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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敲打(四) ...

  •   晨起,谢嘉洲转动直棂窗的窗棂,晨光筛进房内,白花花一窄条一窄条地落在他脸上,他在窗后小心翼翼隔着竖直的缝隙向上望。
      少爷院里的小楼,今晨二楼照例已开了窗,少奶奶的身形在窗扇后面立着,想必正俯瞰大院里人来人往。
      嘉洲瞧不见她的表情,他只能想象。
      杨家的下人们素知老爷太太的悭吝刻薄,当初都以为少奶奶丧夫之后必死无疑,没想到她不但不死,反而一步步把脚跟立稳了。
      时运站在了少奶奶这边,她只一晚就怀上了孩子。
      时间也站在了少奶奶这边,老爷太太日渐老病,彬哥儿还小,在小的尚未长成、而老的已然不支的空档,以少奶奶的本事,她是一定能从中撕开一道口子,给自己挣来立足话事之地的。
      到了开早饭的时候,嘉洲向外将窗推开,给屋里通风,借着开窗,探出头去最后向上看了小楼上一眼。
      没想到少奶奶不知何时挪了位置,此刻靠在窗框里,也正垂眸看向他这个方向。嘉洲心头猛地一跳,连忙收敛眼神,避到一旁。背靠着墙壁,脸上滚烫,心头猛跳迟迟不平,呼吸也不由得粗重急促许多。许久,才想到,或许少奶奶只是粗粗往这个方向看过来,并不是在看他。于是觉得没意思,便将这事抛开。

      早饭后,嘉洲按昨夜少奶奶吩咐的,将笔录和钱拿给父亲。他大致说了事情原委,谢志成接过笔录翻看。嘉洲眼见父亲翻着翻着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问道:“爹,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谢志成叹口气,走到房门外,四处看了看,进屋将门带上,窗户也掩上,才拉儿子近前来,低声道:“你将昨夜少奶奶说的所有话,凡是还记得的,一句一句复述给我,一句都别漏。”
      嘉洲记性不错,便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说到“在外面置产”“不准为此而动主家的财”时,嘉洲心思猛然一动,看向父亲,见父亲脸色明显灰败了一层,不免悬起心来。
      书琴零零散散偷占了十两九钱银子,可历年的总账本却都是平的,这账是怎么平的?必然不是有人拿钱填补,而是在数字上做了手脚。谁会做手脚?谁能做手脚?
      多半是父亲为了掩盖自己的贪挪,造了假账,强行将数字抹平。因他自己手脚不干净,所以不敢轻易揭发旁人账目的出入,明知账目有问题,也只得把别人的贪挪也一道遮掩。
      谢嘉洲从前都是陪少爷读书,心气高,终日盘算着如何寻门路科举入仕,摆脱为奴为仆的身份,不曾十分在意过杨家的庶务。少爷殁后的这几个月,他才开始被派差事,但也算不得十分上心,仗着父亲是管家主事,日常仍是以闭门读书为主。今日才知,这杨家,是上上下下的佣人们联手一道坑东家的钱,连自己的父亲也不例外。

