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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   何家的宝泰源钱庄位于夫子庙东,共两层四进。前面门厅五间作铺面,二进过厅五间用来会客议事,三进院正房是掌柜办公起居的地方,左右厢房供其他人住。迎春和另一位做饭的刘嫂住在四进,院后侧门通往后街,迎春每天就是从这里到市集上买菜回来。
      钱庄从掌柜到学徒,上下三十余人。帐房信房跑街客堂各有职司,迎春初来乍到,一切懵懂。第一天晚饭时,端上菜后便顺手便盛饭,刘嫂扯了她一把道,“这些不用我们做。”略一怔间,见有两个十四五的小后生过来盛饭摆筷,座上有个年轻人向迎春微笑道:“这里的规矩,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掌柜方经甫喝了口酒道:“志谦,你要盯紧那个姓杨的,可不能让他这三十万放在其他钱庄。”那年轻人志谦应了声是。身旁信房侯子聪接口道:“我也听说他最近发了财,有三十万这么多么?”方经甫道:“三十万只怕还说少了。当初这姓杨在茶栈当伙计的时候,穷的连条裤子都没有,老骆也是看见过的,谁想到今天咱们反要去巴结他。”
      帐房老骆叹道:“这世上事真也难说,前几年那些国家打仗,茶业出口的路子都断了,不知道多少茶栈倾家荡产,现在停了战,四处缺货,他又偏能从那些沙俄贵族手里贱买下来,三块钱一箱,简直白送一样。”侯子聪笑道:“如果不是俄国内乱,那些沙俄贵族逃命过来,他哪有这个便宜可捡。”方经甫道:“说的倒容易,你倒捡一个我看看。快准狠三字缺一不可,这可不是侥幸的事。”回头对那个两个小后生道:“你们两个也听明白了,只要是真有本事的人,不愁没有发财的机会。”
      两个小学徒侍立一旁,待方经甫吃完离开了才坐下,饭后一个同迎春她们收拾桌子,另一个将拿出几只水烟筒来擦,子聪走过去道:“小伍,你怎么笨手笨脚的,里面的烟油老是弄不干净。”志谦道:“你现在不是都抽烟卷么,还挑剔这个做什么?”子聪笑道:“我是好心,给他提个醒,省得一会儿掌柜的骂他。”小伍只是低头不吭声,用瓦片灰一下下蹭着烟管。子聪摇头,一边跟志谦往外走一边笑道:“这小子这么肉,跟你那时候倒挺像的。”志谦搡了他一把。
      小伍见他们离开,便将手指伸向筒口抹着,却听有人轻声道:“这样不行。”抬头见迎春走过来,左手拿起一只水烟筒,右手把淘米泔水徐徐倒进管里,来来去去地摇动,小伍依法照做,摇了几次,烟油果然给涤掉了。阿松凑过来笑道:“这法子真好。”迎春微微一笑,便又回厨房了。阿松低声对小五道:“她是不是王志谦的亲戚?”
      小伍道:“谁知道?”阿松道:“我听说他有个表妹,在东家府里当丫环的,难道就是她?”小伍道:“是不是跟咱们也没关系。”阿松又道:“说是表妹,其实是老婆,没成亲的那种。不过看他刚才跟她说话的样子又不像。”小伍笑道:“你真无聊,怎么跟个长舌妇似的。”阿松挑眉,伸手去抓小伍的脖子,小伍躲闪道:“别闹了,咱们俩还得练算盘呢。”阿松道:“你先练吧,我歇会儿再说,这几天累得手都要折了。”
      阿松家里是开烟纸店的,小有资财,而小伍家境寒素,自知不能跟他相比,因此加倍用心,习字学算干杂活,样样不敢怠慢,次日照常来到前铺打扫,却发现桌子的墨迹都已擦洗干净,地板也光可鉴人。见阿松打着呵欠从门口进来,便笑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勤快?”阿松笑道:“说什么呢,没见我刚起来,不是你收拾的吗?”
