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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偃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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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名青龙偃月刀。吾主天下闻名,无须多作介绍。
倘若你连吾主是谁都不知道,便是你太过孤陋寡闻,我与你没什么好谈的。
建安二十年夏,从西边来了一封信。
作为堂堂荡寇将军的兵器,我自然也是识字的。主人拆开信封时,我就立在一旁光明正大地偷看,从而获取了第一手情报——
原是西凉马超来投主公了。这真是个好消息,只可惜主人身负要任,驻守荆州,不得随意离开,否则我还真想亲眼一睹“锦马超”的风采。
我对马超此人略有耳闻,但素未谋面,也不知他是否浪得虚名,能否与吾主一较高下。
主人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他给西边的诸葛亮写了一封信,询问马超此人才干如何,能够与谁相比。
我看着主人神色认真地在信上留下道道刚劲有力的墨痕,铁画银钩,暗自窃笑。
料想那马超即使天纵英才,与吾主相比,恐怕也要逊色三分。
过了一段时日,主人收到了诸葛亮的回信。
“孟起兼资文武,雄烈过人,一世之杰,黥、彭之徒,当与翼德并驱争先,犹未及髯之绝伦逸群也。”
果然。
我看着主人抚髯而笑,也跟着无声地笑了起来。
建安二十四年,主公自立汉中王,封主人为前将军,遣费诗送来符节、斧钺。
主人听说黄忠被封为后将军,即刻怒道:“大丈夫终不与老兵同列!”
经历费诗一番劝说,主人似是有所感悟,最终释怀受拜。我看着他的举动,不禁暗自松了口气。要是他坚持不愿接受官职,让费诗下不来台,那可就难办了。
我想,主人真的很骄傲,但他确实也有骄傲的资格和底气。
如果我是他,何止骄傲自负,我简直都能原地腾空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了。
我记得,那是一个血色泼天的夜晚。
这本不该是我们的命运。若不是糜芳与傅士仁临阵叛变,暗中勾结孙权,主人也不至于攻克樊城无果,后路江陵亦被孙权截断,最终折戟临沮。
随着敌军手起刀落,滚烫的鲜血洒在了我的身上。一向习惯沐浴着腥风血雨厮杀的我,已在此刻濒临崩溃。
不——
你们快住手!
主人,主人!!!
我声嘶力竭地呐喊,身体却无法动弹半分,只能僵硬地随着主人的倒下而颓然垂地,浸在满地的殷红中。
就连同行的少主人也惨死于敌军刀下——他还那么年轻。
嘈杂的声响充斥在我的四周,我仿佛听到陛下在哭,又好像听到孙权在笑。
主人……
我试着呼唤他,却忘了人类根本听不见兵器的声音。况且,敌人手中的长刀已经割断了他的咽喉——
就算人类能够听见兵器开口说话,他也不可能再回答我了。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那一天,我的主人永远地离开了我。
不杀孙权,我誓不为刃!
我被一名死里逃生的士兵从临沮带回了西蜀。
陛下和翼德抱着我失声痛哭,我身为兵器,落不下泪来,只能以满心的悲愤与酸楚作为回应。
此后,陛下召集了满朝文武,准备讨伐东吴,为主人报仇。那些胆敢阻拦陛下的人,通通都被驳回,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子龙了。他看上去清减了不少,但眼中那股坚定的韧劲还在,再凝重的悲伤也无法将之掩盖。
退朝之后,他单独留了下来,说是有事与陛下相商。我本以为他是要详谈东征的战策,不料他一开口,竟又是劝阻之言,还说得振振有词,有理有据。
赵云一向脾气很好,从不与人交恶,我更未对他生出过如此滔天怒火。有那么一瞬间,我是真想一刀砍向他,大不了同归于尽。
亮银枪在一旁不停地劝我,可他越是劝说,我就越是愤怒——
死的毕竟不是他的主人,他当然能够从容地置身事外。换作是赵云死了,亮银枪还能像如今这样心平气和?别开玩笑了!
