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伐》兰芷兮

5、科乌城（二）

　　俩人重新回到车上，卫翊不再纠结谁开车的问题，主动坐上驾驶位，听陈时深报出他们下一站去的地方——隆卡街。

　　隆卡街是科乌城最有名的贫民窟，位于这颗星球的最西边，与圣特中学所在的富人区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正是这一西一东，一穷一富，将科乌城割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卫翊按照路线开着车，又用余光看了身边的人好几眼。他见那人正无所事事地玩着智能机，便主动问出心里的疑惑。

　　“喂，你来这边，主要是为了确定这个新闻的真实度吗？”

　　听到他的声音，陈时深在全息屏上跳跃的手指顿了下，点头答：“嗯。”

　　“不是有那个视频吗？”卫翊继续追问。

　　“是啊！可你就相信，视频里的内容一定为真吗？”陈时深反问他。

　　卫翊有些不太懂他的话，疑惑道：“什么意思？”

　　陈时深笑了下，收起全息屏，抬头往前看去。

　　最近的科乌城好似有场大雨即将来临，乌云笼罩住整片天空，空气里也是藏不住的闷热，让人无比压抑，只盼望这场雨快快落下。

　　“有个女孩，她是这所学校人人眼中的坏学生，欺凌同学，反抗老师，无恶不作。直到一天，有群正义的孩子看不下去了，他们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替天行道，还大家安宁。”
　　“他们将女孩约到巷子里，先是劝慰女孩，让女孩不要再伤害大家，可女孩不听，还和他们动了手，导致他们不得不还手。由于他们人多，女孩很快败下阵来，她为了保全自己，以身体作饵去诱惑那些男人，还让人拍下视频，将自己变成被欺凌者。”

　　“你看，”陈时深扭头看向卫翊，“这样也可以很好解释视频里的内容，成为事实的真相。”

　　卫翊反问：“难道就不会有人站出来为女孩发声，还这件事一个真相吗？”

　　“这件事从发生至今，已经五天了。五天的时间足以让那些人把全部的问题处理好，还能应对各种突发的情况。况且……”
　　陈时深声音微顿，回过视线看向前方继续说：“就算有人发声又如何？他们的力量太过渺小，终将还是会被淹没人群中，没有人能关注到。”

　　“网络让我们与这个世界有了连接，但它也可以在大众的舆论声里，将黑色重新定义成白色。”

　　在这件事上面，卫翊算深有体会，因此他没有去接陈时深的话。

　　两人在这种无声的氛围里又开了很久，等经过科乌城的星航站后，卫翊突然出声问：“你女儿的那件事，是真的吗？”

　　陈时深没想到卫翊会提及这件事，呆愣一秒后，生出几分逗人的心思，于是答：“嗯，是啊，小学的质量决定起跑线的高低，我为此头疼好几天了。”

　　“哦。”卫翊闷闷地应了声，“要不要帮忙，我妈认识好几所小学的创办人，那些人……”

　　“噗……哈哈哈哈。”

　　陈时深实在没忍住，大笑了出来。卫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再一次被他耍。

　　“陈……时……深……”

　　卫翊咬牙切齿地喊出这三个字，陈时深连忙闭上嘴，但身体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相处这么久，卫翊还未见过这样的陈时深。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穿过被割裂的陈时深，看见了最真实的他。

　　“好了，”陈时深笑完后，才哄起小孩：“我错了，不该逗你，给你道歉，对不起。”

　　卫翊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些丢脸，冷哼一声嘴硬道：“谁稀罕你的道歉。”

　　“噗，”陈时深又忍不住发笑一声，卫翊直接一个眼神朝他杀来，他连忙停止笑意道：“好了好了，我不笑了，你好好开车，我继续刷新闻了。”

　　车内这才安静下来，恢复之前和平相处的时候。

　　*

　　下午三点，两人抵达那逼疚残破的街道。透过车窗，陈时深看着外面密密麻麻的危楼，心里总有些闷得慌。

　　一个出生在西边世界的女生，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汗水，才能走向那东边的世界。
　　可那些人呢，仗着自己的家世，将她的希望与梦想活生生破碎……

　　根据袁野提供的地址，女孩家居住在人口最多最穷的地带。那里车进不去，卫翊只能把车停在街道外，和陈时深徒步走过去。

　　下了车，卫翊看着陈时深两手空空就准备往前走，大声喊住他提醒：“喂，你采访都不带设备吗？”

　　陈时深脚步微顿，转头看向他说：“今天就不用了，走吧！”

　　卫翊从未见过有记者出采访不带设备的，顿时怀疑起袁野的话，觉得这人很不专业。

　　陈时深没有注意到卫翊的疑惑，也就没有去解释原因。他根据地址，带着卫翊走进一条不见天日的长巷。

　　这条巷子很窄很破，两名成年男人都无法并肩，只能一前一后地走。而巷子内唯一的光源就是两旁不停闪烁的路灯，借助这微弱的光，陈时深挨家挨户看着门牌号。

　　可惜，这些门牌号久经风霜，还一直未换过，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加上这里面的房子排序杂乱无章，陈时深在里面兜来转去半小时，也没有找到女孩的家。

　　当两人第三次经过相同路口时，卫翊忍无可忍问：“喂，你是打算今天带我在这里转一天圈圈吗？”

　　“啊，有吗？”陈时深心虚地摸了下鼻子，看着相反的方向试探性提议，“那要不，我们去那边看看？”

