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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青闲篇]将军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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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骆英说送叁折出城之事越快越好,次日晚上就收拾妥当准备远行,叁折虽不舍,但难违父命。骆英虽心下也不忍,知剧变在即,哪能顾这一时片刻,恨不得将李笑颜也一起送走。李笑颜抵死不从。李前只当他是不舍养子,便道:“将军请放心,我也派了几个好手一起护送公子。只要不走露风声,断是没有事的。况且公子的亲生父亲在江湖上也有一些旧友,是不会不帮的。”骆英点点头,看了他一眼,突然道:“不如你随着他一同前去,送去即回,这样我也心安。”
李前年轻的脸上浮现点犹疑之色后,单膝一跪求恳道:“李前虽无本事,但绝不愿离开将军半步。求将军成全。”骆英叹气道:“罢了。”
原来洛城城南是有一条地道的,仅供单人出入,甚是逼仄。李前便派着人趁夜将叁折悄悄送走了。
一来三日无事。
这日晚上骆英照例与众人商议完军情之后打发众人回营,自己却仍在营里立着。李前见他不走,只得立着。骆英道:“你没事先回吧,我看看书还要去找笑笑。”李前退出帐外,并不走。骆英摔书向帐外骂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脸厚,我和人姑娘说说话你也不知道避嫌。”那李前胀着脸,一双脚像钉在了帐前,听骆英骂得累了才道:“将军要是觉得不高兴就当我不存在,我又不是乱嚼舌根的人。反正我是要跟着。”骆英简直无法可施,顺手拿了一竿枪要抽他屁股。李前跳了脚避开道:“将军今天这样反常,几次要碾我,平常就不见这样!”
骆英提着枪骂道:“我怎么养了你这样一个不知进退的小子!”话刚刚落下,余光瞟见一道雪亮剑光,他正要让开,那剑光来得却巧,他与李前离得近,若是让了,李前必死无疑。不及再想,左手一伸将李前往帐内一扯,再让时已经迟了,左臂剧痛,从肩划下,正是伤上加伤。
李前惊呼一声:“将军!”骆英恶狠狠白了他一眼:“让你走,尽扯我后腿。还不快滚!”他不等李前回话,自己抽出长剑,对了来人。
来人是夜行衣的打扮,黑色的紧身衣,甚瘦,略矮,头上还带了斗笠,也不怕看不清。就着昏黄灯火隐约可以看到他斗笠之下还蒙了一条面纱。骆英心里骂了一声:“清风阁都是一些神神叨叨的人!”一面冷笑道:“谭先生出尔反尔么?”
谭亭道:“试试再说。”他声音低哑,带着刻意发出嘶嘶之音。
他拿着一柄只得寸长的匕首,在手腕上却似活了一般。因他的兵器短,早早就想近身缠斗。他蹬足就一扑,他身形虽瘦矮,竟如鹰隼。这是全身之力,居然有人在第一招出手就出尽全力不留余路,这样狠,这样恨!骆英身往后躺,用着已受伤的左手往地上一按,借力向帐内平移而动,右手翻转提起,剑尖向上。谭亭若是再扑上正是将胸腹自动送上,便是这样错筋折骨的瞬间,他旋飞冲起,一手扣上帐顶换了一口气又卷土重来。
骆英是习的华山剑法,最有君子之风,但到此时已经顾不得什么敌不动我不动了,这谭亭习得明显就是肉战,最是悍勇。他后发先至,是要刺上一片剑光,这一招正是华山剑法“气吐鸿蒙”,他此时躺到在地使出,威力也分毫不减。那谭亭并不惧,身形只一瞬,偏过一柄利剑,直直缠住骆英双手,他手下用力,就要反手一折,废了骆英仅剩的那只右手。
李前心神俱裂,这样快的速度他连看都没有看清,待回过神来只看到骆英右手被扣,对方的右手匕首却已搁在了骆英的脖颈之上。
骆英道:“谭先生若是想出尔反尔,速速下手。我早料得你们清风阁杀手楼可能背信弃义,做了万全准备。今晚我若非活着见到那人,这洛城恐怕至少要再费你们三月功夫。你们这样着急,是怕什么呢?无论如何,若生变故,你担当得起么?”谭亭刀子向前送了一下,逼上去说:“你敢威胁我?”骆英沉默不语。
倒是李前急道:“将军在说什么?我来救你。”他已执了一枝长枪要与谭亭死战。
骆英喝道:“退下!有你什么事!”李前一愣不及反应,只觉风声一起,有人贴他站近了。谭亭道:“是你说的,恐生变故。我杀他拿他首级当你。”骆英急道:“不可!他若死了,之前协议皆不算数!”谭亭不耐烦道:“你这人如此麻烦。”又说:“快走吧。还有,他若多嘴,我总得杀他。”
李前隐约之中明白了什么,但他总不信这样一个与他们同甘共苦的将军竟要投降敌方,要抛下这一城军士百姓,他哑了嗓子唤道:“将军,你在说什么啊?”骆英看了他一眼,别开脸道:“之前让你别跟着,总不听。快滚吧,等天下平定了,娶个媳妇生个娃好好过日子,别当兵了。”李前尖声道:“文死谏,武死战,是将军教我们的!”骆英道:“你别叫唤了!要把别人都引来么!当我教错了行不行?我已经不想再打仗了。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打仗。我被逼着在这里七年了,我不想再当什么将军了。谁要当皇帝谁就去当好了,只要天下统一了,百姓太平,管他谁是皇帝!”
