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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9、五月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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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之前来收容所仅是在靠外部的会客室稍作停留,韦小舟也没有详谈他在此处的生活,等今日置身于其内部以后,甯安才深刻感受到,这看似光鲜亮丽的建筑之中,究竟是一番怎样死气沉沉的惨淡景象:被收容于隔离房的异类们像病患一样穿着不合身的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脖子上戴着形似项圈的身份标识,没有生命的木偶似的一动不动地或坐或立,迷离而空洞的目光通过落地玻璃,不知落在什么地方;排着长队前去治疗室候诊的异类们则迈着摇摇晃晃的步伐,如僵尸一样机械地在领队人的后头,至始至终都全无声响。察觉到甯安没有跟上来,施杨转身一看,见其直勾勾地对着渐渐远去的队伍发呆,便奇怪地问:“怎么了?”
听到施杨的声音,甯安这才回过神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快速走到他身边。
“抱歉。”
类似的冰冷氛围,甯安曾在清湛山疗养院感受过一次。然而清湛山疗养院的冰冷多是来自它的地理位置和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的寂寞与悲伤,与收容所不同。收容所固然环境干净整洁,却寂静到令人害怕的程度;明明空调的温度保持在舒适的25℃,却让人无端联想起阴森寒冷的太平间,从而情不自禁地想要远离。
……难道这里的异类不仅被抑制了异肽素分泌,还被药物控制了精神吗?
甯安深吸一口气,将杂念驱逐出大脑——如今无论部门干出何种卑劣的勾当,他都不会再大惊小怪了。这并非屈服于难以撼动的现实和自己的弱小无力,而是他已经决定从力所能及的眼前事做起了。他在韦小舟和韦小辉所在的隔离室前站定,回过身,对随行的设施的工作人员们郑重其事地道:“拜托了。”
因为韦小辉只有在沉睡时才不会能力失控,收容所的“医生”事先给他注射了麻醉剂。且为了以防万一,甯安还将施杨拉来了。他来到孤独无助地缩在角落、满脸担忧地望着韦小辉被抬到担架上推走的韦小辉面前,温声安慰道:“放心吧,他一定会没事的!”
韦小舟嘴唇颤抖,说不出半个字,取而代之,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以示自己对他的信任。
平安到达设施后,沈承信的助手立刻带人接收了韦小辉。目送他消失在电梯口,虽然尚不能完全安心,但甯安还是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由于预想过可能会在运送的路上遇到突发状况,他全程保持紧张、一刻也不曾松懈,所以难免有些疲惫。而当他吐完气后,空虚了整整一上午的胃也不禁发起了牢骚。
“肚子饿了?”
看着沈承信关心的笑容,甯安苦笑了一下,难为情地说:“早上没什么胃口,所以……”
沈承信拿出口袋中的怀表看了一眼,笑道:“时间也差不多了。吃了饭再回去吧。”
尽管很不好意思让沈承信请客,但因为部门的饭卡并不与设施的食堂通用,而且实在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甯安没有阻止沈承信替自己和施杨付钱,而是诚心诚意地一番感谢后,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哈哈,果然几个人一起吃的话,饭菜就会变得前所未有的美味呢。”
“沈院长。”
“嗯?”
“你为什么答应收治韦小辉呢?”
“那你为什么打电话来求我收治他呢?”
“因为汪院长说以他的情况,附二医不好接手,所以就让我拜托你试试看。”
“原来是汪院长啊。”沈承信顿了顿,“我收治韦小辉的原因,一是他还有救。”
甯安喜出望外:“这是真的吗?”
“我是科学家,不会说没把握的事。”沈承信浅浅一笑,“收容所那边的诊断,我仔细看了一遍。虽然从各项检查的数据上看,安乐死的确是他最好的选择,但他的‘主治医生’遗漏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韦小辉能力失控时,他哥哥一直待在他身旁,却一次都没有伤到。”
犹如醍醐灌顶一般,甯安蓦地睁大双眼,眼中闪现出不一样的光彩。
“就这点而言,把他哥哥一起接来,是最好不过了。当然,这件事,我已经和万部长谈过了。你就别担心了。”沈承信和蔼地笑着,平淡的语调中包含了不为人知的深深懊悔和自责,“第二个原因,是我有责任治好他。毕竟把他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就是我啊。”
甯安顿时表情一僵,惊愕地盯着沈承信。仿佛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似的,沈承信笑了笑,喝了口茶:“看来他没跟你说啊。”
甯安一愣:“韦小舟他,知道这件事?”
