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雏鹤 ...
-
姬鹤一文字自那天暗堕而被铃铛封回本体之后，便坠入了无边的梦境漩涡。
这些梦境光怪陆离，有时是书画琳琅的文雅书房，有时他站在不同于本丸的手合室、有时是一处繁花似锦的庭院、也有时是不知道何处的破败废墟和燃烧的战场。
他在其中不知时间流逝，也找不到梦境的出口，有时走着走着再一眨眼就是全然不同的天地。
他成了一只被困在梦境之中的鸟。
这些梦境之中鲜有人迹，即使有，也只是些面目不明的虚影一遍遍重复着含糊不清的呓语。
起初，他只当是误入了不同人的梦中，直到……
在某个庭院梦境里，穿过夜晚的风雪，他跟着提食盒的模糊人影，从它一遍又一遍进出的房间里，在远离床榻上那瘦弱人影的柜子边，他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诡异人形。
那东西不过手指大小粗细，保持着人形的轮廓，却通体乌黑，像是浓墨凝结而成。面部光滑如镜，没有五官的起伏，仿佛被刀削平般平整。
它就像一条站起来的毛虫一样，静立在柜子的阴影里，死死盯着床榻，口中神经质地喃喃自语着：
“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
如此这般半晌，就会自暴自弃一样缓缓往下融入阴影消失，又在新的地方浮现，继续重复着那些意义莫名的话语。
在每一场梦里，他都不约而同地撞见了这诡异的存在。
姬鹤从未见过这般怪物。可当它平滑的脸转向他时，一股无由来的恶意便扑面而来。不是杀意，更像是怨毒编织成的针，直直地刺向他。
而后便是大打出手。
他确信，这绝非简单的梦境漫游。
就在他再一次将手中刀插入怪物胸口，怪物烟消云散之后，周遭光影流转，头顶再次被铅灰色的雾霭笼罩，四周熟悉的废墟在视野中渐次清晰。
这是他显形的熟悉又陌生的本丸，一切如旧，被厚厚的灰白尘土吞没，死寂得令人心慌，只有风穿过断壁的呜咽。
是了，在暗堕之后，他一次也没再遇见过她。
他心一跳。这一次或许能再度见到她？他迫不及待地迈开脚步。
然而，残墙边空空荡荡。
他急切地环视一圈，不但没有找到那抹他魂牵梦萦的樱色身影，反而看见了一个不该在这里出现的存在。
那个不过手指大小的漆黑轮廓，正在少女常常坐着的那堵残墙后静静伫立着。它无面的头仰着，依旧在神经质地低语：
“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
它在这里，而她不在。姬鹤的身体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寒光乍现。
待他回过神时，手的动作快过意识，腰间的本体刀出鞘对准了它。凌厉的刀光直直地挥向那怪物！
而平滑的面部感受到杀意，猛地转向他，身形见风暴涨，眨眼间便长到一人大小。它发出一声尖利得扭曲的嘶鸣，乌黑的身体猛地拉伸，弹出数道粗壮的触须。
一时间，断壁间，银芒与墨影交错。刀气斩断污秽的触须，而新的阴影不断从废墟深处滋生。
也正是在此刻。
一道金光毫无征兆地破空而来！如锁链般将那不断挣扎嘶鸣的怪物牢牢缚住，下一刻，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后猛拽！
姬鹤心中一凛。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刻纵身追去。
然而，太快了！
那道金光快得匪夷所思，在断壁残垣间几个闪烁便消失。
姬鹤见状，深吸一口气，分出心来感应，脚下不停，沿着空气中那缕污秽的气息追踪。
这残余的气息引着他穿过狭窄走廊，最终路径向上，他足尖借力轻点，飞身掠上了屋顶。
他向下一看！
就在那里，那被金色绳索紧紧束缚的无脸人形发出尖啸。数条墨线般的触须自它身上暴射而出，如毒蛇狂舞，袭向正对着它的人。
那几乎被怪物笼罩的纤细背影，姬鹤只一眼，便认出这正是他遍寻不见的人吗！？
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呆了，僵立在原地，面对着张牙舞爪的怪物，竟不知闪躲！
糟糕！他赶不上！
姬鹤咬牙，他与少女之间尚有一段距离，想要完全拦下已来不及！没有丝毫犹豫，他凝聚力量挥出一刀，刀光如凛厉月光凌空斩落！
刀光破空而去，眨眼间将那几根夺命触须尽数斩断！怪物吃痛化作群鸦四散奔逃，有点点不明来源的金光追随而去。
那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那金色又是什么？
迷惑的事情过于多了，无人解惑，姬鹤便也只能压在内心。