李前一愣,他好像第一次才认识他的将军。明明他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啊,当年他就说要闯荡江湖去,生生被抓回来,在这个地方呆了七年。原来他是这样想的啊。他愣过了,又开始静静看着他,他在他三尺之外,没有穿铠甲,天热了,就一层布衣,那布衣之下就是累累伤痕,连他都知道。那样瘦硬的身躯,就是在火里血里侵出来的,刀里剑里滚出来的。可是忠于天子,那是天经地义的啊,将军虽总是说些离经叛道的话,可是谁又会放在心上呢?骆老将军就是有功之臣,秋二先生智计无双,连骆府家丁都无一不以以身殉国为荣。
骆英说:“你不认同,我也没有法子。若是你不高兴,如今振臂一呼,我绝不拦你。”
“我于国不忠,于父不孝,于民不仁不义,当为天诛。如今任何结果也是我咎由自取,我早有准备。”
他似乎是已经真的真的太疲倦了,再大的伤害也不能将他惊动,只求速速结局。
他们静默了片刻,殊无反应,而谭亭看他们大声说话也并不怕引来军士,一来骆英已经调走了一些军士,剩下的也被他放倒了。他靠着帐门站着并不着急,要看这对挚友如何了结,像看一场好戏。
烛火飘摇,显得夜更静了。李前慢慢垂下了眼睑,说:“将军忠勇,天下人皆知。骆家一门满门忠烈,当为后时传诵。李前自编入军营,就为两位将军赏识,老将军夸我像将军,将军又待我亲厚,更救过我性命,那时我就想,我要寸步不离将军。若将军有事我一定要以命换命。我武功不好,只想为将军拖延一时片刻。如今将军要走了,李前不能再随行将军左右,但愿以我之命,能全将军威名。”他边说边退,退到谭亭身边,道:“多幸我与将军有几分相似,我死之后,请将我首级奉上,权替将军。”他说完,右手一转刺入左心口,他这一手再狠不过,吐了一口鲜血,就此死了。
骆英听到最后一句觉察到不对,待要拦过却来不及了,要抢上去抱住,却见谭亭手腕翻转,轻轻巧巧将李前首级割下悬入腰间。骆英肝胆俱裂喝道:“你做什么!”
谭亭冷笑道:“人都死了,何必浪费。”他不再理骆英三下两下跳入黑暗之中,片刻功夫,忽听谭亭长啸声起,有人大叫道:“骆将军遇刺身亡!”叫声接踵不绝。霎时兵营大乱,火光四起。
只有骆英什么都不觉得,身子木木的,看着地上李前的半截身子,像丧失了魂魄。
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听见有人靠近主帐要来查看主帅安危,又看了一眼李前,离开了这座兵营。
骆英找到李笑颜的时候,城里乱做了一团锅,处处都是喊声,血气漫布,已有了地方起了火。李笑颜正躲在暗处瑟瑟发抖,看到他来一把扑到怀里:“可来了,好多人乱跑,我就知道出事了。我准备了衣服煤灰,我们快换了。”骆英嗯了一声,迅速换了衣服,又拿煤灰胡乱涂了一把,打乱了头发。李笑颜早收拾了两个小小的包袱,一个包裹装着干粮,另一个包里是细软。骆英将两个包裹都绑在李笑颜身上,说:“背不动的时候我背你。”李笑颜知他是怕走散了,到时候李笑颜身上没有吃食无法生活,伸出手握住骆英道:“不要怕。我们死也要在一起。”她一张脸已是灰的灰白的白,全没了平常的秀美,只有一双眼睛明亮如常,骆英却觉得她从来没有此刻这样让他心动过。他几乎想要掉眼泪,抱了一下李笑颜道:“走了。”
两人早是决定如果有一天兵败城破就往城南的地道出去,一路往西北,有一处深山,都是参天大树,极易迷失方向的所在,叫做雁渡山。于是一路往城南跑。此时整个城被火光映染的人人毕现,皆是无头苍蝇的乱跑。男人女人乱作一团,还有小孩乱吵乱闹的。骆英心道:“我只恨自己舍不下骆家忠心之名,不直接率将降了。”然而洛城多忠臣,他也深知。
他们一路半躲半藏,越到城南人反而越多了,远远看见城南的门已半开了,不由奇道:“城南面高山,无处停兵攻城,向来易守难攻,怎么失的这样快。”再走几步,之间有百来个兵士正在城门口,将百姓往门口推送。他又是一愣:“城虽要破了,为何要让百姓弃城而逃?”李笑颜要拉他拐弯往地道处走,他却挣着反拉着李笑颜往城门口跑。跑了几步就见城门不远处已有晔军杀过来,羽箭乱飞,跑在前头的百姓哀声乱起,不少人倒地而亡。
骆英心中咯噔一声,见一支羽箭直向身边一名小兵飞去,拿剑将羽箭拨开了,道:“怎么这么乱?”他一张脸涂的乌黑,那小兵原不认得,感于他救命之恩,只把他往外推:“这个时候怎么不乱?快走!叛军攻城,骆将军被刺,军心大乱,洛城已经破了!叛军下令屠城,如今城里一片狼藉,只剩下这处我们兵马守着,送一个人出城就是一个,快走快走。我看你身手矫健,早些带着你娘子逃命去吧!”
