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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生命中的最后时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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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徐隐赋不在,徐家便由徐隐荐当家做主,他有一妻子名曰柳岑篱,三房妾室分别是莺莺,燕燕和花韵。
柳岑篱偏偏姓柳,当然她自己不这么觉得,她只怪柳云也姓柳。一小贱人怎配和她同姓,为此她不许府上任何人唤柳云之名。柳岑篱本想将柳云改做贱云,可偏偏贱字与她相公名中一字同音,故而她只能将柳云改做狗云。
于是乎徐家上下除了当着徐北城的面不敢造次之外,对柳云要么喊狗云,要么直接叫她狗东西。
徐北城自然晓得柳云所受的这份屈辱,下人们虽敬称他一声少爷,可人人皆知他在府中没什么地位可言,大小事宜皆由徐隐荐说了算,而徐隐荐一向不把他看在眼里,供他吃穿已是极尽仁慈。人多见风使舵,知道是这么个情况,对徐北城都不屑一顾,何况是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柳云。
对此,柳云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个称呼罢了,不痛不痒的,我根本不往心里去。再说了,狗眼看人低,我才不与他们一般见识。”
徐北城想笑却没力气笑,只道:“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柳云忍俊不禁道:“明明是我大你六岁,怎么好像反过来,你大我六岁似的。”
徐北城半卧在榻上,疲惫地闭了闭眼,天愈寒,他愈虚弱无力。
“我有点累,想睡会儿,入夜前记得叫醒我。”
柳云应了声好,替他掖紧被角,转身收拢窗纱。
柳岑篱派人过来使唤她去到后院洗衣,等她赤手洗完满篓子的衣裳,天已黑透了。她回到屋子里,徐北城已经醒了,裹在厚厚的灰褐色裘衣里像座堆在椅子上的小山。
徐北城一眼瞧见她冻得发紫的双手,仍然是无波无澜的语气:“我房里有冻伤膏,大约是在案台下的抽屉里,你自己找出来用吧。”
柳云依然应了声好,径自去找冻伤膏了。借烛光上药的时候,徐北城来到她身边:“我帮你吧。”他伸出瘦得皮包骨看着让人极心疼的手,取过药膏,涂抹在柳云手背上。
柳云微乎其微地瑟缩了一下,其实她照例想婉拒,她实在不习惯被细心呵护的感觉。可看着他专注却又恍惚的神情,推拒的话到底没能说出口。那一时刻,柳云回想起他在大街上牵起她手的场景,她好像也没有退缩。
徐北城仿佛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且不容置疑的力量,柳云端详着他稚气的脸和不相匹配的神态,几乎要以为他这具孩童的躯壳里住着一个年迈的灵魂。
柳云低声道:“抱歉没能在入夜前赶回来叫醒你。”
徐北城眸光微动,却未抬头:“无妨,睡醒时,自然就醒了。”
柳云带着些微的笑意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返老还童的故事?”
徐北城讶然道:“什么?”一抬眸望见柳云仿佛苦中作乐的笑颜,眸中讶异更甚,亮黄的烛光在其中闪烁,像是平原上极为常见的篝火舞,纵然繁星满天,也不失光彩。
柳云笑道:“据说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机缘巧合之下服用了一枚金丹,一夜间变作孩童之身。只是外表虽然变得稚嫩,素日言行中仍难掩老态。”
徐北城竟抿唇一笑道:“你是指我么?”
药膏已经涂好,柳云缓缓收回手,原以为看到他开怀一笑她也会开心,可她却心生不安道:“只是偶然想起有个这样的故事罢了。”
徐北城看了看她,忽然起身走向碳炉,其上有一铜盆时时盛着清水以供他用。徐北城亲手解下顶上玉冠,长发散开,垂于身后。
柳云蓦然意识到他是要做什么,心脏狂跳不止,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
徐北城将玉冠放到梳妆台上,从旁取过一把木梳,放到热水里涮了一遭,再从发根梳到发尾。
墨汁从梳齿上滴落,在地毯上晕开一幅山水画。
柳云的泪绵延不绝,像要汇聚成一条河流。
徐北城在氤氲的水汽中回过头来看她:“我以为你不会被吓到。”
柳云看着他那缕墨色未尽褪的白发,心痛如绞,泣不成声:“对不起…”
徐北城沉默地走过,坐到榻上:“替我重新染上黑墨吧,往后都要由你代劳了。”
柳云讷讷应了一声,又听他道:“明日我会跟叔父说,年节前我会寄信给灏伯父。”
当是时柳云不明白他此言何解,她只知道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柳岑篱没再找她麻烦,只是仍在明里暗里不断地给她使绊子。
