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故程》乾凌踏月

9、一块奶油蛋糕

　　二院里，周翠岫正和戴美蓉搭着胳膊聊天。

　　女人家事总绕不过男人，她们聊完虞涵古这一季忙得什么最后又免不了落到虞涵伦身上。

　　“他爹打过也骂过，不给他钱他就去找涵古要。你懂的，涵古是个好人脾气，莫说涵伦，就是涵承和外嫁的姊妹管他要钱，也无有不依。”

　　周翠岫叹气，说着又像嗔怪和自豪。

　　戴美蓉握住她的手，“大少爷不管事，涵古就是长兄，小叔还年轻，多帮衬是应该的。”

　　“你莫给他说好话，也不年轻了，之前说过杭家的姑娘，他非说人家瘦，不好看。”

　　“那他喜欢什么样的呀？我去给说说。”

　　“你要是有好的，可得给他说说。现在我瞧着他就是找个由头不想成家，说自在。”

　　周翠岫想起齐桂香就一肚子火，“外头找人也找不了好，非得找个妖精样儿的，还是个男人。”

　　她喝了口花茶败火，戴美蓉也懂事地抚了抚她的背。

　　“他要真喜欢玩，结了婚，房门关起来，我随他怎么玩。惠之跟前那个孟檀我瞧着就行，他就喜欢这模样的，等他点头愿意安分结婚，我就把孟檀讨来，看能不能拴住。”

　　戴美蓉记起刚才饭桌上端糕的孩子，确实一副好样貌，眯眼笑道，“是个好主意，自家养的总比外头的强，也不至于叫别人看了笑话。”

　　“就是这个理。”

　　周翠岫看来，虞涵伦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学着上海那边的人包戏子玩戏子是想告诉家里自己是个有本事的人了。等真娶了一位温柔贤淑的小姐，他是会收心的。

　　知子莫若母，她晓得虞涵伦从小就喜欢漂亮人，尤其是文弱清秀，年纪不大的。方才饭桌上看见方孟檀那一眼，她才发觉眼下有这么一个好人选。

　　这是方孟檀的运道。他被卖到虞园，虞园给了他一口饭吃，又把他养到这么大。顾惠之甚至让他跟着少爷读书，哪个人家的主子有这样的好心？现如今她的儿子被狐狸精勾了魂，方孟檀若是真能让他回家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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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涵越在夜晚时间回到了虞园。

　　眼下他无父无母，二房要操心虞涵伦，顾惠之要操心吃奶的虞永芒，他在家也像个客人，横竖无人管他几时回来。

　　他拎着冯道龄替他打包的一块奶油蛋糕回了家。

　　冯道龄说这是圣玛丽有的洋帮玩意儿，从凯司令学来的，非得让他带回去，全然忘了他在外国已经吃腻了奶油和香精。

　　他没拂了冯道龄的好心，原本想带给虞涵承或是顾惠之，但路过三院时，里头蜡烛早已熄了。

　　他只好转身回了佛堂，然后看见了门口站着的人。

　　夜间寒凉更甚，方孟檀站得笔直，唯独脑袋微微垂下去，像在打瞌睡，头顶被风吹起了一小撮头发，脸颊也被吹得发红。白天那身灰色长衫有些皱了，手里还端着一碟糕团。

　　虞涵越看了一会儿，他走上前拍了一下方孟檀的肩膀。

　　方孟檀像是猛然惊醒一样后退了两步，手里的糕团也颠了一下，他抬眼看向虞涵越，眼里清澈且呆呆的。

　　像是察觉自己的失态，他磕巴道，“大...大少爷。”

　　虞涵越打开门，神色如常，“外头冷，进来说话。”

　　除了沈寄南与他道谢那一次，这是方孟檀第二次走进这座佛堂。

　　屋里陈设不变，虞涵越摘了格纹围巾，将蛋糕放在了案几上，他没有问方孟檀这么晚来做什么，方孟檀已放下了糕团，然后搭着手站到了一边。

　　“三太太说喝了酒要吃点东西压一压。”

　　“你饿吗？”

　　虞涵越脱了西服，然后随意地坐下，他看着方孟檀的眼睛，语调没什么波动。

　　他们的交流不像主子对下人，倒像是朋友或是从前中学的同学。自虞涵越归家，顾惠之让他看顾虞涵越以来，就从未见过他对下人有过命令。

　　方孟檀有些不好意思，他摆摆手，“大少爷，我不饿。”

