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392、十二月二

　　教室里的气氛，比史佩均想象中的要稍微好一些。学生们安安静静地在座位上做着自己的事，没有交头接耳，也没有传小纸条。看和玉笙投来焦急的眼神，他眨了眨眼，意思是一切安好，接着来到教室后排坐了下来。
　　和玉笙顿了顿，开口道：“大家放心，牙牙没事。很快，他就会回来的。”
　　出乎意料的是，孩子们对这两句话反应平平，好像根本没听到。和玉笙略微尴尬地站在讲台上，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一个高年级女生举手发言道：“文老师说过，大部分情绪型异类都是潜在缺陷者，因为他们有异能力受情绪影响这一弱点。”
　　和玉笙：“……”
　　这些孩子从小所经历的，就算搁在成人身上也不一定能吃得消。虽然文菁一直在生理课上使用“新人类”来指代异类，但已然根深蒂固的观念，不会因为几节四十分钟的课堂就消除。在他们眼中，所谓的“新人类”，只不过是一个一厢情愿，甚至是自欺欺人的说辞罢了。和玉笙明白她想说但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确实，坐在这里的大部分学生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牙牙，万一运气不好，下场无疑会更惨。但使这个可能性尽量趋近于零，正是希和学校建立的目的。
　　他沉默须臾，温柔地说：“情绪型异类的异肽素分泌，的确与情绪有关。但这并不是弱点，而是你们的身体，在尽可能自救的表现。”
　　那女生露出困惑的神色。
　　“关于这个，文老师会在之后的课堂中说明的。既然刚刚提到了，那我就先越俎代庖一下。”和玉笙说，“负面情绪容易使人体的内分泌紊乱，导致机体病变，或是让人采取一些不利于身体健康的行为，比如拒食，使得体质下降，从而染上疾病。在负面情绪积攒到了一定程度之后，为了保护机体不受到上述伤害或是弥补已经造成的损伤，脑垂体就会分泌出更多的异肽素。而当身体遭受的损伤，需要用超过其承受能力范围外的异肽素来弥补时，也就有了失控的风险。”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总的来说，就是你们的身体，至始至终在默默守护着你们，直到最后也不会放弃。我、文校医，还有楚老师，也都是一样的。我们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你们能够学会自爱，然后再去爱他人，去爱这个世界。”
　　全场默然。
　　和玉笙知道自己一旦讲起道理来容易变得罗嗦，所以就此打住了。他也知道孩子们需要时间消化，便不再多言，让几个助教留下来照看，走出了教室。
　　自从负责希和项目以来，和玉笙一直怀着无数个忧虑：自己设置的课程和教授的知识，真能为他们未来的人生提供帮助吗？他们每日认真读书，按时完成作业，难道真不是迫于形势的逢场作戏吗？希和学校，真能完成它的使命吗？直到今天，他才深刻体会到这些忧虑不仅仅局限于他心中，而是他必须面对的赤裸裸的现实。不过，他不会放弃，不管要付出多少时间和精力，也决不会放弃。
　　异肽素抑制剂的效力一般是两到三小时，当药效褪去，牙牙很快便醒了过来。他无意识转过头，看到一脸疲惫的和玉笙正坐在床头，忽然一个激灵钻进被窝，把全身裹得紧紧的。和玉笙还以为他不舒服，连忙站起来道：“牙牙，你哪里难受吗？”
　　听到和玉笙的声音，文菁忙不迭停止配药，想去掀开被子查看牙牙的状况，但却被史佩均拦住了。
　　“他没事，”他道，“他只是想起了发生了什么而已。”
　　于是文菁明白还是交给和玉笙处理为好。和玉笙迟疑了一下，缓缓坐回椅子，温和地说：“牙牙，大家都没事，你不用担心。”
　　“……”
