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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接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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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每日都是熙熙攘攘的,往来官员抱着文书行色匆匆,看着比丧中的贤王府还要沉闷几分。
福海擦了擦额角的汗,喘着粗气爬上高高的台阶,颠着一肚子肥肉去寻他们的少卿世子。
顾明谨院子里的玉兰花开得极盛,满树洁白,如同给谁戴着孝,小厮长彦托着腮坐在台阶前,看着十分郁闷,听着来人的脚步声,连头也不抬,径自说道:
“少卿在休息,谁也不见,公文放石桌上,有事别和我说,我只是个小厮,记不住。”
福海撸起袖子,大步上前赏了他两爆栗:
“好你个混小子,出来住了几天连你爷爷我都不认识了?”
长彦捂着头不住哀嚎:“爷,爷,小的错了,什么风把您吹过来了?”
“什么风?你家少卿媳妇都快没了!”想起那事福海就头大,不禁瞪圆了绿豆般大的眼。
长彦挠了挠头:“颜娘子要跑了?那没关系呀,昨天世子还跟我说,‘我不会娶她的,要娶让老头子自己娶’,我还没敢传回去呢……”
“你个废物点心,也不劝着点世子! ”福海恨铁不成钢地戳着长彦的额头,扭着水桶腰就要往书房里冲。
“欸,别去,少卿在休息。”长彦企图阻拦,被他一屁股撞到了一旁。
“休息?再休息孩子都要出世了!”福海自顾自地撞开了书房的门,发出嘎吱一声巨响,却在看清书房内情形后陡然顿住了呼吸,不禁放轻了手脚。
宽大的书案上,公文堆积成山海,一身素服的顾明谨枕在自己的胳膊上,身子像受伤的小兽般蜷在一处,平时看似永远不会被压垮的脊梁微微颤着,极其好看的面庞上淌着几行清泪。
如此脆弱易碎的世子,让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福海心里一揪,任何苛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想将他护在自己身后,教这神仙般的人儿永不沾染凡尘俗世。
顾明谨继承了贤王妃的美貌,又有顾家先祖的才智,自小便是全长安最闪亮的少年郎君,亦是许多小娘子的梦里人,福海也是多日不见他了,竟然以为自己能舍得逼他做什么选择。
福海听着顾明谨嘴里在念着什么,眉心紧紧拧着,仿佛魇住了一般,便轻手轻脚地过去听,勉强从含糊的发音中辨出了一两句话。
好像是“陪葬”“都去死”云云,以及,“对不起”。
福海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安慰自己说这必然不是什么好梦,便小心翼翼地伸出肥嫩的胖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世子,世子。”
顾明谨艰难地睁开眼,星辰般的眸子里泛着一层雾气,还有些未消退的猩红,他有些茫然地看着福海,喃喃道:
“福叔,你怎么这么瘦了?”
还有半句话他没说出口,瘦得好像,她嫁进来之前一样。
颜苒嫁进来后,将全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福海干得少吃得好,被养的逐年富态。
哪里像如今这般,身量单薄,一看便是常操心的。
面对世子关切的目光,福海心疼地捏了捏肚子上仅剩的二十斤肉:“唉,还不是为您的婚事愁的,有件事同您说说,您先别上火,好好想想再下定论。”
婚事?顾明谨凝眉,他不是三年前就娶了妻,怎么如今还要论婚事?
难道是她又要给他纳妾?
不对,那种事算不得婚事,顾明谨扶着额头,一帧模糊的画面闯进了脑海,让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揪得厉害。
他看见颜苒孤身跳下了深不见底的山崖,望向他的眼神里带着憎恨与失望。
不对,那不是真的,若那是真的,自己该是也死了,又怎会好端端地回到大理寺?
可若颜苒不死,又何谈他的婚事?
思绪纷乱间,只听福海猫腰靠近了他的耳畔,神秘道:
“颜娘子有了身子,已经显怀了,您仔细想想,会不会是您的孩子?”
啪——顾明谨猛地站了起来,带着桌上的公文落了一地。
他阴着脸看着福海,神色极其可怕,轻启薄唇,一字一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是我的妻,孩子自然是我的,且她是你主母,你不唤她一声夫人便罢了,怎么能如此折辱于她!”
福海有些害怕地躬下了身子,疑惑中又夹杂着一些惊喜:“所以是您的,而且您早就知道?”
“嗯。”顾明谨负手行至逆光处,下颌轻点,答得肯定。
实则他的心里,已经烈火燎原,灼热难耐。
他敬之珍之,从未敢亵渎过的妻子腹中有了孩子。
他还得笃定地说是自己的,半分怯都露不得。
有趣,当真有趣!
想起刚刚那个梦,他心里的火气又稍稍泄去,有些起不来脾气的无奈。
罢了,人还活着就好。
若她真死了……
“王府里有多少人知道此事?我不想听见有人闲话。”他不敢深想,思及福海方才的疑虑,他声音里又如同淬了冰一样凉。
福海擦了擦额上的汗,小心答道:“回世子,目前只有我和王爷知道。”
“嗯,你速去回禀父王,莫叫他心存疑虑,我回去看看夫人。”顾明谨转身向书房外走去,却在看见院中玉兰时猛地一顿。
秋天……也会有玉兰花吗?
