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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 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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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怎么描述我和他走在湖边时的感觉。
当一艘小船被两位卷头发的恋人划过时,水浪推着积落在水面的枯叶一叠又一叠地涌向岸边,火红、赭石、金黄、原木色的叶子你挨我我挨着你,那么近,没有距离。而我和他,在窄长的木板钉就的栈道上偶尔臂膀相触,谁都注意到了这份亲密,可谁都在佯装不在意。
对于两个男人来说——至少两个体面的成年男人来说,并肩而走时总要有什么具体的事项挂在嘴边侃侃而谈,同声附和或针锋相对也好,总好比沉默地同行。这种时刻总会带上暧昧色彩,不知不觉让人陷入到更为寂静的无所适从当中,从而引起尴尬和逃离的冲动。
可不幸的是,我是一个沉默而口拙的人,我下意识地答应了邀约,却从未想过要和他说些什么话,做些什么事。
咖啡喝完了,路过一个垃圾桶,就在我预备将纸杯扔进那橙色的铁桶中时,他从我手中接过纸杯,和他的套在了一起。
“最近人们都时兴环保,这个是可回收的。”他说。
我撇了撇,才逃过来多久,就这么会玩资产阶级环保主义那一套啦?
见我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容,德古拉突然凑近,长长的睫毛险些扑扇到我脸上。
“你觉得我是个怪人吗?”
他突然变得阴测测的,我吓得往后一缩,反应过来为自己的仓皇而尴尬起来。
“没,没有。”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
“不,你觉得我是个怪人,我们在商店里相遇那么多次,你总是在躲避我的目光。”
“您瞧,有一个新词儿来着,叫什么…… 心理学上的,哦,对,‘社交障碍’。”我急中生智,挤出笑容,“我有社交障碍症。”
可是紧张还是让我犯了错,我对他用上了敬语,不是“Du”,而是“Sie”。
这无疑漏出了破绽,我开始后悔,心想这次赴约是个错误,保不准德古拉是看出了我的身份准备把我在这个市中心的大公园里给解决掉。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皮夹克口袋里的枪。
“感谢上帝!威尔,你太幸运了,我在大学里修过心理学。我可以帮你走出社交障碍症。”他几乎快活地拍了拍手。
我阴鸷地盯着他,心想你小子在大学里学的什么我一清二楚。就在我越发觉得他有问题时,他突然说:我们去划船吧!”
我大惊失色,心想这个人一定是想要把船划到密林深处然后把我解决掉!
“不去!”我一口回绝。
“为什么?”
“我有深水恐惧症。”
“好威尔,你的毛病可真多。”
德古拉一边说,一边攀上我的肩膀,在猜测这人百分之九十的想法是要干掉我时,我简直心里直发毛。只是集市上人声鼎沸,我们身边也不时有行人经过,他还不至于在这个地方对我动手。
他把我搂得更紧了些。
“你似乎很冷,你的表情很奇怪。”这是他为他搂住我而做出的解释。
我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是的,我很冷,也许我该回去了。”
“这么早?”
“人太多了,我有些神经紧张。”
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下一句他就说:“过几天圣诞节,我可以邀请你来我家吃平安夜晚餐吗?我保证,就我们两个人。”
他凑近了朝我眨眼,神态无辜而天真。
见鬼,我明知道自己掉入了另一个圈套,却在他的这幅真挚的神色中无法说出哪怕任何一个拒绝的单词。
我在小鹿乱撞的心情中呆楞地点了点头。
“真好!威尔,看来你很喜欢我,作为一个心理病人,你竟然愿意和我交往,这是我的荣幸,知道吗?这是我的荣幸!”
他乐不可支,眸子一闪一闪的,弄得我简直莫名其妙。可他的目光不似作伪,他似乎真的很开心。而我,在他这边有了一个全新的角色。
——心理病人。
我无言以对,也没有拒绝他继续搂着我,我们就保持这样如同恋人一般的姿势走出了蒂尔加藤公园,坐上了电车,回到了我们公寓楼。
监听设备前,我彻底瘫软在椅子里。
怎么回事,他到底为何对我如此殷勤,可我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我的身上全是他的气息。分明知道我的身份很大可能已经暴露,分明明白一旦暴露就是必死的下场,可毫无疑问我爱上了他,你指望一个人在爱情当中能保持什么样的理智?