　　“可以跟老师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良久，被窝稍稍动了动，一个小透风口被打开。牙牙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委屈地说：“景明问我，为什么我明明可以控制虫子，却没有在那天救大家。我……我真的努力过了，可那些虫子就是不听我的话……”
　　怪虫事件当日，景明一直处于昏迷之中，后又被伍拾所救，故不太知晓那场景究竟多可怕。因此和玉笙猜想，他问牙牙这个问题，应该仅是出于好奇，却不料误打误撞地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隔着被子，摸了摸牙牙的脑袋，安慰道：“老师明白，那不是你的错。景明只是不太清楚那时的事情，没想太多就问了。你别放在心上。”
　　牙牙本就没有气恼景明的意思，相反，他认为他说的很道理，“但是，如果我再厉害一点的话，说不定救能把大家都救下来了。这样，老师你和小拾也不会……”
　　“牙牙，”和玉笙的语气微微加重了，“需要为那次事件负全部责任的，是它的直接制造者和幕后黑手，而不是我们。你不要把不属于你的错误归结到自己身上。”
　　“但是……”
　　“更何况，你已经保护过大家了。”
　　牙牙惊讶地从被子里钻出脑袋，“什么时候？”
　　“就在今天早上。”和玉笙微笑着答道，“因为你努力想着保护大家，所以才没人受伤。”
　　“真的吗？”
　　“当然。和老师怎么会骗你呢。”
　　于是牙牙脸上的阴霾终于散去，露出了他那两颗洁白的大门牙。和玉笙嘱咐好他乖乖听文菁的话，出了隔离室。
　　史佩均跟在他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察觉到视线，和玉笙回过头，“怎么了？”
　　“只是意外你居然想通了。”
　　“想通什么？”
　　“该为那次事件负责的，是汤苓芫背后的人，而不是我们的无力抵抗。”
　　和玉笙的目光微微黯淡下来，“目睹小拾消失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想通了。”
　　“……”
　　“倒是你，真想通了吗？”
　　“什么？”
　　“楚老师。”
　　“他咋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守着他，几乎寸步不离。”
　　史佩均欲哭无泪，“玉笙，你误会我了，我心里只有你，天地可鉴。”
　　“谁跟你说这个了。”和玉笙一本正经地道，“他毕竟是楚楚的哥哥，把他牵扯进来，真的好么？”
　　史佩均正色下来，“不是我们把他牵扯进来，而是他自己主动掺和进来。既然这是他的选择，我自然得尊重。”
　　和玉笙一脸“好像并不是这么简单”的表情。
　　“反正，你只要别误会我对你有二心就行了。”史佩均试图蒙混过去。
　　“我当然知道。”和玉笙也不想为难他，遂没追究下去，“我只是好奇一点。”
　　“哪一点？”
　　“你今天，就像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一样。”
　　“哈哈。”史佩均干笑两声，“人嘛，总有那么几个灵感爆棚的时候，凑巧而已。”他双手搭在和玉笙肩上，推着他往前走，“饿了饿了，到食堂干饭去！”
　　接下去的几天，为了不让让牙牙感到孤独，和玉笙一有空就来陪他，给他念书讲故事。史佩均亦没闲着，特地找其他孩子录制了一段视频，给他加油鼓劲。感受到大家的关心，牙牙积极配合治疗，使得体内的异肽素水平终于开始下降，逐渐趋近正常范围。就在其他人为这个好消息激动不已时，楚平的眼角却染上了一层不为人知的阴影。这晚，他来到隔离室门口，刚想开门进去，却被一个声音阻止了：“这么晚了，你来干吗？”
　　楚平转过头，只见史佩均迎面走了过来。他在他面前站定，淡漠地追问：“不回答我的问题吗？”
　　楚平：“……”
　　“走吧，我送你回去。”
　　史佩均说罢，径自迈开了步子。但楚平却没有跟上来。
　　“怎么，不想搭我的顺风车？”
　　半晌，楚平总算开口了：“你变了。”
　　“十年了，能不变么？”
　　“……”