“因为怕他不能接受,我昨天去见了他一面。”沈承信轻声感慨道,“也真是难为他了,居然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这个罪魁祸首身上。”
“……”
“尽管无法弥补所有的罪孽,但我会竭力让一切尽量趋近正轨的。”沈承信垂下眼帘,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这是我在最后,唯一能够做的了。”
次日,甯安本想去确认一下自己的复仇成功了没有,却在距离鉴定科仅有一步之遥时,收到了沈承信受伤被送到医院的消息。担心加害者是韦小辉的他立刻丢掉孩子般的幼稚心气,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附二医。
由于沈承信正在接受治疗,甯安便在诊室门口,向他的助手了解起了情况。首先虚惊一场的是,沈承信尽管流了很多血,但并没有伤到要害,缝几针就完事了;其次不出甯安所料的是,令沈承信受伤的人,就是韦小辉。
“他当时虽然刚从麻醉中苏醒,但意识挺清晰的,对于自己的处境没有感到丝毫惊慌,也很配合地按照我们的指示做出回应。可就在我们以为一切都会顺利进行下去的时候,他却突然像受到某种强烈刺激似的失去了控制。若非我及时把麻醉注入他体内,恐怕整间实验室……不,整栋研究楼都会被他毁掉。”
经助手这么一说,甯安才发现她身上有许多细小的擦伤和划伤,白大褂的下摆也破了几口子。他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韦小辉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失控,肯定有什么原因。”
助手皱眉回忆了会儿,怀疑道:“难道是院长吗?”
“沈院长?”
“因为前期的准备工作由我和其他研究员负责,所以韦小辉清醒的那段时间,院长还没过来。”她顿了一下,蓦地肯定道,“没错!他确实是在看见院长之后忽然尖叫起来的!而且还哭着大喊‘不要过来’,仿佛撞见了鬼般。不过,他为什么会对院长产生如此激烈的反应?”
“因为两年前,他可是在我手下受尽了折磨啊。”
话音一落,甯安和助手一齐惊诧地瞪向脑袋和手臂裹着绷带的沈承信,满脸在背后议论他人却被当场撞见般的心虚与尴尬。沈承信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哪里!”甯安连忙回道,“没受重伤,比什么都好!”
沈承信笑了笑,转而将视线移向助手:“小唯,你不用再陪着我了,快去让医生一下处理伤口吧。”
“轻伤而已,放着不管也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了?女孩子家家的,脸上怎么能留疤呢?”
“早就是一个快奔四的大婶了,哪儿还是什么女孩子啊。”
“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个孩子。好了,快去吧。等下让甯组长送我回去就行了。”
助手犹豫地看了眼甯安,见其对自己露出赞同的眼神,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在她走远之前,沈承信又补充道:“看完医生后,就直接回家休息吧。实验室,我会叫人收拾的。”
“嗯,知道了。”
“沈院长……”
沈承信回过头,和悦地笑道:“放心吧,我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放弃韦小辉的。不过这样一来,事情也的确更加麻烦了。”
甯安神情复杂,面露淡淡的悲伤之色:“抱歉。”
沈承信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又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道歉呢?”
“但请求你收治韦小辉的,是我。”
“即使甯组长你不拜托我,我也会把他接来的。我说了,这是我的责任。”
“……”
沈承信用没受伤的手拍了拍甯安的肩膀,语气轻松地说:“走吧。”
因为心中有事放不下,从附二医回来以后,甯安一直都心神不宁的。好不容易挨到四点五十分,他心想沈连寂应该上好网课了,便打了个电话给他。
“沈连寂,现在方便吗?”
“嗯。”
“我打给你是想知道,你认识韦小辉吗?”
“嗯。”
“是在设施接受实验时认识的吗?”
“嗯。”
“除了他和米贤,还有其他孩子吗?”
“嗯。”
“谁?”
“……”
沈连寂宛若拒绝回答般地沉默起来。这令甯安意识到自己可能问太多了。不过他这通电话,就是为了试探自己究竟能得到多少答案而打的。
良久之后,沈连寂冷冷地吐出一个名字:“元清。”
“只有她一个吗?”
“和我同期的,就这三人。”
“……”
“还有什么想问吗?”