骆英大惊:“屠城?青云领兵向来以德服人,从不屠城!”小兵道:“不是青云,是个姓陈的狗贼领的兵!见一个杀一个!老百姓也不放过!”
骆英一颤。火光之中竟见那小兵年纪甚小,约莫十七八岁,兵甲在身也撑不起来英勇之气。他忍不住一拉那小兵胳膊:“一起走!”
小兵甩开了道:“我身为兵士,自当保家卫国,绝不弃城而逃!”他虽一脸稚气,又沾了血污,可明灭火光之中却庄重非常,令骆英不敢直视。他不再多说,将骆英往人群里一推,又说了一句:“快走,快走。”竟带了哭音。
熙熙攘攘之中,被撞的东倒西歪,李笑颜也不多问,只想拉着骆英一味奔跑,可他木木跟了几步后却停下了,只好拖着他转到城门之后,唤了一声:“骆英。”
骆英喃喃道:“他说身为兵士,自当保家卫国,绝不弃城而逃,你听见没有?”李笑颜颤声道:“你已经守了七年,够了。我们走吧,没你的事了,我们走吧。”
她语音那样凄苦,一张脸再慌张也没有了,可是骆英并不心动,只默然的看着她。李笑颜紧紧拖住他,生怕放了他他就走了,哭道:“你不要想别的,我们快走啊,你不是喜欢江湖吗?我们到时候五湖泛舟啊,我会乖乖的,不惹你生气……骆英!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骆英像是没听她的话,回望了洛城一眼,此时火势已大了,火光熊熊,似乎早已是一片火城,他说:“笑笑,如果我要回去,你怎么说?”
李笑颜心下全凉了,知无法可劝,撒了双手举起右手抿唇发誓道:“你若回去,我就去雁渡山野山林等你,你不来一日,我就等你一日。我等你七七四十九天,你若再不回来找我,李笑颜绝不独活!”骆英回头苦笑道:“何必?我是个弃城的懦夫,你何苦如此?”他突然伸臂将李笑颜一抱,在她耳边轻轻的说:“笑笑,听着,你不叫李笑颜,你叫颜笑。”李笑颜愣了愣,说:“什么?”骆英道:“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今日我说的话,你要字字句句放在心上,你虽一时想不明白,但是长久了,一定会懂。你叫做颜笑,你等的那个哥哥,叫颜殁,他是大炎的太子殿下。从前你在西北,见到的那位将军是雷行云雷将军,他与你生母李妃有旧,听她嘱托,此生此世不得告知你真相,让你不要再入帝王之家,所以他只说你有个哥哥却不说你哥哥是谁。你手腕上的伤痕是你出生就带下的,你那个碧玉镯更非俗物,乃是雷家至宝,天下独此一份。是以我第一天见你就认得你了,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公主。颜笑,我要回转去杀陈希桥,不然我此生难安。我知道我此去必死无疑,你却不可因此寻死。因为……是我早就想走了,是我与晔军定下了计策,是我主动降了城……”
“就是我骆英断送了你大炎天下!”
“你当恨我怨我,食之以血肉,啖之以皮骨。非如此,不能解你心头之恨。”
他不看李笑颜那眼泪直流的一张脸,执了长剑掠回洛城火海之中,今生今世再也不回头了。
是夜,陈希桥遇刺,无伤,刺客被清风阁杀手反伤于剑下。刺客一剑削其鼻毁其面,曰无言面见地下亡灵,言毕,自杀身亡。
三年后,晔统一天下,新君登基,感骆英忠勇,追封为安义侯,以唾大炎皇帝无能:如此良将竟置于危城七年不管不问。百姓言晔君仁义,心悦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