被人带离大殿后,我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传言中的“锦马超”。说句实话,我有些失望——因为他和我想象中的实在差太远了。
历经岁月蹉跎,他已褪去了表面那层华丽光鲜的“锦”,露出了深灰色的内里,冰冷而疏离,谨慎而戒备,全然失去了昔日意气焕发的神采。
我听闻过曹操下令诛杀马超的族人,也理解他消沉的原因,但现在我已万念俱灰,实在没心思再去关注这些。
我只想亲自砍下孙权的头,为主人报仇雪恨。
马超和赵云的关系似乎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他们并没有多少语言上的交流,仅凭眼神就能传递很多意思,这种默契是泛泛之交不可能拥有的。
直觉告诉我,在我随主人镇守荆州的期间,马超与赵云一定发生过某些事情,可我已不想深究,也懒得向亮银枪或是虎头湛金枪求证此事。
三弟劝不动亮银枪,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的性子总是犟得很,这一点大概是随他的主人。
既然他宁可与我们决裂,也要誓死维护赵云,那我跟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别再叫二哥了,我没你这个弟弟。”
——恩、断、义、绝。
说出这句话时,我心里有种莫名的快意,随之而来的是更为彻骨的沉痛。
我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去了。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打算反悔。
我与亮银枪决裂时,虎头湛金枪也跟着马超站在一旁。
他要是敢胡乱和稀泥,我一定会当场把他砍作两截。还好他算是识相,一直躲在马超背后没敢吱声。
我被人带走时,马超和赵云还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去。我看得清楚,这两人分明是舍不得彼此的,只是即将来临的战事注定会迫使他们分离。
或许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永恒的感情,惟一能够永恒的只有死亡而已。
按照过往的规矩,我本来应该随主人下葬,但是陛下不肯同意。
他执意要将我留在他的宫殿里,最后甚至空出了一个单独的楼阁,唤作“兵阁”,把我收藏起来。
其实就是留一个念想罢了,我虽舍不得主人,但也能理解陛下。
我被供奉在兵阁,时常接受蜀汉群臣陆陆续续的参拜。我在他们当中看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孔,来得最频繁的是和主人关系亲近的那些人,比如陛下,比如翼德。
每当四下无人之时,陛下总会怔怔地看着我,轻轻念出一句“云长”,然后默默淌下泪来。
我很识趣地不去打扰陛下,只和鸳鸯剑打了一声招呼。“大哥,大嫂。”
“二弟,辛苦你了。”我听见大哥哀伤的叹息,他大抵也是很想念吾主的。
“为什么兵器不会流泪呢?这种哭不出来的感觉好难受。”大嫂依偎着大哥的剑身,喃喃自语。
“大哥,大嫂,你们放心。陛下一定会踏平东吴,为主人报仇的!”我只能这样安慰他们。
“门外好像有人。”
大哥身上的剑穗被风吹动,他低声提醒了一句。
我猛然惊醒,循着门外的方向望去,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雪色身影,心情一时复杂难言。
“那是……赵云吗?”
错不了的。我认识他几十年了,那一定是赵云的身影。
他在屋外徘徊了良久,最终不曾进来。
我不确定陛下究竟有没有发现赵云,可能他沉浸于悲痛之中,始终没有察觉;又或者是他不想让赵云为难,所以没有出声点破。
片刻过后,我目送着那道熟悉的人影离开了兵阁。
看吧,连他自己也觉得无颜面对我的主人。走了倒好,反正我也不想再看见他。
我没能亲自参与夷陵之战,只知道陆伯言的那一把大火葬送了我军数万人,也烧尽了蜀汉最后的希望。
章武三年,陛下驾崩于白帝城。
我已报仇无望,曾经立下的誓言也成了一个笑话。
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人类真的很奇怪,连死亡这种事都要扎堆。
先是翼德,然后是马超,再是陛下……不过短短两三年时间,我竟然接连收到了他们的死讯。
哀伤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
此刻,我实在很想和大哥、大嫂、三弟见一面,好好安慰他们,只苦于一直被困在这楼阁里,根本不能与其他兵器交流。
我想起仅有数面之缘的马超和虎头湛金枪,觉得有点惋惜。听说马超年轻的时候,可是赫赫有名的“神威天将军”啊。
那样的人……居然也会死吗?