“没了。”
不带一句客套,沈连寂直接结束了通话。甯安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手机放回了口袋。
为了履行先前“展现自己作为绝世好老公的绝妙厨艺”的约定,风逸才一拍胸脯,自信满满地提出要承包今儿的晚餐。且不论他的那张贱嘴向来谎话连篇,光冲他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蠢样,顾华就预见了自己食物中毒的未来。于是趁其兴冲冲地去菜市场“进货”时,连忙唤了甯安过来作为救命稻草。听说是风逸才下厨后,甯安马上去药店买了些治疗呕吐腹泻的药以防万一,就差一根银针试毒了。
出人意料的是,风逸才尽管一副随时会把自己的指甲和果蔬皮一同削下来的堪忧节奏,但等围上围裙后,忽然活脱厨神上身似的判若两人,从切菜到下锅,一切都完成得十分利索熟练。在一边监督的甯安忍不住竖大拇指点赞道:“看来根本用不着我帮忙嘛。”
“哼,也不瞧瞧你风爷爷是何许人也,做饭什么的还不是小菜一碟。”风逸才骄傲地一甩不存在的刘海,高高地扬起下巴。忽然,他毫无预兆地阴沉下脸,以装腔作势的训人口吻道:“对了小安安,你现在是越来越过分了啊。”
“过分?”甯安不知对方所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整天把小娜娜丢给我的华儿,自己却半夜三更才回家,难道世上还有比这还要过分的事吗?”风逸才往锅里撒了勺盐,“唰唰唰”地用铲子炒起来,“虽然这样有一种一家三口的感觉,我是很开心啦。但娜娜的寂寞,可不是我们这对‘假父父’能够弥补的。要是她哪天不喜欢你了,别怪我给她介绍别的男孩子哦~”
甯安转头望向在顾华的辅导下认真写着作业的尹娜和一边歪着脑袋趴坐于桌上、一边好奇地盯着她的作业本的瘸子,默默垂下视线回首。风大厨悄咪咪以余光瞄了他一眼,随即不动声色地问:“又在烦恼什么?”
甯安无言顷刻,挑衅般地笑道:“我不信你不知道。”
“切,”风逸才不爽地瞪了眼甯安,“虽然我无法否认,但有些话只有说出来后才会畅快,难道不是吗?亏我好意给你制造机会,你却这样把我的心肝喂了狗!嘤嘤嘤,真是太伤心了!”
看他心绞痛似的捂住胸口,甯安不由得一哂:“再说废话,菜就要焦了。”
“哼,你以为你的小伎俩能唬到我吗?”风逸才不以为意,游刃有余地关火装盘,“做给华儿吃的菜,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懈怠!嘿咻,香喷喷的宫保鸡丁做好啦~接下来,就是酸菜鱼了~”
“风逸才。”
“怎么啦?”
“今天,我升为高级专员了。”
“卧槽,真的吗?!”风逸才夸张地挤眉弄眼,装出一副很震惊的样子,“那你可是部门成立以来最年轻的高级专员啊!甯安,你真太他妈牛逼了!”
“你不正因为想替我庆祝,才缠着顾华说要露一手的吗?”
“嘻嘻,被你看穿了。”风逸才回过头,朝甯安吐舌做了一个鬼脸,“不过我想凭实力俘获华儿的胃,然后让他彻底为自己倾倒这点,是千真万确的哦~”
甯安轻轻一笑,继而回归正题:“可就算晋升为了高级专员,以前不知道的事情,现在依旧不知道。”
察觉到甯安的语气变化,风逸才关掉煤气,转身认真地凝视他。
“我明白若想完成某件事,就必须做出相应的妥协和让步。因此虽然知道韦小辉对设施有心理阴影,我还是拜托了沈院长。‘这是为了救韦小辉’‘这是必要的’——我无数次在心里这样劝告自己。但终究,韦小辉控制不了自己对沈院长的恐惧,把他弄伤了。”
“沈承信不是找韦小舟谈过了吗?尽管不清楚韦小舟跟他弟说了没,但至少不是你强行把韦小辉送给沈承信的。我不懂你究竟在纠结什么。”
“话虽如此,但我如果知道当初是沈院长把韦小辉变成‘怪物’的话,或许还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风逸才细细品味了一番对方的话语,一本正经地问:“你怀疑自己之所以想救韦小辉,表面上是出于对他的同情,实际上只是为了自我满足吗?”
甯安无言以对,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还真是个十足的笨蛋啊。”风逸才陡然捧腹大笑起来,惊得厨房外的顾华、尹娜和瘸子齐刷刷地抬眼看向他俩。他笑着向他们摆摆手示意无事,继而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道:“真正为了自我满足的人,才不会怀疑自己是伪善者呢。”
“……”
“你就是想太多啦。”风逸才转过身,重新打开煤气,“想太多,然后把自己绕进去了。所以这世上才那么多人得抑郁症啊。”
甯安苦笑了笑,不置可否。
“不过看在你如此烦恼的份上,我就告诉你一件你绝对猜不到的事好了。”风逸才将切碎的酸菜丝翻炒均匀后,往锅里倒开水,再逐渐加入鱼片,“虽然属于不同的实验项目,但我跟他们还是有过几次交集的。”
甯安大吃一惊:“你是指韦小辉和沈连寂他们吗?”
“嗯哼~”风逸才侧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甯安,嘴角冷不防勾起一道坏笑,“至少在我离开之前,韦小辉对沈承信,就像孩子对父亲一样依赖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