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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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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宁站起来,端起灶台上的那碗枸杞茶,坐到炕上,说道:“罗爷爷对我们父女的照顾是实实在在的,他在世时,常给我们寄东西。我小时候,每次看到罗爷爷来信,就知道又能有新衣服穿了。虽说罗伯母和国强哥他们母子居心不良,但看在罗爷爷的面子上,也别把关系闹僵了。”
“怎么说呢?”岳宝华叹了一口气,“当初福运楼老板分家,大房留在粤城,二房去港城。我和你罗爷爷是福运楼最出色的两个厨子,二少爷要带我俩中的一个去港城开饭店。你罗爷爷一家老小,还有个生病的老母亲,他不想去,求我留下,于是我跟着二少爷去了港城。”
岳宝华低头看着儿子的照片,越想越心痛:“大少爷为人稳重,二少爷却是个二世祖。福运楼在香港开的分号,没两年就被二少爷输得精光。那时,我回到粤城,大少爷倒是希望我回去,可你罗爷爷已经是福运楼的大师傅了,我若回去,该如何安排呢?再说,当时战后的港城涌入了很多人,我也想自己闯一闯,就把你爸爸托付给了你罗爷爷,再次前往港城。没想到……”
抚摸着照片,岳宝华突然感觉不对劲,宁宁没有接他的话。他抬头看向孩子,见宁宁在沉思,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不太妥当。
他一心想着孙女,便把心里话都告诉了孩子,却没考虑到,师兄对他们父女照顾颇多,在孩子心里,师兄或许比自己更像爷爷。他这么说,多少有点推卸责任、忘恩负义的意思。
“宁宁,我不是说不帮国强,我的意思是……”这下岳宝华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了,他和宁宁才第一次见面,说这些话,用个不太准确的说法就是交浅言深,现在再解释,反而越描越黑。
岳宁回过神来,刚才听岳宝华说起福运楼老板大房二房的事,倒是提醒了她。爷爷去港城已经三十多年了,很可能在港城另外成了家。
她一时陷入思绪,让爷爷误会了,于是说道:“爷爷,我跟您说罗伯母想让国强哥娶我,就是想让您知道她打的如意算盘。我也是这么想的,罗爷爷帮我们父女,不管是因为对您有所亏欠,还是因为带了爸爸那么多年,有深厚感情,这份情分总归在。罗爷爷不在了,回报到他儿孙身上,也是应该的。只是罗伯母,或者说他们夫妻,心术不正,这也得防着。不过,这个罗国强看上去还行,他今天敢当着爸爸的照片,逼他妈妈说那些话……”
岳宁把罗国强说的话告诉了岳宝华,接着说:“当然,也有可能母子俩在我面前演戏,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孩子不仅理解他,还考虑得如此周全,岳宝华心里很是欣慰。他拿起碗,喝了一口枸杞茶,说:“我还从没喝过这么甜的枸杞茶。”
“这是本地的野生枸杞,我自己摘了晒干的,确实很甜。”岳宁也低头喝了口茶。
“这里有卖吗?我想带几包回去。”
“供销社里的枸杞比这个大,但没这个好。不过也许有好的,我不太清楚。来这里之后,我也就去过县城两次。”岳宁说道,“我把罐子里的枸杞包起来,您带回去吧。”
“好啊!”岳宝华把剩下的枸杞茶喝完。
岳宁找来一个装面粉的塑料袋,在这儿大家都用报纸包食物,她觉醒记忆后,即便再不讲究,也没法用报纸包吃的。所以,但凡有这种装面粉、装饼干的塑料袋,她都会洗干净晾干收起来,用来装野菜做的菜干或包些吃食。她一边倒枸杞一边说:“爷爷,我想等爸爸安葬后,就留在粤城,不去港城了。”
“啊?”岳宝华瞪大了眼睛看着孙女。
岳宝华等了这么多年,国门才打开,儿子没了,只剩下这唯一的血脉,孩子却说不去港城?
