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嵩山书院 ...
-
嵩山绵延百里,岭上松柏叠翠。
苏祈策马由汴河而来直奔书院。正值寒冬腊月,快马行路亦是艰难非常。
月落参横之际,他一人一马,才将将抵达山脚之下,眉睫之上具已覆上了霜雾,白茫茫一片。
他拴好马,视线顺着高耸的台阶而上,心中透出一丝怅惘。
沈家父母早亡留下一对姐弟,一直是由沈家祖母抚养长大的。
沈楚良比姐姐妙仪小四岁,心思较一般男儿要细腻些。
他们成婚时,他不过才十二、三岁,正是幼学之年。沈祖母直言要他读书明理,不能一直圈养在家中。
于是苏祈主动提出修书一封,推荐妻弟到嵩山书院求学。那时他们新婚之初,三人一同乘车,半是游玩,半是送学。
将沈楚良送到书院安顿好后,他携妻子一同离去,那时沈妙宜心中不舍,一步三回头。
在这长阶上泪眼婆娑了半日多,而他亦是好言好语宽慰了半日多。
往事飘忽,具已成风。
他收拾起愁绪,拾阶而上。
*
嵩山书院规矩严苛,入夜后不得擅自进出。
苏祈自报家门,好不容易才得人通报,他在门房候了半晌,才见到久违的妻弟,沈楚良。
“姐夫?”
少年一袭月白的棉袍,五官清俊,肤色白净,清澈的眸光中略带懵懂。
方才书院的管事亲自去房中唤醒他,直言家人来探望,令沈楚良十分意外。
“姐夫怎么忽然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苏祈负手而立。
三年不见,记忆中楚良那孩童般的脸颊,如今已隐隐可见男子的轮廓,他心中忽然有些不忍。
不久前,这个少年才收到祖母去世的消息,世上独留沈妙宜这一个亲人,如今,他要如何再面对另一桩噩耗?
“无甚事。”
苏祈弯了弯嘴角,瞬间改变了主意,露出一个清风朗月般的笑容:“我途径嵩山,便想顺道来看你一眼。”
沈楚良心思单纯,闻言如此,又见姐夫语气轻快,心下便瞬间放松。
继而听见姐夫说:“我在天临织造府的任期结束了········”
“前些时日,祖母过世,我未能及时赶回来,心中实在惭愧·······今日正好赶路,途径这里,便想着来看看你,你在书院一切可好?”
苏祈不善于说谎,但此刻,却伪装的极好。
“好,姐夫,我在这一切都好。”
沈楚良想起祖母突发恶疾去世,心中十分难过,姐夫人在外地,无法及时返回,这一点他也情有可原。
“当日我收到消息从书院赶回去,祖母的棺椁已经入土为安。”
想起姐弟俩在祖母灵堂前相见的场景,沈楚良止不住泪眼朦胧。
那一晚,打点好家中的一切事宜,姐姐便匆忙乘车归家。
而他在老宅子住了一晚,第二日锁好家门,便赶回书院继续求学。
一切都是匆匆忙忙,他们姐弟俩也未来得及多说几句。
苏祈安静地听沈楚良说完,见他神色如常,言辞间浑然不知沈妙宜的意外····
他胸中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渐渐泯灭。
天地无终极,人明若朝霞。
沈楚良瞧见姐夫始终沉着脸不说话,与以往温润玉如样子相比略显深沉。于是他开口问道:
“姐夫,我姐姐她还好么?”
语落,却见苏祈抬眸,面色平和的望着自己:“我,尚未见到她···”
他没有说谎,多日以来苦苦寻找,确实至今未见到她···
沈楚良闻言一愣,继而垂首懊恼道:“哎呀,瞧我这脑子。”
他拍了拍自己的头笑言道:“姐夫从天临府过来,应是先至嵩山,后到芙苏···”
想来姐夫还未归家,自然没有见到姐姐。
苏祈闻言,不置可否。
转而问沈楚良:“明年春闱,你可要参试?”
此言一出只见沈楚良面上露出一丝忐忑,吞吞吐吐:“我···”
“你如今正是志学之年,又在书院受教了三年多,课业扎实,想必可以一试。”
苏祈虽然与这位妻弟接触不多,但是他知道楚良读书勤勉,只是脾性内敛,约莫是从小父母不在的原因。
楚良低着头,目光扫过自己的鞋尖:
“姐夫天资聪颖,是当朝最年轻的探花郎,而我······”
而我只是个乡野儿郎,无父无母,仰仗年迈的祖母供他读书识字,已实属不易。
幸得姐夫举荐,他才有机会师从嵩山书院颇负盛名的韩先生,三年苦读,好似一日光景,如今要他入场考试,他却实在没有信心。
若是考不中······
“你是怕考不中丢脸?”