种种疑点后知后觉地冒进脑海里,都指向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长彦,如今是什么年岁?”他怔然问道。
——
绿绣回去的时候,红棉正在为颜苒梳头,铜镜前的颜苒换上了一身男装,胸前的丰腴裹得平平的,肩膀处也不知垫了什么,单看身量已辨不清男女。
红棉给她梳着男子的高发辫,颜苒自己则往脸上涂着什么黄色的膏体,均匀抹开后,让原本白皙的皮肤暗了一层,她又拿着桌上样式各异的笔往脸上勾画,也不知是怎么个章程,落笔后便与之前判若两人,活脱脱便是个眉目飞扬的少年郎君。
颜苒颇为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她长于边陲冀州,自是与长安的闺阁小姐不同,从前也是常扮男装的,若不是为了顾明谨,她又怎会在后宅一关便是三年?
如今这番模样,才该是真正的她。
“娘子,您不是说以后要规行矩步,再也不易容扮男装了吗?”绿绣疑惑地挠着头,这话分明是娘子在几日前亲自说的呀?
“那话被我吃了,很香的。”颜苒淡然一笑,见绿绣回了,又问她贤王府的事情:
“你倒是动作快,如何,贤王府收下了吗?”
一说起这个绿绣便来气,搂起袖子叉腰道:“那胖管家问都不敢多问就收下了药,一看便是心虚极了,随后也不敢提让娘子过去的事,话都没讲完就跑去找王爷,多半是确有其事,依我看娘子这婚书撕得好,这样不检点的郎君不能要!”
颜苒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只是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红棉垂着头,面上闪过几丝挣扎,最后还是心一横,拜倒在颜苒面前:
“娘子且听红棉一言,虽说娘子与世子定了亲,但毕竟事情仓促,算算时间,这孩子可能是定亲前有的,贤王府为报恩予咱们这段姻缘,我们是不是不该求全责备,宽容些世子年轻气盛的过失?”
绿绣微微睁大了眼,大声为颜苒鸣不平:“红棉!你究竟是哪边的?咱们小姐是什么人物?如何能委屈?”
颜苒垂眸看着红棉,眼里晦涩不明,这丫头在她身边待得时间不长,但每每开口,不是劝她要规行矩步,便是让她伏低做小,把委屈往肚子里咽。
如今想来,她的所作所为,不像是在劝自己留下,反而像是在激自己离开。
可笑的是颜苒太心痴了,三年下来,不但没离开,反而将贤妻演的极好——只是在人后成了深闺怨妇罢了
双眼看着红棉,颜苒温和一笑,亲自躬身将她扶了起来:
“红棉,你说得有理,可你忘了我说过,没有婚事,贤王府不欠我,我亦不欠贤王府。”
她凝视着红棉,说得认真:“婚嫁是人生大事,贤王府亦不是小户人家,我若嫁过去,须得处理王府大小内务,承担王府荣辱,为顾明谨,为贤王,甚至为王府的每一个人考虑。
红棉,这不是一件简单到可以轻轻拿起的事,亦不是我非走不可的独木桥。
所以,抱歉,与贤王府无关,是我退缩了,我想为自己考虑,走一条更加轻松的路。”
在她说完退缩二字时,她清楚地看到了红棉的眼睛亮了亮。
心跳加快,她紧握住红棉的肩,声音里带着蛊惑:
“除非,红棉,你能告诉我,非嫁不可的理由。”
红棉瞳孔一缩,腿一软瘫在了地上,泪水不住往外涌着,哽咽使她口不能言,只能紧紧抓住颜苒的袖子,一下一下摇着头。
颜苒心跳如擂鼓,直觉能套出什么了不得的线索,她强自镇定地对绿绣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带着小芸等人退下,紧紧关上了门,偌大的房间只留下颜苒和抽噎不止的红棉。
颜苒静静地为红棉顺着气,没有说话,等着她演完这场不情不愿的戏。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自个的婚事有隐情,毕竟婚后不到半年爹爹便被诬谋逆,此等大罪,若不是她嫁进了贤王府,是不可能不受牵连的。
当今朝局,党争不休,唯有以贤王为首的中立派刚正不阿,如一根定海神针般定住了江山社稷,才让朝局稳定,不至于影响百姓福祉。
所以,整个大轩朝,也就是贤王府,能在谋逆这样的大案中护她周全。
但说不通的地方也有很多,譬如这婚事是她对顾明谨见色起意,率先提出来的,再者若父亲这么早就知道自己会遭难,又为何不能用半年保全自己,而是非让她匆匆嫁人?
前世那场谋逆案不到一月便被顾明谨沉冤昭雪,案情简单明了,并非不可避免。
或许……真相远比看到的要棘手。
若真如此,按她原先的打算,恐怕是远远不够了。
“娘子,您才是我的主子。”红棉发泄够了委屈,擦干净泪水,定定看着她,似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红唇轻启,便要将那个埋藏两世的真相宣之于口。
可还没等她说出一个字,门外便传来了鸡飞狗跳的吵闹,绿绣不住喊着“世子,这不合适”,也没能阻止那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转瞬便来到了门外。
熟悉的,两道脚步声。
颜苒胸膛剧烈起伏,脑中空空如也,起身便去拿架子上的长剑。
好你个顾明谨,被戳破阴私后,竟然敢直接带着心上人来闯她的闺房了吗?
她竟不知道,原来张素芫就是那孩子的生母。
他倒是,情深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