      在昨夜之前,谢志成做账,从来只求将一年的收入支出做得与去年大致相当,如此老爷太太便不会多过问;但昨夜少奶奶审书琴,审出这十两九钱银子,仿佛在谢志成数年筑造的长堤上掘开一个小洞。这个洞,通向这座大堤内部无数蚁穴。从这个洞,主家便能窥见,谢志成这些年做的账,外头鲜亮,内部如何千疮百孔。这小小一个洞能将他这些年获得的信任瞬间瓦解,也能将他送去报官,令他从此身败名裂。
      谢志成去看嘉洲,见儿子神色凝重也正看他,知道儿子已然心知肚明,便问:“你说,少奶奶,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嘉洲听见父亲开口询问,将他心中忧虑之事坐实,浓眉微蹙,试探着问道:“儿子斗胆问一句,爹欠下公中多少?”
      谢志成叹道:“那要看少奶奶知道多少、想让我吐出多少。”
      “爹…”嘉洲劝道:“现下少奶奶捏了这本实际缺了十两九钱银子的平账在手里,便随时有理由请老爷太太细查历年账目,这一旦查出来……爹如果听儿子一句劝,依儿子的意思,既然少奶奶是让我来拿账本给爹,便是给爹留脸面、跟爹还有得商量。连书琴那样被当众闹起来的事,少奶奶都给她压下去,留她在府里继续伺候哥儿,爹若肯低头,少奶奶想必也能放过爹。”
      咽下去的肥肉,怎么舍得吐出来?谢志成听了儿子的分析,越想越怕,也越想越气:“我在这家里,做了二十五年的管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连老爷太太都敬重我,她是谁,要我向她低头?我跟她爹才是平辈!难道受她一个年轻小寡妇节制?妇道人家,她懂什么!大不了和她硬碰硬,看谁厉害过谁!小寡妇……大不了鱼死网破!”声音越来越大,险些压不住。
      “爹您可千万别置气……”谢嘉洲连忙又劝:“咱们怎么硬碰硬?怎么鱼死网破?眼下她肚里揣着少爷唯一一点骨血,她若有一点差池,老爷太太恐怕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查到底,谁敢动她?且您年纪大了,名声要紧。爹,您听儿子一句劝,至少先去见见少奶奶,看看她到底什么态度,看看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儿子还是那句话,书琴那件事儿,少奶奶摆明了态度是要大家一团和气,您何必犯着跟她一个小辈儿斗起来呢?”
      嘉洲伺候少爷惯了,说话很懂周旋。他摸得准父亲的脾气,不极言少奶奶的聪明手腕,只哄顺父亲,给父亲铺够台阶。

      无缘无故,男管家直接上门去见少奶奶,不算妥当。于是谢志成叫自家女人出山,打点起几包上好的燕窝,带着去请安。
      若兰见谢志成家的来,忙起身笑道:“林妈妈,怎的劳动你亲自来瞧我。”
      林婆子忙福一福身,笑道:“少奶奶这话可折煞我了。早该来请安,怕少奶奶怀胎月份浅,劳累着,才捱到这时候来。”说着微微往后一偏头,身后跟着的小丫鬟便会意,将包裹递上来,迎春接过。
      若兰笑道:“林妈妈是家里的老人儿,来看我就来看我,还带着东西,我一个后生妇人,这怎么好意思?”
      林婆子忙摆摆手,笑道:“少奶奶金贵,我们这些东西能进少奶奶的眼,就阿弥陀佛了。这些燕窝都是南风堂制的,夜郎城里头一份。我和嘉洲他爹一点小小心意,合该孝敬少奶奶的,还望少奶奶不嫌弃。”

      南风堂的燕窝,若兰父亲刚生病时,家里还买得起,所以若兰见过。
      那三包燕窝,每包看上去约莫三四两重。南风堂的燕窝,一出手就能拿得出一斤,可知谢家这些年攒下了多少银子。
      他们这是下了血本来求和。
      若兰昨晚听到那十两九钱银子的事时,只猜到谢管家手脚有些不干净,所以放出话去,也让谢嘉洲把口供笔录和细分账本带回家。敲山震虎,原本只是想抓个把柄好作拿捏,却没想到竟震出这么大一只大老虎。
      林婆子开口提到谢管家,若兰便吩咐左右道:“林妈妈坐。你们,去泡些好茶来给林妈妈喝。”众人便都退出去。
      若兰又吩咐迎春道:“你在门口守着,茶泡好时你送进来。”意思是让她把门。
      然后才笑向林婆子道:“二位这些年操持家里,实在是辛苦了。近来身子骨可还好?好在我看嘉洲很得力,将来能帮衬些。”
      少奶奶率先示好,林婆子哪敢不快些接住,连忙笑着接话道:“劳少奶奶挂心了。我们都还好。嘉洲那小子心肠太直,口才又拙,但胜在忠心,脑子不算太笨,将来若有机会,必是也一样为东家尽心尽力的。”
      若兰便笑着点点头道:“那便好。”