打开笔记本,我写下了德古拉去蒂尔加藤逛圣诞集市这一事件,当然,我抹去了自己的痕迹。他是独自前往,喝了咖啡,在湖畔行走,而我,只是一个跟踪在他身后的渡鸦。
这是我第一次在监听记录上作伪,我几乎不能战胜自己的良知。
可只要一想到他搂住我时施加在我胳膊上的力度,他的羊绒大衣滑腻而高级的触感,他的鼻尖在冷风中冻得通红的模样,我的心就没来由地发软,发痛,像被人用藤条狠狠抽了几下似的,火辣辣地灼烧感,让我惊厥,让我脸色发红,抑制不住傻笑。
以及,可怕地、极度地、病态地期待着平安夜。
你知道,他是一位美食家。在我的笔记本上,他制作着各种精美的美食,这导致我在梦里都口水直流。可是,如果一顿浪漫的晚餐很大可能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的话,还值不值得我去赴约?
如果不值得,那么到平安夜前夜都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我到底算什么?
那天下午,我放下耳机,洗了个澡,站在镜子前,给自己的头发涂上发胶。
可矫揉造作的发型让我变得很滑稽,让我想起了意大利佬,于是我又极快速地冲干净了头发,胡乱揉搓一番,炸着毛就去了。
一到声音在心里说,丑就丑吧,你爱他,可别叫他爱上你。
他爱上你,那就完啦。
渡鸦,你的笔下谎言足够多了。
于是当德古拉打开公寓大门的时刻,他看着我,片刻惊讶后挑了挑眉。
“当然,你可以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他笑着说。
这是他对我着装的评价,我耸了耸肩,脱下夹克,旧毛衣伸出来的毛球在暖气中晃了一晃。
“圣诞节快乐。”我说。
“圣诞节快乐。”
他帮我挂好衣服,转身,突兀地给我来了一个拥抱。
满满当当的拥抱,我的嘴巴几乎贴在了他的颈侧。我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鼠尾草味道,突然,我打了个哆嗦,什么东西从脑海里一闪而过。
橡树下,郁郁葱葱的鼠尾草。
有什么人,用指尖掠过那柔嫩的草叶,然后放在鼻下嗅闻。可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你好冷淡,威尔。”他在我耳边说,“你对我没有回应。”
“抱歉。”我连忙抬手抱了抱他,友好而礼貌。
“你闻到了吗?”他突然问。
“什么?”
“松子和罗勒,我在煎牛排。”
他松开我,连忙走进厨房,“见鬼,差点煎过头了!这可是高级货……”
他念念叨叨的,从厨房里传来滋滋的油声。
我环视这间我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公寓,走到餐厅,坐在了桌边。伸手,我在桌下摸了摸,不错,我安置的窃听器还在这里。
我安静地等待,尽管我的心情紧张到了极点。两种可能,一是他发现了窃听器,却留着故意误导我,引我来将我做掉;二则是这一切都是我的胡思乱想,他根本对我一无所知。
我摸了摸裤子口袋,再一次确认自己带了枪。
可那又如何,如果他真的要做掉我,我这个早已丧失了理智的渡鸦,还会朝他开枪吗?
“五分熟,你最喜欢的!”他兴冲冲地把煎好的牛排摆放在了我的面前,还点燃了餐桌上的一支蜡烛。
我皱眉,心想两个男人这么吃饭是不是有点太暧昧了?