　　“……”

　　卫翊对他的专业性更多一份怀疑，他盯着陈时深看了半晌，最后伸出手说：“地址给我。”

　　陈时深老老实实把地址递给他。

　　卫翊很随意地扫了眼后，抬起头环视一圈四周，接着他带着陈时深走进一条更窄的巷子，两人东窜西绕十分钟后，停在一个又小又破的屋子前。

　　隆西北街D58号。

　　陈时深看着和手上地址一模一样的门牌号，转头对卫翊惊呼：“哇，你好棒啊！”

　　这种夸张很明显地取悦到卫翊，只见他满脸傲娇地扬起下巴说：“就这？是你太蠢了。”

　　“……”
　　这臭屁小孩……

　　看着他找到地方的份上，陈时深决定不与他计较。

　　就在陈时深准备上前去敲门时，屋内突然传出一声怒吼，接着他们看见一个男人拿着酒瓶从里面边往外走边骂：“臭婆娘，老子告诉你，你要是再去找记者曝光这件事，断老子的财路，老子就弄死你。”

　　说完后他用力地将酒瓶往门框砸去，两者碰撞时产生的巨响，同时惊吓住屋内和屋外的人。

　　男人骂完后，拖着浑身是酒味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离去。

　　目送男人走远后，陈时深仰头和卫翊对视了一眼，才抬脚走上前去敲响那摇摇欲坠的木门：“你好，打扰一下。”

　　屋内跪坐在狼藉里的妇人擦干脸上的泪水，抬头看向他问：“你是……”

　　“你好，”陈时深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我是曼雷拉星世界派来的记者，我叫陈时深，这是我的实习生卫翊。”

　　卫翊没想到陈时深会介绍他，所以在他名字出口的一瞬，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去打招呼。

　　不过地上的妇人也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她听见陈时深的身份后，轻声将记者两个字吐了一遍，然后像发现什么似的，猛地站起身疾走到陈时深面前说：“记者？你是来救我们的记者吗？求求你，救救我女儿，求求你们了。”

　　妇人的行为和言语都十分激动，陈时深轻声安抚道：“夫人，您先别急，您女儿这件新闻，我们会好好报道，如果可以，我们也希望能借助舆论还她一个公道。”

　　“好，好，谢谢你们了。”

　　妇人紧紧握住陈时深的手，像是把全部的希望寄托他身上一样。可正是这种过于强烈的祈求，让陈时深更加痛心与难受。

　　当一个人把讨回公道的希望寄托于舆论时，证明她对这个地方的法律和制度极其失望。
　　而且舆论是一把双刃剑，你想用它达到目的的同时，必须去承担它所带来的风险和伤害。

　　待妇人情绪平静些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陈时深的手说：“陈……陈……”

　　“陈时深。”陈时深提醒她。

　　“哦哦，那我叫您陈记者吧！”妇人说：“我叫希尔，大家一般称我为希尔太太或希尔夫人。”

　　冷静下来的希尔十分礼貌，说话做事都不像这贫民窟的众人，当然，如果她脸上没有那道清晰的巴掌印会更好。

　　陈时深想了想，出声喊道：“希尔夫人您好。”

　　希尔夫人点点头，往旁挪了一步后说：“你们进来坐吧，我去给你们倒水。”

　　两人跟着希尔夫人进屋，等真正地踏入了这间屋子，陈时深才发现这里面比外面看着还小。

　　这间屋子不足三十平的样子，左边是只够一人转身的厨房加满地狼藉的客厅，右边则是用蓝色防尘布隔出来的两间卧室。
　　屋内的光线还很暗，整个客厅只有一扇很小很小的窗提供光源，使得这间屋子在夏季又闷又热。

　　希尔夫人一边收拾地上的狼藉一边问：“你们想喝点什么，我们家可能只有凉白开和蜂蜜水。”

　　蜂蜜水是他们家唯一能拿得出手招待客人的东西了。

　　陈时深挽起白色的长袖答：“给我一杯凉白开就好，谢谢。”

　　“那这位先生呢？”希尔夫人有些怵然地看着卫翊问。

　　其实她有些不太明白，如此温和知礼的陈记者，为什么选了个这般凶的实习生。
　　两人站一起，看着就不搭配。

　　卫翊像陈时深一样先报出自己的名字，接着回答：“和他一样，凉白开。”

　　希尔夫人点点头，将手中的书本放在一旁桌上后，就转身去厨房为二人倒水。

　　在她倒水期间，陈时深将屋子环视了一圈，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希尔夫人放好的书本上。

　　那是一本学生教材，上面用十分好看的字体写着“赫蒂”二字，正所谓字如其人，陈时深不禁想见见写出这一手字的主人。

　　“那是我女儿的书。”希尔夫人端着两杯水从厨房走出来。

　　她将其中一杯递给卫翊后，走到陈时深身旁将水也递给他说：“我女儿真的很优秀，她是我们这里最有出息的孩子。她总说，等她读完大学，要找个好工作，再买个大大的房子，接我去东边生活。可是，可是……”

　　希尔夫人说着说着，又开始潸然泪下。陈时深不忍心，从口袋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她：“希尔夫人……”

　　“陈记者，”希尔夫人打断他问道：“你说，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命运为何要如此对待我们？”

　　这个问题对陈时深来说，一样的无解。因为他的人生，也一直在被这样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