“爷爷,您能千里迢迢来找我,我特别高兴。您和爸爸分开三十多年了,想来您在港城也另外成了家,有了妻子儿女。我一个从乡下来的孙女去港城,只怕会给原本好好的家庭添不少麻烦。到时候大家都不适应,还不如我就在粤城生活。您要是有空就来看看我,我有空也去港城看您,俗话说‘远香近臭’嘛。”岳宁扎紧塑料袋。
岳宝华刚才还暗自感叹孩子考虑周全,这会儿她却因多思多虑,不愿去港城,这让他心里有些难受。要是自己真在港城另娶了老婆成了家,她这么做确实是在为他着想,可她就不考虑自己吗?
“你为我考虑,那你自己呢?你不想去港城?”岳宝华问孙女。
岳宁把枸杞放在箱子盖上。
在这个时代,港城对内地人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她妈妈抛夫弃女,冒着生命危险,游过大海去了港城。
然而,对于她这个上辈子成长在新世纪的人来说,港城固然不错,但内地同样机会遍地。
她对自己的未来早有打算。别看她爸爸是个厨子,却对读书有着执念,一直认为读书识字是做好任何工作的基础,哪怕做厨子也得识字。
在学校基本不上课的那些日子里,爸爸也不许她落下功课。如果说爸爸只是唠叨着让她好好念书,那么同样在这里改造的莫伯伯,可是从美国回来的专家、大学教授,他是实实在在地指导她学习。这个上海男人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囡囡啊,我们再做一道数学题哦,做好了,伯伯给你读一首宋词,好不好呀?”
有这么一位厉害的人抓她学习,就算她不恢复记忆,参加高考考上大学也没问题。
1977年高考恢复,她就报名参加了。那年高考没有公布考分,在1978年上半年分两批录取,第一批和第二批都没有她的名字。明明考题对她来说很简单,想来应该是政审的缘故。
她也不着急,反正78年7月就要进行第二届高考了。
可谁知道,高考那几天,刚好碰上羊瘟,他们这一片的羊群都发热、烂嘴、腹泻,她根本脱不开身。
今年她又报名了高考,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了。直到广播里传来全体脱帽的消息,她再也不用为这方面担心了。只希望羊都好好的,自己也没病没灾,顺顺利利的。
她计划好了,先读大学,再走上辈子的路。
上辈子,她被誉为承包海外华人及老外烧腊饭的女人。
在读研期间,她跑了很多地方,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口味上具有普适性的广式烧腊,为什么就不能像麻辣烫、牛肉面,乃至沙县小吃那样,有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品牌呢?
有人跟她说,广式烧腊对食材要求高,烧鹅要用清远黑棕鹅;也有人说,广式烧腊很考验师傅的手艺,粤菜酒楼都会重金聘请烧腊名师,很难做到统一;还有人说,广式烧腊讲究的是人情味,是老广独有的情调。
这些说法都有道理,但是剔除高端餐饮的顶级口味和情怀追求,想要广泛传播,工业化、标准化、可复制是必须解决的问题。
她开始创业,她的烧腊品牌确实很有竞争力,拿到投资后,店面在全国铺开。而真正为她带来巨额利润的是海外市场。在国内,大酒楼的烧腊作为冷碟,烧腊小作坊遍布街头,她的店虽然有名,但还不至于让人想吃烧腊就想到她的店,而且在激烈的竞争下,利润微薄。
在国外,她把烧腊饭做成了既有中国味道,又适应外国人口味的中式快餐。
爆款单品叉烧饭,全球单日售卖超过两万份。后来,她还推出了火爆却也被骂上热搜的玻璃脆皮烧鸭饭。网络上议论纷纷,有人质疑为了迎合当地人的口味,被改得面目全非的烧腊,还能算是老广味道吗?