      小伍沉吟道:“我明白了,这女的也太勤快了。”从着向后院走去。阿松叫住他道:“你干么去?人家好心好意的,再说也没有规定说该谁做不该谁做,有人替咱们把时间省下来还不好么。大不了到月底,咱们谢她点什么。”小伍道:“如果让人知道怎么办?”阿松笑道:“我拿一块钱封她的嘴。”小伍笑道:“那你不如把一块钱给我。”阿松掏出一把银角子来,掷给小伍两个,小伍对着一敲,笑道:“假的,再拿来。”判别真假银钱,也是两人每日必修的功课。
      这天将各处票据盖完回单后,小伍和阿松两个人到厨房来找迎春,迎春正在摘菜,刘嫂不在,却有个男人站在旁边。小伍迈进门槛的脚急忙缩回来,转身要走,却被阿松扯住,阿松轻吁了一声,手往里指,小伍再看时,那男人侧过脸来,原来竟是志谦。
      志谦道:“其实咱们以前见过一面,你可能不记得了。”迎春抬头望他一眼,笑道:“我真是不记得了。”志谦笑道:“珠儿是我表妹,那时候你们才像小伍那么大,姑妈让我带东西给她,还是你帮我找的人呢。”迎春笑道:“我想起来了,几年前的事了,你记性真好。”志谦道:“本来我也是不记得的。”话是半句,可他却不继续往下说,顿了顿又道:“你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告诉我。”迎春微笑道:“都挺好的,谢谢你。”志谦笑道:“那我先走了。”
      阿松见他往外走,要躲也来不及,便高喊一声,“迎春姐。”志谦道:“你们两个也来了。”阿松唤了一声志谦哥,笑道:“迎春姐早上替我们打扫了店铺,所以来道一声谢。”迎春道:“也没什么,顺手而已。”志谦道:“这些事以后留给他们做好了,谁都是这么过来的,这点辛苦都吃不起,还能成什么大事。”阿松笑道:“我和小伍也是这么想的,姐姐这边若是有什么力气活,喊我们一声就是了。”
      三人离开厨房,志谦有事先走,小伍望着他的背影,自语道:“想不到他也是这样的人。”阿松道:“见了年轻姑娘,套套近乎,这是人之常情,嗯,是男人之常情。这个迎春虽然算不上漂亮,总比老韩妈刘嫂瞅着顺眼多了。”小伍忍不住道:“听你现在说的,再想想你刚才说的,真够虚伪的了。”阿松笑道:“这不叫虚伪,这叫随机应变。好好跟你师哥学着吧。”小伍抬头看梧桐叶子打着旋飘下来,心想,我才不学这些呢。
      不知不觉就入了秋,这中间迎春回了一趟家,到钱庄的事本不想同父母提,不想葛二嫂却从陈家婶子那里听说了。迎春便说,这里也好,活不累,还能长不少见识。葛二嫂叹道:“你不用宽娘的心,出来就出来吧,反正也不能在何家呆一辈子。咱们自己也该打算打算了。”到了晚上母女同睡,索性说的更直白:“你赵大娘家的小三子,你不是见过么,比你大两岁,人挺老实的,手脚也勤快,是个过日子的人。”
      迎春皱眉道:“说这些干什么?”拉着被角蒙上头翻身向内,葛二嫂道:“你别不爱听,还当年纪小么,我十七的时候,都有你大姐了。倒是想多留你两年,可这一辈子的大事也不能耽误了。去年我就跟你爹说过,打算替你好好挑一户人家,可他这个不争气的,成天糊里糊涂,也不知道魂都跑哪儿去了。上次和你孙叔他们一起进城,人家卖得都不错,他倒好,还给挑了一半回来,你说气人不气人。”葛二嫂自顾自地数落丈夫,迎春也不应声,渐渐声音越说越低,后来就打起呼噜来了。迎春却了无睡意,只听着窗外风声呜呜,杂着树枝沙沙声响了一夜。
      大风过后,满地的梧桐叶子,迎春回到钱庄,便拿着大竹扫帚把落叶扫成一堆一推,秋日的阳光笼在金黄的叶子上,一闪一闪地螫着眼睛。周寒亭踏进院子的时候,正看见一个年轻女孩子,低头挥帚在地上划扫,她的姿式有些奇怪,忽直忽斜,竟好像是在写字,那女孩似觉有人注视,忙收敛动作,规规矩矩扫起地来。
      迎春的梧桐叶子烧到一半,就听见刘嫂喊她,匆匆赶回去,刘嫂吩咐道:“东家来了,怕是要在这儿吃饭,我得再去买几样菜,你把茶果先送上去。”迎春无故被逐,不免心有余悸,前两次何昂夫来,都尽量站在暗处,这时避无可避,也只好泡了茶端上阁楼,门外听见何昂夫的声音,脚步一窒,方才推门而进。
