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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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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不是要死了?”
黑暗中,沈尚溪听到了一道柔婉的女声。
我在哪?
她努力地想要睁眼,却控制不了身体分毫。
身上的每一处都泛着细密绵麻的痛,浑噩中,她的清明只有方才的一瞬。
昏昏沉沉中,沈尚溪又听到了另一人的声音。
“死气已散,人无碍了。”
女声温慈平和,好似母亲,沈尚溪听在耳中,只觉似春风拂灵台,连带着身上的痛楚都消退了许多。
心神一松,她彻底昏了过去。
再睁眼,已是三日后。
“你醒啦。”
迷迷糊糊中,沈尚溪被人扶起身。
没等她说话,那人又往她口中送了一勺药。
药汁入口,苦臭的味道激灵灵直冲天灵盖。这一下,沈尚溪彻底清醒了。
她这是在哪?
床榻上,女孩子半阖着眼,脸色苍白如纸,一看便知这女孩子是生了病,且恐怕病得还不轻。
一七八岁的小童手里端着药碗,立在床榻前。
女孩子闭目不语,小童也毫不在意。
师父说了,这姐姐虽说死里逃生,但少说还有个两三日才能完全清醒,如今这般,是再正常不过。
又一勺药汁被送进口中,沈尚溪微一迟疑,把药咽了。
一勺药的功夫,她意识到了两件事。
第一,她死后穿越了。第二,她的眼睛出问题了。
她视之所及处,五彩的流光覆盖了一切。流光之外,她的视野中再没有其他东西。
光污染也不过如此。
沈尚溪不堪忍受,只得难耐地闭眼。
一碗药很快喂完,小童小心地扶人重新躺下。
“你……”沈尚溪张口想要留人。
破败的嗓子只支撑她说了一个字,第二个字还未出口,针扎似的痛便从喉间返上来。
眼睛痛,嗓子痛,身上的每一处都在痛,沈尚溪瞬间安静,咽下了一切想法。
心底有一声音告诉她,她若不想和原主手拉手一起上路,就必须先休息。其余一切,都可以向后放。
重活一次,什么事都没有身体重要。
接下来一连好几日,小童照例来喂药,大部分的时间里,沈尚溪都在睡觉,少有几次醒来,都是在黄昏时分。
每每这时,小童总是捧了饭食来沈尚溪处和她一起用饭。从小童处,沈尚溪陆陆续续了解了原主和这地方的不少事。
此朝名为大昭,大昭百余年前建国,天下承平已久。沈尚溪当下所在的地方,是一处道观。这道观,建在一方野山上,没什么名气,只一个老道带几个小道,在观内活动。
三日前,原主一身缟素,趁着夜色敲开了道观的观门,借宿观中。
原主出身农户,因常年泡在田地里,她练就了一把子的力气。此番,她是想要进城,在城中寻个活计。
沈尚溪粗粗摸过,原主虽瘦,但手臂,大腿,腰腹等地方的肌肉却是十分有力。
要说瘦,可能还是穷的。
病中的几日,沈尚溪入睡前,总要捏捏身上的肌肉,每每确认了它们还在,她便睡得更安稳些。
沈尚溪还得知,原主的眼睛,先前本是看得见的。
这便很让人尴尬了。
一场急病,原主没挺过,一命呜呼。沈尚溪倒是挺过了,却被动加上了“目盲”“孤女”“贫穷”等特殊buff。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道她和原主两个谁更倒霉一些。
幸好,此地的社会情状,与沈尚溪设想中的古代大不相同。此朝民风开放,女子男子一样,皆可读书认字,行走四方。
观内的小道,便是有男有女,一并跟着老道修行。
得知此地情俗的那天,沈尚溪特意前往正殿,虔诚地为观内供奉的仙神上了一炷香。
感谢上苍,阿门。
“呼。”
放下手中的络子,沈尚溪轻轻按了按眼。