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和赵云眉来眼去的。这两人关系如此之好,现下马超病逝,也不知赵云心里是什么感受。
威风凛凛,纵横沙场,令敌军闻风丧胆的五虎将,转眼间竟然就只剩下他一人了。
……算了,不想这些了,我还记着赵云阻止陛下东征的仇呢。这样可恨的人,我何苦关心他?
得知赵云去世的消息时,我有片晌的恍惚。
他总算是死了。主人,他终于亲自去向你赔罪了,你会原谅他吗?
盘踞在我心间多年的恨意陡然消失,一下子感觉空落落的。我以为自己会大笑三声,实际上我并不高兴,连我都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回想着旧时主人和赵云谈笑风生的情景,心里难受得像是破开了一个口子,淋漓的血色汩汩地往外涌出,却怎么也流不完,直至飞逝的时光也凝满了鲜红的血。
我突然很想再见一见亮银枪。
千百年过去了,前往关公庙上香的面孔换了一批又一批。每日都有来自各地的人前来参拜吾主,我作为他的兵器,也有幸成为了被参拜的一员。
他们脸上的表情不再像当初的蜀汉群臣那样悲痛,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虔诚与崇敬。
关公庙的墙上,题着一副正气凛然的对联:“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扶身正大,见吾不拜有何妨。”
我认为这副对联写得颇有神韵,因为这确实像是主人会说的话。
据我所知,虎头湛金枪、鸳鸯剑和丈八蛇矛都已随着主人下葬,只有我被束于这关公庙中,享受着世人的参拜与供奉,也忍受着无穷无尽的孤独。
没有人知道,我其实不想被参拜,我只想见见自己的兄弟。
……我最后一次见亮银枪,是在什么时候?
我苦思冥想许久,才回忆起来,我们之间的决裂便是最后一面了。早知道那次就是诀别,我绝不会说这么重的话。
过了这么多年,陛下、主人和赵云他们,应该早已在地下重聚了吧?
主人和赵云感情那么好,肯定早就原谅他了。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原谅他和亮银枪,主人也不会怪我吧?
我望着庙中络绎不绝的香客,又想道:马超和赵云看起来有点像那种意思,他们到了阴曹地府,会不会继续发展感情?
万一哪天被陛下和主人他们知道了这段关系……那乐子可就大了。
我对此有点期待,更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乱世之中,大部分人都难以拥有圆满的结局。生前要是不能在一起,死后能够重续前缘,似乎也不错。
天黑了,前来参拜主人的香客们也渐渐离开了这里,庙中恢复了冷清的寂静。
我不确定亮银枪有没有随赵云下葬。往好处想,既然主人拥有关公庙,说不定赵云也有自己的庙宇,亮银枪可能也会被供奉起来,日日香火不绝——要是再乐观一点,他的庙宇指不定就在这附近。
亮银枪,亮银枪……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我连声呼唤他,按捺着内心极度的孤寂与渴望,用最真诚的语气作出最不可能实现的假设。
亮银枪,如果你出现在我面前,那我就原谅你了。
——我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出现,一切都只是我在自欺欺人。
世事无常,而今竟连原谅都成为了一种奢望。
“四弟。”
再叫出这个久违的称呼时,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但这时已没有谁能再回应我了。
唯有飒飒的风声飘过身旁,好似当年主人和赵云切磋的时候,我和亮银枪铮铮交击,带起的凛凛疾风。
他的声音残留在我的记忆中,一如初见那般清朗,犹如夜色下的皎皎银月。
“在下亮银枪,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我是青龙偃月刀,今后你就是我四弟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
——风起青灯灼,疑是故人来。
沉梦乍觉晓,故人不曾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