      屋内除了何昂夫方经甫,另有一人,年纪颇轻,坐在何昂夫下首,方经甫笑对他道:“东家总说铁观音好,但我喝就是觉得不及白露茶。”那年轻人笑道:“我对这些全不懂,只知道解渴了。”方经甫笑道:“寒亭讲究的,从来都是经济实用之学。”何昂夫问道:“听说今年韩紫公也办了个盐垦公司,你去看过没有?”寒亭道:“是,三成留盐,七成领垦。另外还有些小型工厂。”他虽是鸿业二厂的副总管,但总管陈伯容既老且病,仅挂虚名,实际事务都是他在主持。同时也兼着宝泰源上海分号的副理。
      何昂夫笑叹道:“季直先生和韩紫公这些年来一直不忘废灶兴垦,开荒植棉,寒亭啊,咱们落在人后了。”庄钦甫道:“是啊,现在大生以赢利投资通海,通海以棉花供应大生。一来自给自足,不必受制于人。二来拦海筑堤,也有裨于国计民生。怪不得那些报纸整日价替张四先生揄扬,说什么中国实业之王了。”
      寒亭道:“办垦牧兴水利,虽然对各方多有裨益,但江南多雨,潮汛无常,一旦出事,反而累及其他。如今通海垦地百万亩,耗资千余万,只怕将来以张四先生之能也难荷其重。至于鸿业,眼下三厂初建,一厂二厂机器也待更新,日本已经出了自动织机,而咱们厂里还有一半在用手拉木机,我觉得当务之急,要集中资金,把这些木机全部改换成铁机,还要多请几位有经验的技师。”方钦甫道:“换机器?那不是要停车,现在鸿业一年纯利上万,这一停车要耽误多少,怎么跟股东交代?”寒亭道:“方叔,换机器是为了更好的生产,舍小利求大利,让近利得远利,才是经营之道。”
      何昂夫啜了一口茶道:“寒亭说的有理,股东方面,我会跟他们解释的。”接着说从机器说到技术,从管理说到售销,时已近午,刘嫂和迎春把备好的饭菜陆继端上来,席间又提起钱庄改革,何昂夫道:“钱庄向来以信用放款,容易发生倒帐,所以当年橡胶风潮一起,才会有那么多钱庄票号受牵连而倒闭,我打算今后放款,也跟那些外国银行一样收抵押,你们再帮我想想,还有什么急需改的。”
      宝泰源的事,因有方经甫刘绍礼在,寒亭向来不愿有太多建言,但是鸿业更新机器,需用巨款,钱庄若不尽除积弊,势必被它耽误,沉吟片刻道;“我认为,头一项要蠲的,就是宕帐。”方经甫正挟了块鱼肉放在嘴里,听到寒亭这句话,便觉鱼骨刺喉,咽了口唾沫道:“我倒没什么,只是苦了大家,不怕要犯众怒么?”又向何昂夫道:“东家,银行职员的薪水多少,咱们的帐房跑街又拿多少,平时全靠这点钱贴补,也并不是不还给帐上,既便要改,总得一项一项的来,可不能为了这点钱,寒了大家的心啊。”何昂夫笑道:“这不难办,咱们也可以调高工钱,寒亭做事一向稳健,你放心好了。以后三年一结改成一年,扣还宕帐,再派盈余,就在上海分号先试行,这里过些时候再说。”寒亭这才明白,何昂夫心中主意早定,只不过借自己的口把话说出来而已。
      迎春在旁清台倒酒,这些话也都听在耳中,十句话里懂不了两三句,像是从前思涯讲的那些,她也不很懂,但可以问蕴芝蕴蘅,在这里,她不知道能去问谁。偶然在杂物堆里发现几本旧实业杂志,心里很欢喜。虽然看完后,不懂的只有更多,却不能说全无益处,至少这天早上,把杂在废纸中的一张信笺挑了出来。没过多久,侯子聪寻来,一边乱翻着垃圾一边大声问人,迎春将那张纸递给他问:“是不是这张?”侯子聪一看就乐了,“你怎么知道我找这个?”迎春道:“我觉得可能有用,没敢扔。”
      侯子聪笑道:“多亏你没扔,否则我可惨了。这两个小子真该死,就算我不小心掉在地上了,他们也不能稀里糊涂地当废纸收走啊。”迎春道:“这信折成几折,扫地时不容易注意到。你收好吧。”说着自去烧水,侯子聪却不急着离开,跟在迎春身边道:“你帮了我大忙,我要怎么谢谢你才好。”迎春道:“侯先生,你太客气了。”侯子聪道:“叫我子聪就是了,他们都这么叫我的。”迎春不语,侯子聪四下踱步,忽见台边一角有个小本子,翻开略看,上面记着数字,奇道:“这是什么?”迎春看了一眼,轻声道:“是我写的菜价。”子聪笑道:“原来你还记帐。”笑完便觉不妥,似乎有点嘲弄的意思,岂不唐突,忙转圜道:“你会不会打算盘?”见迎春摇头,又道:“我教你吧,很简单的。”
      迎春虽然想学,却觉不妥,正要推脱,听门外志谦喊道:“迎春,有人找你。”他走进来,正和子聪打了个照面,不由一怔。迎春问道:“谁找我?”志谦道:“是位大娘,我陪你出去看看。”子聪笑道:“你不是要去钱业公会吗,怎么还没走?”志谦道:“一会儿就走,你呢,今天这么空闲。”子聪笑道:“我哪天不比你空闲?”