后来柳云才知道,徐隐荐在徐氏家族中远不如徐隐赋有威望,许多族中长者并不认可他,相比之下,徐北城在族中的地位都要高得多。这就是徐隐荐迟迟未对徐北城下毒手的缘由,而绝非是顾念叔侄之情。连徐隐赋都死得不明不白,何况是徐隐赋唯一的亲儿子。
徐隐荐势必要借徐北城之名拉拢人心,步步攀升。起先是为了自己,而后是为了自己和柳云,徐北城写下了许多违心之言,亦做过许多违心之事。他本是无力抗争命运之人,若能使日子好过些,有何不可为?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切顺其自然罢了。
柳云伴徐北城度过两回寒冬,徐北城精神尚佳时不仅教她写字念书,还会大略讲讲音律和古琴。柳云看得出来,他对古琴兴趣浓厚,可他大多时候连琴弦都拨不动。
奈何柳云没有半点天赋,连最基础的七弦琴都学不会,琴谱也看不懂,既迟钝,又不多感兴趣。大概她打心底里认为,琴棋书画等才艺不是她这种连温饱都得不到保障的人该花时间去学习和钻研的。她想象不到自己沉醉于琴音或者潜心作画时是什么样,大约会叫人啼笑皆非吧。
徐北城时常坐在琴架旁出神,却不曾强求或是苛责于旁人。起初在柳云的陪伴与悉心照料下,他身子渐有好转,可在两人相依的第三年立秋,他的病况急转直下,连行走坐卧都不能自理。
“我怕是撑不到今年冬日了。”他咳得厉害,柳云一遍一遍地拭去他唇边的血。
经过两年的相处,柳云的情绪也变得如寒石般不可动摇。
徐北城瞧着她水波不兴的脸,竟甚感欣慰:“我没有什么能留给你,也拿不出什么作为你今后人生的倚仗,尽快逃走吧,在我再也醒不来之前。”
可这一次,柳云依然没能做到。
徐北城整日卧病在床,外头的事自是一概不知。柳岑篱为泄积攒了两年的怨气,公然命人把柳云吊在树上,亲手执鞭狠狠抽打,又把她扔进井里,过了一夜才拉她上来。
几次三番这般凌辱虐待,柳云竟都没死,咬牙撑着一口气,还能若无其事地回房照顾徐北城。
柳岑篱每每见到她都要啐她一口,极尽尖酸刻薄道:“常听人言命贱之人大多命硬,而今看来果真如此。你这贱命一条,非要在这世上苟延残喘,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捱多久。”
柳云从来默不吭声,听之任之,其实她自己也挺意外,怎么能从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中熬过来。
徐北城虽已病入膏肓,但仍能看出她一天比一天憔悴干瘦的面容,仍能发觉她双手的颤抖与无力,仍能瞧见她袖口与衣领下藏不住的伤疤。
可他也无能为力,一个重病在身起不来床的人,谁又能指望他什么呢?
若是徐家上下都只针对柳云一人,只把没来由的怨气撒在柳云身上,柳云尚且能忍,可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徐隐荐的示意下,他们把徐北城的药停了。
柳云不得不为此去跪在徐隐荐跟前求他发发善心,别断了徐北城的续命药。
徐隐荐觑她一眼,把她一脚踢开:“左右也活不了几日了,还吃什么药,尽早下去见他死去的娘不是更好。”
柳云伏在地上苦苦哀求,徐隐荐干脆从她背上踩过去,边走边冷笑道:“近来府上入不敷出,供不起他日夜吃不完的药,你若不想断了他的药,尽管自掏腰包去药堂里买。”他脖颈上腕粗的大金链子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腥臭味,所过之处,连臭虫都退避三舍。
一阵金银玉饰相撞击的声音传来,柳岑篱尖厉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你这贱婢,也敢到老爷跟前露脸,拦了老爷去喝花酒的路。来人,拿蜡烛来。”
柳云没去数柳岑篱在她背上堆了多少根蜡烛,她只感觉到背上十分沉重,尤其是徐隐荐方才踩过的地方,烛火照耀前庭,却是以燃烧她的生命为代价。一滴滴蜡油滚落并凝结于她脊背之上,几乎要将她早已惨不忍睹的身躯烫出一个个窟窿。
不知过去多久,她再也坚持不住,竟当场昏死过去,未燃尽的蜡烛点着了她的衣服,于是她又很快醒来,满地打滚,试图以此扑灭火焰。周遭的哄笑声此起彼伏,不仅柳岑篱赶回来瞧热闹,连徐隐荐那三房妾室也一个没缺席。
柳云像个引火烧身的跳梁小丑,为博人一笑连命都不要。可她依然没死,依然还活着。
徐北城停了药,每天只能喝上几口热水,吃不到半碗稀粥,越发瘦得没了人样。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有时整日睡着,到后来连着几天都没睁过眼。若不是尚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气息,柳云都要以为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期间徐隐荐得知了徐北城近况,竟要不管不顾地将他下葬,所幸在柳云的拼死阻拦下,徐北城适时醒了过来,徐隐荐只得暂且罢手。
然而事出之后,柳岑篱让柳云在石子路上跪了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