来看:

      1. 加入一个公会,成为公会里无人不知的大人物;

      2. 在游戏里找到三个愿意和你一起做升级任务的朋友;

      3. 积累副本经验,直到你可以胜任副本指挥的角色。

      栖真抬头瞧他,完全看不懂什么意思。

      顾医生笑着说:“你开始玩就知道了。但别上瘾,每天最多玩两个小时。”

      不懂的她可以查,于是栖真也跟着他笑,点头。

      顾医生道:“这里的心理治疗你继续,但我希望你每个月给我打次电话,跟我说说你的近况。当然,这个不收费。”

      说着取回便签,在背后写下他的手机号码。

      这时响起敲门声,顾成知道是秘书在提醒时间到,他应了一声,最后问了栖真一个问题:“你觉得什么事情可能会阻碍你完成这三个任务?”

      栖真认真地想了想,配合道:“应该没有。”

      顾医生笑,伸出手等着,而栖真看了两秒他的手,吞咽一下,还是回握了。

      “祝你一切顺利。”顾成诚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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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这是一篇没人看也必须写完的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单机写,但这个故事,我非要让它完整地存在于世。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