姬鹤收回目光，收刀喘息，而后望向站在漫天落下的尘埃之间的人影。心有灵犀一般，他心念的人也正转过头来，四目相对，她轻声询问：
“你是谁？”
即使身上的服饰有所改变，她脸上的神情仍是是如之前一般的茫然。她还是她，也还是不记得他。
姬鹤紧绷的心弦一松，在她的目光之中他轻巧跃下，走向她身前，“姬鹤一文字，你……”
冷不丁，他嗅到了血腥气，脸色一凝，蹙起眉快步上前几步，眼神在她身上上下左右逡巡着，“你受伤了？给我看看！”
眼前之人却一点也不着急，她朝他生疏又客气地笑问：“你好像跟我很熟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我醒来之后没见过你？相册上也没有？”语气间满是好奇和疑惑。
“什么相册？”姬鹤随口接过话，但当下还是她的伤势更让人担心，他摇摇头，自然地伸出手去，“先给我看看伤口！”
或许是这份熟稔的口吻让她感到熟悉和信任。
“唔，好吧。其实也不严重。”她慢腾腾地将手伸出来。右手手腕的绷带上一道红色血线正在缓缓蔓延，底下依然在流血。
姬鹤心一紧，忙拉着她让她坐在廊边，盘算着解开绷带看伤势。然而，相较于自己的伤势，眼前之人却明显对他更感兴趣。
“姬鹤一文字、一文字……”她被他拉着慢慢走，一边轻声重复他的名字，边对他笑，“听起来很像是刀名？你是付丧神吗？”
“嗯。”他简短地承认。两人在廊边坐下，姬鹤小心翼翼解开她手上的绷带。
“我们是在这里认识的吗？”她环顾一圈，目光最后落回他淡漠的眉眼，鬓边灰白色长长的发丝上，“这里应该只有我一个人才对。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他埋头，手上的动作一顿，思考过后无法给出答案，只好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低垂下眼睫，抿唇又说，“就感觉好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一次又一次到了你面前。”
“线？”她若有所思。
“嗯。”他低声应道，终于完全揭开了绷带。
那伤口一个指节长短，横亘在手腕中间，仍在缓缓渗出血来，周围是被绷带晕开的血色，而在血色下能看见一圈泛着不正常青紫色的皮肤。
“疼吗？”姬鹤低头凝视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眉心皱的厉害。
“不怎么……”眼前的人倒是无所谓，一脸想要敷衍过去的表情，却被姬鹤猛抬头的动作打断。
“撒谎。”姬鹤认真地望着她。
于是她眨眨眼，立马改口，“好吧，还是有些疼的，”她小声补充，“从醒来之后，就一直在疼。”
他将手虚虚地覆盖在那伤口上，正想用灵力抚平那伤口，却突然一顿。
“为什么不继续了？”她注意到。
姬鹤沉默了一会，失落地摇摇头，他拾起绷带重新绑好：“我现在的灵力不再纯净了。”
“纯净？”
“是暗堕。”他收回手苦笑，艰难地吐出这句话，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连那挺直的脊背，此刻都微微塌陷下来。
见她不明所以，姬鹤便将垂在耳边的头发往后捋了捋，侧头，露出耳后那片细密的如鱼鳞似的骨甲来。
“这是？”她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脸上的笑渐渐淡去。她甚至往前倾了身体，专注地打量着那骨甲。
姬鹤感受到那视线停留，耳后那覆盖骨甲后就感觉不到的肌肤此刻久违地灵敏起来，像是被目光灼了一下，于是不自在地往后仰了仰。
“别、”拒绝的字刚出口，却莫名泄了气，低低地只剩下气音，“别那么近……”
“嗯？”
姬鹤吸气，鼓起勇气问她，“很丑吧？我看不见。”
她凝视着那片细密鳞甲，在姬鹤要别过脸时轻声开口：“是有点丑呢。”
他肩膀微微一僵，眼睫低垂着掩住眼底失落的光，他放下发丝遮挡骨甲，“果然……”
“像是雏鹤。”这话她说得又急又快。
“欸？”姬鹤转头看向她，她居然笑吟吟的。
“雏鹤的羽毛也是这样密密地贴在一起，等长大些，就会变得又长又飘逸，这里就该长成美丽的翎羽了。”
姬鹤一顿，随即却又低下头去，肩头微微颤动，随即唇边那笑意再也抑制不住，绽开真心实意的笑来。他怎么不知道她是在安慰他，他也知道这暗堕的骨甲根本不会长成翎羽。他笑着笑着又轻叹一声。
也就是在这时，她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在他投来的目光中她开口：“我接触过一些类似的污秽，不如让我看看？”
“什么？”
不等姬鹤露出惊讶的表情，手中一热，他下意识低头，暖融融的金光绽放，他的灵力顿时被激发出来。
自从暗堕之后他就逃避一般不愿去看那灵力的变化，此时猝不及防看了个一清二楚。
