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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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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三点来钟,我们到达了枯摩山,速度比原来估计的快了些,很好,我本来还担心要摸黑面对绝壁。
只是,早前放出去的信鸽,沓无音信。这也在预计之中。一个从没跟军方直接建立过联系的山村,截获信鸽、并进行配合,这种可能性太小。
我本来期望,林家堡可以放绳子下来,帮我们拉上去,现在他们不配合,我们只有采取第二套方案:自己爬上去。
山壁分为四截,最下面一截最缓和,马匹勉强可以攀爬;第二截较陡,马匹是不行了,人还可以攀爬;而第三段完全是攀崖的良好素材,光秃秃的石壁,人上去都够呛,别说马了;最上面倒又缓和下来,是个植物茂密的山头。我们此刻在绝壁的东南侧,山头往北边去的部分,倒不是悬崖,而是连绵的山脉。这种地势有点像跳水台,台子倒是有阶梯的,只可惜绕过去太远,我们被迫在它跳水的陡峭一面设法攀爬。马当然拉不上去,但上几个人、几个粮包,还是可以争取的。目估,最陡的绝壁部分大概有三、四十米高,林家堡的人如能在那山头部分先放下绳子来,我们有了保险绳,安全系数会大大增加。现在,只好先派几个灵巧点的人先上去,再放绳子了。
我当然是“灵巧点的人”之一,没有人质疑我的资格,再加陈大勇、以及几名轻捷有力的士兵,一共是六人。丁贵带领其他人,权且在崖下待命。方铮原来也想跟我们一起上,被我喝止了:“听从军令,不准多话!”
先锋军没有安全绳!要是攀到几米高时失手也就罢了;要是再高了摔下来,不死也残,不是玩儿的。他何必冒险。
——可是,我,就应该冒险吗?手抓住山石时,我有点后悔。
没有安全绳,这是玩命!虽然有程昭然身体底子作保障,但万一失手呢?掉下去,大概连肉泥都找不到。我不是立誓要退隐江湖玩儿去的吗,到底怎么一来,就到这里玩命了?
山石带着太阳的温度,心脏咚咚敲着胸腔。我想打退堂鼓。反正只要有人能攀上岩去就好嘛!是不是由我攀上去,也不是那么重要吧……
陈大勇和那几个士兵都已经向上爬去了。我想出来的计策,人家已经帮我去玩命。我自己,却反而真的要临阵退缩?做人不带那样的。
出谋划策,拼命让别人去拼,一旦成功,就是我运筹帷幄的功劳?那种“英雄人士”,我做不出来。
咬咬牙,爬吧!反正这条命也是白拣的,大不了坠崖,再死一次,也许神仙赏脸让我复活到更轻松的世界,可以锦衣玉食睡懒觉了呢?爬吧!
我们每人背了一卷绳子,以便到时候放下来。为了节省体力,在第二段崖壁上,有一些人陪我们爬、并帮我们背绳子,到第三段岩壁下,绳子就由我们自己背了。
十米,可以;十五米,有点难;二十米,咬紧牙关吧;二十五米,加油,你一定可以做到!太阳斜下去,空气不再那么热。汗出了一层、又被吹干。起风了。几只黑鸟伸着翅膀盘旋。也许我当初应该让大家再多休息一会儿,或者睡一觉、明天早晨休息够了再爬?也许绳子应该做得更轻、更结实一点?也许。没有那么多也许。后面没有退路。爬上去,或者摔死,没有其他路。
一只黑鸟“哇!”忽然冲过来,在我头上半米外擦过去。我抓紧岩缝,心惊肉跳。上面的一个士兵突然惊呼一声,松手直掉下去。
他擦过我的身边。
那一秒钟,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我能看见他的脸,圆圆的、有点孩子气,鼻子翘起来,腮边撒着几点雀斑,鼻翼那儿有道伤疤。他的眼睛惊恐的瞪着,没有看我,没有看任何人。他伸出手,想再抓住岩石,却把自己推得离岩壁更远了。
我本能的伸出右手,想抓住他。
我确实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还在往下坠,
我的手臂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往下拽,我的左脚在岩石上打滑了,再不松手,我可能被他拖下去。
我松手。
这一切的决定,好像只需要百分之一秒。
一秒钟之内,我们可以有一百格子的时间用来救人,或者,用一个格子的时间放弃,另外九十九个格子都留给空白。
他掉下去,衣襟擦过我的手。
我脸贴着岩壁,不敢向下看。直到很久很久,才听到惨叫。惨叫声只响了一点点时间,就陡然中止,像任何生命结束一样突然。听不见□□摔到山底的声音,山太高了。从这么高的山摔下去,从他想起来要发出惨叫、直到他摔死,也只有这么一点点时间,他死了。
没有人说话。我们继续往上爬。手脚要稳,不能出差错;动作不能太慢,我们要在体力可以支持的时间内爬到崖顶。
三十米、三十五米。上头,只要再爬过三个人的高度,就开始有矮松树生长,再往上,山势变缓,我们就安全了。
我听见土石松动的声音。
是谁,踩松了一块石头?我听见有石头掉落的声音,没有砸到我,但是砸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
我整个人都贴在山崖上,不能抬头看。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从我身边坠向山崖。一个人“唰唰”滑下来。他踏空了。
“踩住我的肩!”我大声吼。这是唯一的希望,他能不能踩住我的肩?
一只脚重重踩上我的肩。我左手抠着岩缝、右手扳着岩石,左腿屈起,蹬住一处岩凹,右腿伸直,蹬着一块岩突,而这岩突好像也开始松动。
撑住!