“不,不是···”沈楚良闻言忽而抬起头,迎上苏祈探寻的眼神。
“我不是怕自己丢脸····”他一个十几岁的儿郎,怕什么丢脸,只是····
见他吞吞吐吐,苏祈反而有一丝疑惑:“那是为何?”
“我是怕,姐姐失望······”也怕在天有灵的祖母失望。
沈家姐弟俩感情深厚,楚良知道祖母和姐姐希望自己可以像姐夫一样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光耀门楣,这几乎是天下读书人共同的梦想。
可是金榜题名,谈何容易?
他入了嵩山书院,才领略到有识之士如过江之鲫,大家都想鱼跃龙门,但是谈何容易?
书院中,才情笃厚,家门荣光者甚多,而他,又哪里有自信,与他们一争高下?
况且他在此读书,本就是借了姐姐、姐夫的光,若是名落孙山,一怕姐姐失望,二怕因自己让她在夫家面前无光。
····
苏祈听他小声说完缘由,知道他心中包袱甚重,一时间心疼之情尤甚。
“这世间莘莘学子,十年寒窗,一次就中榜者,犹如凤毛麟角,你应抛去一切顾念,放手一试,方能有所增益。”
他拍了拍妻弟的肩膀,语态愈发温和:“即便不中也无妨,咱们往后再试,你尚且年少,何惧两三年的光景?”
沈楚良抬头,目光有些呆滞的望着近在咫尺的姐夫,忽而明白姐姐当年为何不顾祖母劝说,不顾门第差距,也一心嫁入国公府。
抛开其他不谈,作为男人,姐夫的这张脸,实在太好看。
意识到自己失态,沈楚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多谢姐夫宽慰,楚良自当全力以赴。”
他定了定神忽然想起什么,转而羞赧地对着苏祈开口致谢:
“这些年,多谢姐夫一直顾念,三不五时的差人给我送东西来······姐夫送的徽墨实在珍贵,我都舍不得常用,还有善琏湖笔······”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书院中的学子虽然一心向学,但是在文房四宝上,少不了攀比之风。
沈楚良寻常人家的出身,自然不能也不敢在这些事情上下功夫。
但三年来,国公府的小厮每隔一些日子,便会过来一趟,送来的笔、墨、纸、砚,几乎都是最好的。
是以,他在书院中,并未落人下风····对此,楚良始终觉得受之有愧,始终惦记着要当面道谢。
对面的苏祈闻言,神色却是一顿。
自己何时······遣人给楚良送过东西?
一抹尬色涌上心头。
他转念一想,应是沈妙宜关心弟弟,借自己的名义送来的罢。
夜色太晚,他又嘱咐了妻弟几句便告辞了。
来时步履匆匆,归途脚步沉重。
嵩山书院的台阶,好似没有尽头。
他缓步而下,眸光渐渐深重,好似一潭尘封千年的冰泉。
*
沈楚良回到自己的房间,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又想不出来究竟是何?
按理说,姐夫外放天临三年,如今升迁回归,本是天大的好事,为何他看起来忧心忡忡?
回想起为祖母奔丧那日,他与姐姐相见的情形。
姐姐的眼里,似乎也是这般,忧心忡忡,悲伤难抑。
那时,他只以为是因祖母过世,所以,当时并不觉得有异。
站在老宅门口告别时,沈妙宜坐上马车冲他挥了挥手,叮嘱他回书院要好好读书,再无其他。
他远远瞧着国公府的马车消失在夜色中,那是她们姐弟俩最后一次见面。
当年他们一起送自己来求学,路上姐夫对姐姐关怀备至他都看在眼里。
后来姐夫外放做官,姐姐深居简出,是不是因此感情生了变化?
沈楚良不懂,他尚年轻,男女之间的弯弯绕绕对他而言,犹如天书。
但是他也不傻,他明白自己家并非高门贵胄,姐姐高嫁国公府后的生活想必不易,就算姐夫爱护她,但难保府中其余人也一样待她?
“唉。”
少年忍不住轻叹一声。
双手垫在后脑,黑夜淹没了他俊朗而稚嫩的五官。
想到明年春闱,他暗自下定决心要全力以赴,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也为了姐姐往后在国公府的日子。
若是有朝一日他榜上有名,姐姐荣光与共。届时,无论国公府的人如何,他都有能力成为姐姐的一方倚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