方才她的眼睛,突然痛跳了好几下。最近几日,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
若是还在现代,沈尚溪也只会当是用眼过度,放下手机睡一觉就是了。
今时不同往日。
思考片刻,她小心起身,准备寻观里的老道咨询一下。
老道通晓医术,前先日子正是她为沈尚溪的眼睛开方抓了药。
她对沈尚溪的情况心中亦是有数,这治眼睛的药,老道没要一分钱,全由小道们自道观的药园中采来。
沈尚溪原以为她这双眼已是废了,不曾想,几服药下肚,她的眼睛倒当真好转了起来。刺目的异光消失,她也陆陆续续地能看到些东西了,只是还仍看不清晰。
沈尚溪言语不多,只心中暗自记下这份恩情。没有纸笔,她便在心中反复念了老道,几个道士和道观的名字,每日重复上几遍,免得忘记。
这些日子,她的身体已经大致痊愈。先前每日喝的两碗药,也只剩下了治眼睛的一碗。
喝药之余,沈尚溪跟观内的其他女客学起了打络子。打好的络子能拿到山下去卖钱,沈尚溪手上不停,除了为自己,也是想走时能有余力为寺庙添些香火钱。
她眼睛虽还未好全,但打络子这种熟练后可不用眼睛,全凭手感的活计正合适她。
沈尚溪出了门,欲先在后院处寻寻人。
后院是厢房所在,几道院墙分隔两端。左边是香客暂住的地方,右边则是道士的住所。
山上没钱,院内不设青石板,只是约莫有个院子的样子。出了房门,无论去哪,都要踩上一脚的黄土。
院内,花木随意生长,未经裁剪,取造化自然,生生不息之意。
再走出几步,草木渐渐的稀了,空中却飘溢着淡雅的甜香。
沈尚溪站停,前方两团粉色糊糊拦住了她的去路。隔着十几米远,她定定地瞧了一会儿,确认了它们应是一人一花。
那人,背对着沈尚溪,半靠着廊柱,小声哼唱。
离得近了,沈尚溪听清了她口中的唱词。
“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
“凭阑袖拂杨花雪。”
“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容娘?”沈尚溪迟疑着叫出了女子的名字。
廊下的粉衣女子顿时止了声,转过身来。
容娘同她一样,也是借宿观中的小娘子。这段时日,病中的沈尚溪常受她探望,也得了她一二照顾。
容娘长她几岁,性情温柔和善,但因为从来没离家太远,她对外面的事情很是好奇。探望沈尚溪时,她央着沈尚溪讲了不少外界的风光。作为交换,她教会了沈尚溪打络子。沈尚溪打出的络子,也由她帮忙带下山,换些银钱和零碎的小玩意。
“尚溪,你今日怎么出来了?”夏日里,午后的日光仍炽,容娘站在廊下的阴影中,关怀道:“你眼睛可是好了?”
摸着良心讲,十米之外人畜不分着实算不得什么大好。
但沈尚溪还是点头,道:“好多了。”
对沈尚溪的为人有一定了解,容娘倒没有立即就信。她伸出一根手指,问:“这是几?”
是几不知道,只知道是肉色的糊糊。
沈尚溪只能沉默。
容娘叹一口气,朝沈尚溪走去。
赶在容娘开口念她前,沈尚溪急忙扯开话题:“院中香气怡人,不知栽的这是什么花?”
“是芍药花,师父可宝贝它了。”容娘还未答,一脆生生的童声接了话。
穿道袍的小女童从一边绕出来,走到沈尚溪身前,有模有样地同她见了礼:“沈姐姐安。”
观内共两个女童,一个大些,十二岁,取道号为还虚。沈尚溪面前的这个小些,只有七岁,道号为太真。
“这地方坏,这花儿好。别的花都种不活,就它能活。”小女孩言语现出对这花的喜欢来。
说着,她踮脚举高了手里的东西,令它们凑到沈尚溪眼前:“师姐说,今天晚上会下大雨,要我给姐姐送雨具来。”
“小太真,辛苦你了。”沈尚溪慢慢将东西接过,从怀中摸出两块饴糖递过去:“也麻烦还虚了,小太真替我谢谢还虚。”
“好。”小女孩半欢喜半羞怯地接过糖,小心地把糖放入怀中。
沈尚溪接着向她打听:“小太真,你知道观主在哪吗?”