很多厨师借着批评她的菜品,卖起了正宗广东烧腊,一时间广东烧腊在网上爆火,人们去大街小巷探寻正宗广府味道,顺带踩一脚她的烧腊不正宗。
那又怎样?这并不影响她赚得盆满钵满,公司估值节节攀升,她也跻身富豪榜。
钱赚多了,人就膨胀了。面对网络上质疑她不懂粤菜的声音,她不爽了,公开宣布要开一家高端粤菜酒楼,亲自坐镇,主打用心做菜。
网友们等着看她的笑话,结果这家酒楼门庭若市。她不得不开启高端餐饮品牌线,在中国和东南亚等地区开了十八家门店。
后来,她又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了一家有门槛的餐厅,主打她亲手料理,往来的都是各界名流大佬。他们的要求越来越高,也让她对食材变得十分挑剔,没有好食材,她就拒绝做菜。她越是挑剔,那帮人就越觉得她的菜值得等待。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觉得她太不懂得珍惜,所以才让她来到西北这个地方。在这里,龙趸、帝王蟹只能在梦里见到,鲍鱼海参想都别想,就连牛羊都是国家的。
好在改革开放了,有上辈子的经验,这辈子她总能重新起来的。起来之后可不能再像上辈子那样了,以后可不能再那么挑剔食材了。
言归正传,现在爷爷对爸爸心存亏欠,可到了港城,他家里有老婆、有儿孙。她去港城,势必会侵犯他们的利益。她这个从未和爷爷相处过的孙女,怎么能和陪伴爷爷几十年的老婆、儿孙相比呢?
这点微薄的祖孙情,能维持几天呢?与其到时候情分消磨殆尽,还不如不去。还是按照自己原定的计划,参加高考回城吧。
思虑再三,岳宁点了点头,说:“港城是好,可我去了会给您添很多麻烦。现在改革开放了,以后去港城也有机会。我开个烧腊摊,应该能养活自己。”
高考的事,就不要跟爷爷说了。
“你会做菜?”岳宝华有些意外。孩子五岁就来到这里,这里物资匮乏,哪有机会让她学做菜呢?
你看,她爸爸是个手艺很好的厨子,爷爷都不信她会做菜,更别说高考的事了,解释也没用。
有一年过年,爸爸把她养了很久的鸭子杀了,给她做烧鸭。她跟在爸爸的裤腿边,看爸爸调制脆皮水,听爸爸无奈地说这里很多香料都没有。等爸爸烤好鸭子,她当时信心满满地说自己也会做了。
她吃得狼吞虎咽,见她这么喜欢,她生日的时候,爸爸去买了一只鸭子。这次她非要自己做烧鸭,爸爸拗不过她,就让她试试。
她一步步做下来,居然分毫不差。烧鸭出炉,口感和爸爸做的相差无几。爸爸抱着她哭了,说如果她在粤城,如果能好好学,一定能成为最出色的厨子。
后来,爸爸总是攒鸡蛋、攒肉票,教她做菜,她每次都能一学就会。
那时她很骄傲,觉得自己是个天才。记忆觉醒后,她才知道,那不过是上辈子带来的手艺。
岳宁坚定地说:“会啊,爸爸说我做饭很有天赋,一学就会。”
岳宝华见小丫头如此自信,当年自己学厨,12岁拜师,18岁出师,在几个师兄弟里,算是天分高的了。厨师这活儿,可是靠一次次练习练出来的,一学就会?这不过是孩子话。不过,孩子想学厨艺,总归是好事。
他伸手摸了摸岳宁的头发,说:“傻孩子,爸爸说你天分高,那肯定高。但学厨哪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呢?”
“爷爷,我真会做菜。”岳宁重申,“我菜做得很好。”
岳宝华不这么想,孩子很聪明,毕竟在西北小山村长大,不知道外头的世界,以为会做几个菜就能开饭馆了,不能打击她的信心,岳宝华点头用哄孩子的口气:“嗯!爷爷等着尝宁宁的手艺。”
他接下去说:“爷爷在港城就一个人,当年出去,外面条件艰苦,我才让你爸爸跟你罗爷爷学手艺。本想着等我挣下一份家业,就把你爸爸接出去,谁知道时局变幻,国门关上了。我后悔没把你爸爸带在身边,只能天天盼着国门打开。这一等就是这么多年,我没有其他家人了,只有你这么一个血亲。你要是留在粤城,难道我们祖孙还要继续骨肉分离吗?”
爷爷没有再成家,一直在等国门打开,这就另当别论了。可她为高考准备了这么久,莫伯伯还等着她考去上海呢。
岳宁犹豫了,却见爷爷又拿起了爸爸的照片。
爷爷这么大年纪了,得知儿子没了,孙女还不愿意跟他回去,难道要让他孤零零一个人回港城吗?
只能说她和高考无缘了吧。岳宁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爷爷,我跟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