      少奶奶说完“那便好”,便只垂眸抿唇而笑,不再说话。林婆子心里不安,手里帕子在手指间绕来绕去,迟迟等不到少奶奶继续发话,只好低头拿帕子抹眼泪道:“只是一件事情不好,唯有少奶奶给指条活路了!”
      若兰忙道:“这是什么话?老妈妈待我这样好,若有能帮的忙,我哪有不帮的?可别哭,说给我听听。我虽年纪轻、阅历浅,又是初来乍到的,若有能帮忙的地方,我也乐得行善积德。”
      林婆子便埋头在帕子里,抽抽搭搭,说自家丈夫如何糊涂,被外面什么人哄骗着,拿家底儿跟人合伙开一处盐井,结果挖了几十丈深也没出卤水,几十年积蓄全砸在了里头。且当时契约签订时,被人摆了一道,以致不但赔了钱,还欠了债,实在走投无路,逼不得已,动了歪心思,偷挪了东家的银两……
      若兰一面抬手轻轻抚拍着林婆子的背,一面问道:“挪了多少?”
      林婆子说二百两。
      若兰停了手,不复动作,也不复出声。
      林婆子只觉后颈一阵阵冷意,顺着脊柱上下流窜。
      她硬着头皮慢慢直起身子,抹干眼泪,看向少奶奶。
      见少奶奶神情冰冷,唇边挂着讥诮的冷笑。
      林婆子想张口,不敢张口,只缩着身子低下头,不敢再看她。
      若兰道:“若林妈妈当我是傻子好糊弄,今儿不如不来。与其搭上这几百两银子的燕窝钱,还不如拿这钱去填上账目的窟窿,岂不简单?”
      林婆子如受了惊吓的猫一般,只觉通身寒毛都瞬间立了起来,当即起身“扑通”跪倒在若兰脚边,磕头道:“少奶奶慈悲,小的们不该糊弄少奶奶,还望少奶奶高抬贵手。小的们是这家的家生奴才,若真撵出去,恐怕要流落街头了。我和嘉洲他爹年纪也大了,身子也不好,常年体弱多病的,嘉洲那孩子笨嘴拙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出去做力气活儿也是做不好的,少奶奶您……”
      若兰抬手扶她,林婆子跪在地上死活不起,若兰便道:“我不妨跟您直说。按我的意思,要找管家,最合宜,便是像谢叔那样,四十多岁,上有老下有小,有一家人几张口要养,所以格外爱惜一份差事,肯拼力气做好。杨家的家业虽说不上是巨富,但到底祖宗传下来,珍之重之,还是请谢叔来打理着,最为妥当。只是——老爷太太好糊弄,我却是不好糊弄的。”
      “还请少奶奶明示。该怎么做,小的们照办。”林婆子此时心境稍微缓了缓,便又有了些余力与若兰拉扯。她想起今日自己的任务,是要摸清少奶奶的底,倒不是真的打算完全听少奶奶安排。
      然而若兰并不上套,笑道:“林妈妈要先报给我个数,我才好‘明示’该怎么办。”
      “少奶奶的意思是……”
      “这个数,绝不是二百。”她还是要盘问账目的底细。
      “这……”林婆子支支吾吾。
      若兰便起身,走去门边,作势要开门,说道:“林妈妈既然还没想好,不如就回去吧。我也知道,你做不得管家的主,不如先同管家商量定了再来。主意没拿定,就想来试探我,是没用的。我虽然闲在这房里养胎,倒也不是闲到没有事情做,坐在这空看老妈妈掉眼泪。”
      若兰本是送客的意思,却不料林妈妈慌乱之下以为她要去回禀老爷太太,连忙膝行几步爬过去抱住若兰的腿,苦苦哀求。
      杨家这一支虽然眼看着衰败了,可毕竟他一族同气连枝,在夜郎城举足轻重。她夫妇二人若真和东家撕破脸,别说是坐监,别说是丢脸,就连在这方圆几里内吃饭都成问题,难不成真要人到中年背井离乡?林妈妈这次流的眼泪是货真价实的。

      若兰弯腰,手上使些力气,将她扶起来,嗓音柔和些,说道:“老妈妈何苦如此?我不过只是要一个数。”
      林妈妈哭得眼睛红肿,哽咽道:“一……两千多。”
      若兰知道这还是假的,但也深知穷寇莫追,便搀着她去坐下,说道:“我知道这个数还不是实话,但我也不想再穷究了。既然林妈妈给了我一个两千的数,我便给一个两千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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