　　楚平仅是站在那儿，史佩均看不出他的情绪，更看不出他的心思。但他已决定不再纠结，所以也没说什么，只管大步往前走。楚平犹豫了一下，缓缓跟了上去。
　　两日后，牙牙在文菁的陪伴下走出隔离室，惊讶地看到所有同学拍成三排站在眼前，手上举着五颜六色的纸花，欢迎他回归大家庭。接着，景明从队伍里走出来，看了看牙牙，低下头道歉：“对不起，牙牙。是我错了，请你原谅我。”
　　牙牙愣了愣，随即笑逐颜开，“没关系！”
　　为了纪念这大团圆般的一幕，史佩均拿起相机，把它记录了下来。事后，焉然看着这张照片，不禁欣慰又感慨万分，“这下，上层中应该不会有人再反对希和项目了。”
　　甯安深知管控局上下有许多人不看好希和项目，这次事情之后，虽然不一定能改变所有人的想法，但至少孩子们的未来就此多了一种可能性，才是最让他高兴的。
　　了解完希和学校的情况，焉然又谈起了另一件正事，“二组成员的名单，已经拟定好了。之后，我会给他们安排一个测试任务。你帮我评估一下究竟是否可行。”
　　甯安接来名单一看，当即目瞪口呆。因为这上面的名字，远超他的预料。
　　焉然知晓他的顾虑，不过目前可调动人手委实太少，根本无可选择。她道：“他们的过往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否为管控局所用。”
　　“……我明白。”
　　“那么，就交给你了。”
　　甯安默默收起名单，转身出去了。然而他还没回到三组办公室，就先听到了一阵震天动地的尖叫，随即一个慌慌张张的身影从拐角处冲了过来。
　　是欧阳尧旭。
　　这小伙子最近爱情大丰收，难免中气足了没处使，一嗓子嗷起来，几乎能把人当初喊聋。他瞧见甯安就在对面，像找到救星似的加快了两腿交替的频率，然后一把抓住甯安的右手，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那……那家伙，为什么那家伙……”
　　甯安知道他说的是谁，只不过没料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毕竟当初他在处理他的案子时，表现得实在太冷静了。面对他那无法理解的求助目光，甯安没有马上解释，而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说：“先回去吧。”
　　欧阳尧旭失落地噘起嘴，把手松开了。
　　晨星和施杨似乎也听到了风声，看到他俩回来的瞬间，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唯独应月像往常那样翘着脚听歌，与周围的画风格格不入。甯安顿了一下，说：“我想，你们可能都听说了。新二组成员的名单已经定下来了。组长是钱婉，组员有：韦小舟、韦小辉、乔无艳和绳藤。”
　　施杨：“……”
　　晨星不记得钱婉是谁，遂没问。她在意的，是乔无艳。
　　“组长，乔无艳的记忆没有被检查过，她忽然倒戈向我们，肯定有问题。”
　　甯安答道：“部长是想来个将计就计。再说，有监护手环，也不用太担心。”
　　“那姓绳的那个呢？”欧阳尧旭激动地问，“他可是个变态，连喜欢女孩子向他求助他都不管不顾。这种人渣为什么要把他放出来？”
　　当初在处理洛洛一案时，欧阳尧旭的心是死的，可如今，他的世界已被满天星光点亮，故能深刻地体会到绳藤的所作所为究竟有多不可饶恕。他实在无法容忍与这样一个人共事。
　　甯安平静地回道：“他的异能力比较罕见，而且在收容所的时候，也得到了一定治疗。否则，部长是不会考虑他的。”
　　欧阳尧旭才不相信他已经完成改造从良了。
　　甯安回过头，看了眼沉着脸一言不发的施杨，顿了顿，下达命令：“明天，新二组会出去执行任务，需要我们帮忙评估一下。到时候，我会带着应月跟着他们，你们就在暗中监督，有情况立即向我汇报。”
　　欧阳尧旭心不甘情不愿地领下了任务。施杨仍旧什么都没说，之后也再没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