“师父下山打醮去了,三日后才能回。”
沈尚溪面上浮现出好奇。
容娘插了一嘴解释:“观主去的是山下杏溪村的孙员外家。三年前,他家走失了孩子。每年这么一场法事,是替那小女孩祈福的。”
每每法事过后,这道观上的一众人便能跟着吃的好些。
沈尚溪闻言微微蹙眉。
“员外”一听便是村中大户,这样的家中丢了孩子找不到,八成是遇到了拍花子的。
古代不比现代,出了事,人力能做到的比之现代实在有限,平头百姓的抗风险能力实在不高。而现在,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罢了,多想无益,既来之则安之。
“沈姐姐,”见她表情不好,太真轻轻拉住她的手,道:“你身体还难受吗?要不我扶着你回去吧。”
容娘也劝道:“风雨不知何时落下,妹妹是该早些回去。”
不等沈尚溪回答,她又忧心忡忡道:“我屋内门窗尚未检查,这便先回去了。”
容娘走的匆匆忙忙,沈尚溪只来得及应一个“好”字,便瞧不见她的身影了。
容娘是有先见之明的,晚间的雨,不等天暗下来,便噼里啪啦地打了下来。
黑云蔽月,外头不见一点星光。风雨打窗,既急且猛,沈尚溪在房内都能避不开那湿寒的雨气。
思及今日见的那株芍药花,沈尚溪打络子的手不自觉地停了。
观中的道童们年幼,也不知道能不能考虑到要为那花遮遮雨。要是没有,待观主回来,怕是只能见一地残花。
想那老人予她的种种慈爱,沈尚溪一时无言。
偏这时,她的眼睛又痛了起来。
难耐地合眼,双眼的眼球一跳一跳的,像是有什么要从中跳出来一般。好一会儿后,这疼痛方才褪去。
再睁眼,突然地,异常清晰的世界映进了她的双眼。
“怎么会?”沈尚溪错愣。
她的眼睛痊愈了!
四方的一间屋子,一套木桌椅,一个柜子,一方床榻……沈尚溪左右一一望过。
来到此地这么久,她今夜方才第一次看清她住的地方。
短暂激动后,沈尚溪发觉,她倒不似常规意义上盲人复明后那般的欣喜若狂。归根结底,对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她至今仍是未有多少实感。
沈尚溪环顾屋子一圈,最后从墙上拿下蓑衣,抄起油伞一并出了门。
后院,小道童们果真并未对芍药加以什么防护。雨水又重又急地砸在花上,粉色的花被风雨裹挟,却仍昂首直立不见半分颓态,瞧着十分坚贞。
地面上枯枝甚多,沈尚溪拣出粗壮的,三两下用蓑衣为院中的芍药搭了个简易的挡雨棚。
做好这些,确定了没什么问题后,沈尚溪方才回房。
房间门是开着的。
桌上的油灯也被点燃,窗户缝透进风来,吹得烛火摇曳。一娇美婀娜的姑娘坐在桌旁,亲昵地瞧着她。
窗户紧闭,地面洁净,房内的一应陈设,皆一如她离开前,没多些什么,也没少些什么。
烛火晃动,烛影落在姑娘脸上,歪扭飘斜,女子姣好的容颜被裂作两半。
沈尚溪止步门外,莫名心悸,一时竟不愿进去。
“尚溪,直接进来便是。”一开口,沈尚溪便认出了这姑娘是容娘。
“容娘,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
挥去心中说不清的感觉,沈尚溪面上带出笑影,依言进了房间。
后院土粘在她的脚底,待走到容娘跟前时,原本干净的地面上便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串泥泞的湿脚印。
容娘:“我来同你说说话。”
沈尚溪的胳膊被她攀上,借着她的力,沈尚溪落了座。
是了,容娘还不知道她眼睛已经看得清了。
余光瞥见脏污的地面和鞋面,沈尚溪的心中一叹。
唯一的一双鞋子,就这么被泥弄脏了。
“尚溪可想过以后?”容娘的问话打断了沈尚溪心中的莫名。
她的心脏,从刚才开始,便跳的过于有活力了。
一双鞋子罢了,怎么叫她这般惶惶?
“我想着,日后先进城看看,支个摊子,卖些东西。”视线从地砖上收回,沈尚溪压下情绪,不疾不徐道。
眼角余光掠过某一处时,她目光一滞。眨眼间,她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她的眼睛好像疯了……
若不然,她怎会瞧见,烛光下,容娘,没有影子?
容娘还在继续:“听起来不错,那你可是想好了要支什么摊子?城中谋生的,大多都是……”
沈尚溪静静听着,不动声色地用余光又向下瞄了一眼。
地砖上,仍旧只有一道影子,那是她的。
容娘的身下,空空荡荡。
沈尚溪表情不变,收回视线。
嗤——
烛火一闪,灭了。
再一次,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黑暗中,幽幽香风吹至她鼻尖,香气甜而不腻,却让人无从避让。接着,容娘的喟叹在她耳边响起:“你看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