那原本澄澈的灵力，如今已被污秽的黑气缠绕。
姬鹤呆愣片刻，露出苦涩的笑。他想要挣脱她的手，不愿这丑陋的一面在她面前暴露太久。
然而，她那看似纤细的手却异常有力，牢牢攥住了他试图后退的手腕。
姬鹤不由得一愣，抬起眼，对上了她的目光。
只见她脸上先前那份轻松与好奇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凝重与专注，以至于让他产生了陌生和错觉，觉得眼前之人不再是他于这梦境中一次又一次遇见的茫然少女。
那双眼睛此刻正凝视着他污浊的灵力，其中没有厌恶，也无恐惧，唯有一片沉静的专注。
紧接着，他感到一股温和的力量，正顺着他们交握的手，探入他灵力的深处。她引导着灵力，如同最灵巧的织工，一丝丝挑开缠绕在他灵力上那些污浊的黑。
那些曾令他痛苦不堪的暗堕污秽，竟真的在她灵力下，一缕缕地从他体内被剥离出来，被她控制在漂浮在一侧。
他感觉有些细微的刺痛，但渐渐的，随着污秽被一点点挑拨开，一股被束缚已久后逐渐获得松绑的奇异感受漫上心头，像是卸去重负后终于能够松一口气。
而随着污秽的褪去，被掩盖的属于他的灵力逐渐显露。
“等等！”姬鹤被抓着的手一颤，想要挣脱又不敢打扰她，只能开口阻止。
可她没停。
直至将那点污秽完全剥离，一点被灵力掩埋的黄金之色，忽然显现出来。那金色微弱却无比显眼，那是当初他的主人弥小姐唤醒他时留下的印记。
“这是……”
这惊愕的低语让姬鹤抬起头，他看见眼前之人脸上的惊讶之色，她凝视着那点金色，眼睛睁大，但很快她便露出了然之色来。
“这是我的主人留下的，也就是唤醒我的人。”他解释。
“是这样啊。”
金光之下，她眼神不定，似乎还想说什么，“你……”却欲言又止，最终，在他的好奇的眼神中，只是微微一笑：
“我好像认识这股力量。很温暖，也很熟悉。就像……”她也抬起头看着姬鹤，顿了半天又换了说法，“那条你牵引的线，或许不是错觉。”
“什么？”
不等他追问，她已经松开了手，那点剥离出的污浊此时被她金色的灵力包裹成球悬浮于两人之间。
“这就是你灵力中的暗堕，抱歉，我现在抽出这一点。”
“已经帮大忙了。”姬鹤怔怔地看着那被剥离的污秽，随即，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不、这已经是，我许久未曾感受过的轻松了。真的非常感谢你。”
随即他望着那悬浮的金色小球，里面纠缠的黑色秽物仍在不安地扭动。
“这个……你打算怎么处理？”他谨慎地问，唯恐它再次污染眼前的人。
她闻言，却朝他轻松地眨了眨眼，唇角弯起狡黠的弧度：“怎么处理？嗯……当然是，”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扔掉呀。”
话音未落，言出法随，那金色光球倏地一动，化作一道流芒，径直朝远方的废墟深处疾射而去，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金线。
姬鹤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不由得一怔：“扔……？”
他望了望那边，又惊讶地转头看向她。
她却已收回目光，正笑吟吟地望着他惊讶的表情，仿佛刚刚只是随手丢弃了一颗无关紧要的路边石头。
“你看，这样就好了。”她语气轻快。
姬鹤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困扰着他如同噩梦一般的暗堕就这样被她轻描淡写地扔掉了？
就在这时，天地一阵颤动，半空中的铅灰色雾霭剧烈翻涌，两人头顶的梁上，有灰尘簌簌而落。不过片刻，姬鹤便看到周围的庭院像是接触不良的电子影像，开始闪烁。
“这个梦境要撑不住了，”她平静地看向姬鹤，“它维持这个场景的灵力，快被耗尽了。”
“它……！？”姬鹤的询问被一声巨响打断。
“轰！”
空间的崩塌速度超乎想象，不给她解释的时间，远处的景象已经开始大片大片地剥落，化为虚无的黑暗。
姬鹤收回目光急切地抓着她的手，眉头慌乱地蹙起：“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在下一个梦境里？”
她望着他，在逐渐加剧的崩塌中，露出了然又无奈的复杂笑容。
“也许吧。但梦是会醒的。姬鹤一文字，你不应该被困在这里。”
“……”尽管有千言万语，姬鹤也明白此刻已是分别之时。他深深地看着她，“我一定会找到你。”
“好，我等着，”她笑了笑，“再见。”
下一刻，强大的排斥力传来，姬鹤感觉自己的意识被猛地向后拉去。她的身影在光影中模糊消失。
作者有话说
第142章 雏鹤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