真沉的份量。这个人到底有几斤重?右腿下的岩石好像也开始松动。
撑住!
他重新抓住了可以支撑的岩石,脚离开了。千钧一发,我身子终于可以向上一耸、右腿找到新的岩缝踩住。
身下屑屑的坠落砂石声。我不敢低头看:那是几粒无关紧要的小砂石呢,还是我原来踩的那块石头已经掉落?
手痛得要断掉一样,但不能松懈。心里不能再有任何想法,除了攀爬、攀爬、攀爬!
直到松针在头顶摇曳。前方不再是石头、而是泥土。苔藓平平铺展开去。小鸟在茂密的灌木间探头出来看人。
胜利了,可以欢呼了!只要再爬上那么半人高——
有几个怪模怪样的小脑袋从山包上探出来,看着我们。是猴子。当中还有一个大脑袋,怪模怪样的,像是猿,手里居然还拿着一只烤鸟,烤得半生不熟的,上面的羽毛没有拔干净。
那,好像是一只鸽子。
我的血液凝结。野人、还是妖怪?他们不用做别的事,只要砸几块石头下来,我们统统死无全尸。
“喂,你们,来干什么?”猿般的大脑袋问。
他居然会说人话?
我心念电转,张嘴回答:“我们来帮你烤更好吃的肉。”
他眨了两下眼睛,笑了:“那你们快点上来。”
是!我们拼尽全力攀登,终于攀完最后的可怕崖段,双膝跪在泥土上、双手也可以撑在泥土上,大口的喘气,回望刚刚的绝壁,心有余悸,都不知道刚才是怎么撑过来的。
我往下一躺,手搁在额头,简直不想再起来。
“喂,好吃的烤肉呢?”猿一样的人急着问我。他的身上穿着衣裳,虽然比较破,但总算可以蔽体。听他的声音,像是十几岁的男孩子,发音也还算流利,只不知道为什么全身长毛、五官像猴子。
“你去烧热二十块石头,每块要有两个拳头那么大,用草包着拿回来,我就教你。”我道。
“不会骗我吗?”他脑袋伸到我面前。
我实在没力气坐起身子,就那么枕着泥土,对着他微微一笑,把头摇了摇:“不会。”
他咧嘴笑:“好的。”招呼众猴子们离开。我继续躺着休养,有人“卟嗵”向我跪下:“谢大人救命之恩!”
我懒懒的转过脑袋,看见一个小兵跪在那儿,满头的汗、满眼的眼泪。真是太累了,我没力气多应酬他,只是道:“啊?”
“卟嗵!”陈大勇也跪在我旁边,“侍郎恕我!”
他告诉我,刚才那块石头是他蹬松了蹬下来的,砸到下面的小兵,小兵再踩到我。
“侍郎救了我们大哥、今天又救了我们兄弟。侍郎做人,再没话讲!而我竟然曾经对您不敬!”他越说越激动,“嚓”拔出刀。我呆呆看着,想:做什么?他回刀“咔”的砍下了半截手指!“我若再冒犯侍郎,有如该指!”
断指?
断下来的指头就落在我面前,在泥地上轻轻跳了一下,血溅出来,而指头的颜色变得苍白了。我闻见血腥味,比菜市场上杀鸡摊位的味道淡一些,但一样糟糕。
这根指头已经活生生断在我面前
我的胃翻腾起来,运动过度的身体仍然僵硬发热,地面的凉气从背部透进肠胃,里面闹腾得像塞了一只小猫。我撑起身体,手按住喉咙,想呕。
“侍郎?侍郎您怎么样?”他们叫。
深呼吸。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我深呼吸,手放在身体的两侧,缓缓吸气、屏数秒,再干净彻底的长长吐出去,重复几次,腹部、胸腔,胸腔、腹部……有一种清凉的气息,像那天晚上季禳手掌传给我的一样,在体内流转。烦恶的感觉好了许多,额头不再那么沉重,胃部咕噜着、像一只被安抚的猫一样,终于平静下来。我松口气。
到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左手的手指火烧火燎的疼,低头一看,指甲崩裂了两个,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崩裂的。不过算了,这些都是小事。
“侍郎?”陈大勇紧张问我。
我定了定神,张开眼睛,呵斥他:“跪下!”
陈大勇呆了呆,跪下。
“这里你是长官,还是我是长官?”我问。
“……您是。”他回答。
“好!军中,不听长官号令,自残身体,该怎么处罚?”我厉声问。
“侍郎!”小兵们一片惊呼。陈大勇止住他们,咬牙回答:“自残肢体妄图逃避军役者,斩。无逃避情节者,四十军棍。”
我乍听“斩”这个字,还真吓一跳,及至听得“四十军棍”,才松口气:“四十军棍权且记下,等这一战打完,如数责罚。你服不服?”
陈大勇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服。”
看他的神态,也许心里是不太服吧,但没有当场跟我拌嘴,算是给足我面子。我现在也没有时间做太多思想工作,只管先压下他们就好,不然,一个个忽然之间就砍个指头,我还受得了?我环顾众人:“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擅自伤害自己,听明白了吗?!”
“明白!”这次的应答声比较响亮。
我点点头,又问:“刚才摔下去牺牲的……叫什么名字?”
一个士兵低声:“回大人,他叫罗狗子,俺们是同村的。”
“罗狗子。”我默念几遍,这是第一个为了执行我的计划、在我面前死去的人。这次若能平安回去,我要确定他身后亲属得到良好抚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