      志谦也不再说,陪着迎春来到宝泰源门口,迎春一眼望过去,那边站着的正是她母亲葛二嫂,忙问:“妈,你怎么来了。”葛二嫂道:“我给你弟弟送学费来,还差六块,你身上有没有?”迎春道:“我身上只有四块。”志谦忙道:“没关系,我这有。”说着掏出钱递给葛二嫂,葛二嫂待推不推的。迎春急道:“这怎么行。”志谦笑道:“那这四块你先还我,过几天再还那两块,总行了吧。”迎春无话可说,只能道谢。
      志谦坐了洋车去钱业公会,葛二嫂低声问迎春:“这位先生人很好,他是做什么的?”迎春告诉她是钱庄里的跑街,葛二嫂又问:“啥是跑街?”迎春道:“就是放帐先生。”葛二嫂笑道:“那很有出息啊,他是不是待你挺好的。”迎春道:“他对谁都挺好的。”葛二嫂只是眯眯地笑,迎春知道她母亲想多了,却也不便解释,猛想起自己还烧着水,急忙奔回去,却见火已熄了,小伍放下壶,凉凉看她一眼道,“子聪哥叫我来的。”说完从她身边越了过去。
      小伍不明白,为什么侯子聪对自己诸多挑剔,对这个女人就这么殷勤,阿松笑道:“谁让你不是个大姑娘。”很快又是周末,两个人值班抄票据的日子,可阿松却说他奶奶想他想得生病,非回家不可。小伍坚决不肯,“这么多票据,我一个人怎么抄得完。”阿松想了想道:“找迎春姐。我见过她写字,比咱们俩写的都好。”小伍还是摇头,况且他也不相信迎春,阿松死磨活赖,软硬兼施,一会道:“好兄弟,你帮我一次,下回我也替你加一个班。”一会道:“别忘了,上次你擦灯罩的时候打了一个,还是我帮你凑钱买的呢。你不帮我,就把钱还我。”最后小伍被他磨不过,只得答应。
      阿松巧舌如簧,连他都说得动,劝通迎春自然更容易。当日领了票据,小伍计算,迎春抄写,虽比平时慢了些,却也不是来不及。再看迎春字迹,颇出意料,清而不寒,丽而不媚,第二天同行老师傅来收取时,也特别夸奖了几句,倒说得小伍红了脸。经过此事,对迎春颇有几分改观,但一见侯子聪有事没事找她说话,又教算盘又借杂志的,心里不禁又鄙薄。
      连小伍都看在眼里,志谦不会看不到,这天吃过晚饭,见子聪到旧物房翻找杂志,便跟过去问:“怎么又把这些翻出来了。”子聪道:“你别管了。”志谦道:“拿给迎春的吧。”子聪霍地起身,看了他一眼笑道:“是,我看她对这些挺感兴趣的,就给她找几本,她洗完碗就过来拿,怎么了?”志谦道:“没怎么。”子聪笑道:“我最瞧不得你这副不干不脆的样子,有什么话不能痛快说,你要对她有那个心思,我一定避嫌,朋友妻不可戏嘛。”
      志谦道:“你是要避嫌,可不是为了我。”子聪笑道:“这地方和尚庙似的,好容易来个女孩子,你是我兄弟我才让的,别人干我屁事啊。你不要跟我说,是周先生看上了她。”志谦忍不住笑道:“不是周先生,是四少爷。”子聪诧道:“什么,四少爷?”志谦道:“四少爷说,迎春是受他连累才到这里来的,他心里过意不去,让我替他多照看些。所以劝你一句,少胡乱招惹了。”子聪听到这里,哈哈大笑,“行啊小子,老东家待见你,少东家也待见你,办好了这趟差,可更要另眼相看了,真真前途未可量也。”
      志谦冷笑道:“我话说得再清楚没有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转身出了门,子聪口中讥讽,心里也知道他说的必是真话,当然不会自讨苦吃,当下把找出的几本杂志往地下一摔,耳听得外面鞭炮又一阵噼噼啪啪乱震,想起前两天东家的二小姐出阁好不煊赫,心中更是郁忿,我比他们差什么呢,不过是摊个好老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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