他为我到了一杯红葡萄酒,又问我要不要威士忌。
我点头,“要。”
他眨了眨眼,心情十分愉悦,我却暗自下决心,大不了喝个烂醉,这样被干掉的时候也不会太痛苦。
总比清醒时刻做抉择要好。
还没吃肉,我就干了一杯威士忌,德古拉皱眉,说:“你会胃痛的。”
我耸耸肩,举起酒杯,说:“干杯。”
“干杯。”他犹疑地跟我碰了碰杯,然后,他一个劲儿地劝我多吃肉。
当然不会辜负牛排,我说了,就是记录每天他的烹饪就把我折磨得够呛。比起他过的日子,我简直是一个乞丐。然后,我几乎是狼吞虎咽。
而德古拉,含着笑,摇着红酒杯,好似一只真正的吸血鬼在欣赏他那美丽而又可口的猎物。
我知道我完了,我今夜肯定命丧于此。他的笑容透露出强烈的目的性,已经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我看得出来,我应该逃走,可因为牛排因为威士忌因为我那盲目的不知从何而来的荒诞的爱,我竟然想在这里多留一会。
突然,他问:“威尔,你有家人吗?”
我愣了一下,突然大脑一片空白,“没有……”
没有吗?我自己都在问自己,我没有家人吗?
可德古拉好似对此并不惊讶,他又凑近了问:“那你有恋人吗?我是说,相好的也行。”
我的脸瞬间烧红,烫得我自己都一个哆嗦。
“沒,没有……”
这回,我犹豫了,我没有吗?
可为什么,我想起了柔软的沙滩,想起了那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细碎的泡沫,想起了一整条蔚蓝的海岸线,想起了,我躺在沙滩上,将手插进温暖的沙子里。
一道温柔的阴影,总会至上而下地投在我身上。
那不是一棵树,也不是一顶遮阳伞,一定是什么人,什么人……突然,我头痛欲裂,像救命稻草似的,我抓起半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苦涩的酒液在我喉咙里冲撞,我不敢去看德古拉的眼睛。他的眼睛,以从未有过的严肃,盯着我,不放过我。
“你醉了。”他说。
“我醉了。”我点头。
他起身,说:“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哭,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说:“感谢你的晚餐,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张了张嘴,最终点头,说:“好。”
他送我到了门口,我夺路而逃,几乎飞速地将自己扔进公寓,扔到了那张单人床上。
蜷缩成团,我痛苦地低吼着,好多陌生而熟悉的画面涌入大脑,我却抓不住,它们就像影片似的一帧一帧地掠过了,我拼命地去抓,却如水中捞月,徒劳无功。为什么,他的两句话,就让我慌不择路,让我泪流满面。
我低声啜泣着,蜷缩着,自我的坍缩让我像一只虾,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睡着了,顺利逃进了梦乡。
在梦里,我知道我会见到德古拉。
他依旧坐在我的床头,温柔地垂目,伸出他布满青色血管的手,体贴地抚摸着我的脸。
“怎么了?”他俯身,将我抱在怀里,用脸颊贴住我滚烫的额头。
“不知道,头好痛。”面对这个虚假的德古拉,我可以毫无保留地诚实,我往他怀里钻,说:“你让我伤心。”
他却笑,问:“什么时候?”
我委屈地说:“你在剖析我,可你知道,人是经不住剖析的。”
“我只是想要了解你。”
“为什么要了解我。”
“因为我爱你啊。”
他回答得理所应当,我抬头看他,摇头说:“不对,应该是我爱你。”
“我也有爱你的权利。”他吻了吻我的眼睛,“为什么不允许我爱你?”
“我在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什么?害怕梦醒的时刻,害怕睁开眼时的单人床,害怕苍白的天花板和墙纸上无聊的花纹,害怕西柏林暗淡而单调的天色,害怕坐到窃听器前你我又是无可更改的敌人的事实。
如此,你还要问我吗?
德古拉没有等到回答,他会心一笑,在我头上又落下一吻。
他温存地叹气,在静默中与我相依,突然,他问:“你想要做/爱吗?”
我思索一阵,心想自己还真是个色胚,这个梦做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想。”我老实回答,解开他的衣扣,扑面而来鼠尾草的清香。
他爱我,好似没了理智。
我爱他,早已分不清现实。
我们彼此纠缠,和憎恨别无二致,只差对方吃干抹净。我痛,亦会反咬他,让他也痛。
我好像在怪罪他。
可为何,我要怪罪他?
第二天清晨,我沉默站在浴室的镜前,镜中的身体,遍布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