　　他其实蛮饿，傍晚慌慌张张带了虞涵承回来，看见门口停了辆乌黑的车。

　　门房项伯探出个脑袋，新奇地与他讲，“四少爷难得回来了，正在二太太房里。”

　　他不知怎得，突然记起梨园里那道游蛇一样的目光，起了一身冷汗。

　　陪虞涵承写完课业后，何妈准备的晚饭他也只吃了一小口。顾惠之原本吩咐等虞涵越回来再去送糕，他莫名心慌，于是早早的就到佛堂门口侯着了。

　　虞涵越靠坐在佛堂里的红木椅子上，状似随意道，“把这个吃了。”

　　他指的是盒子里那一小块气味香甜的奶油蛋糕。

　　方孟檀看见了标着洋文的盒子，却没想到虞涵越会把这稀奇东西给他，忙道，“大少爷，我真的不饿......”

　　虞涵越没给他反驳的机会，而是拆了盒子，露出好看的奶油玫瑰。

　　说话间带了些不悦，他在这个时候才褪去了往日的亲和，显得更像一个少爷的脾气，不由分说道，“要我请你吗？”

　　“不......”

　　“原本是带给涵承的，他早睡，放一夜肯定会坏，你不吃就拿去丢了。”

　　虞涵越紧接着又放软了语气，他很懂怎么拿捏方孟檀这类人的心理，他辅修的就是心理学。

　　方孟檀可能会觉得自己不配吃这么好的东西，又或是不好意思。但苦过的人绝对容忍不了食物浪费，何况还是稀罕东西。

　　果然，方孟檀妥协了。

　　“别丢。”方孟檀慌里慌张地端起蛋糕，脸色有些不好看，“我吃。”

　　“坐着吃。”虞涵越得寸进尺，他摊开一张报纸，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红木凳子，“哪有人站着吃饭的。”

　　听他这么说，方孟檀居然下意识想说站着也能吃饭，后院的马夫，挑水的小工，他们有时候站着也不成，只能蹲在墙角，顶着太阳。吃的也不是奶油蛋糕，可能只是两块干馍配着浓黑发涩的茶汤。

　　但对上虞涵越的眼神，他说不出来，只能落了座，小口地吃起了那块抵得上他半年工钱的奶油蛋糕。

　　甜丝丝的，有牛乳的味道在他嘴里化开。

　　深秋起风的晚上，方孟檀就这样坐在冷清的佛堂里，吃着有钱人才吃的上一口的好东西，他觉得很神奇。

　　依稀记起他从前是吃过蛋糕的，十二岁的时候，中央初中有个有钱同学过生日，他的父亲，一位大腹便便的银行家，特地给班上的同学都分了一小块，他尝过之后缠着方昭明要买。方昭明没办法了，给他蒸了两个豆沙卷说味道一样。

　　他记得味道不一样，却懂事地没再和方昭明要过，他知道方昭明中药铺的生意不是很好，要供他上学，还要租住铺面，日常琐碎到处都要花钱。

　　后来他被孟廉卖掉，早就忘了蛋糕是什么味道。眼下居然全部想起来了。

　　虞涵越一直在打量他，从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打量到那只拿着勺子的手上。他觉得方孟檀实在是太瘦，明明是最好的年纪，却唯唯诺诺不敢说话，他厌恶这样的不平等又无可奈何。

　　就像他帮不了盛远腾一样，他也没觉得自己能够变成耶稣拯救方孟檀，一块奶油蛋糕不过是这个秋夜对苦命人的小小同情。

　　秋夜确实容易寂寥，他不像其他少爷那样前呼后拥，也没有人和他说话，所以虞涵越随口问了一句。

　　“听三太太说你是南京人，怎么会来这？”

　　“我爸爸是苏州人，在南京开中药房的。他死了，我舅舅没钱照顾我，就把我卖过来了。”

　　意料之中又有些意料之外的答案，虞涵越陡然放下了报纸。

　　佛堂依然没有连上电灯，所以他蜡烛光底下看着方孟檀，眼睛里闪着明暗不定的光。

　　“那你读过书吗？认不得认得中药名？”

　　方孟檀嘴里还含着一小块蛋糕，他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吞咽了下去，小声道。

　　“上到初中就没再读了，认得几个药。”

　　他说完看着虞涵越，这位不苟言笑的大少爷似乎是露出来他回来虞园后真正的一个笑，这笑容儒雅而沉稳，叫人十分安心。

　　他对着方孟檀道，“明天起，你晚上不用去给虞涵承当书童了，来这儿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