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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之六 ...

  •   之六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田烈自述:

      偶尔,我会思虑,或许在悠,是不自觉不自知的记下了管、鲍二贤的话,也可能,不知的是我们,悠并非傻子。

      有一日,膳夫黎的话顺风飘过,我同昭听得分明:“公主都四岁了,还分不清五谷,可不是个傻子?”

      我欲拔剑,昭按住剑柄,笑问:“烈也觉得悠是傻子?”

      “臣——”

      “一个膳夫说几句,悠难不成就傻了?管阿父之才,如今天下皆知。可世间,鲍阿父只有一人。”

      悠怎么会是傻子,我只是太在意,在意别人如何评断。其实,悠也好,昭也罢,都是不在乎的,甚至是君上,都不会在乎。

      有齐国一日,有君上一日,有昭一日,姜悠,世间独一无二的姜悠,谁敢非难半字?

      母亲说,十二岁的我远比同岁的少年努力,这样才可继承田家的基业。

      我知道,母亲在打理父亲留下的田地,那些君上的赏赐。

      我还知道,我努力,是为着要成为君上那样的男人,要成为昭那样的君子,要成为管仲那样的国之栋梁。

      君上的话,在久远之后,我仍然清晰的记得。

      烈,要做昭的左膀右臂。

      烈,要做悠的夫君。

      桓公三十五年,君上大会诸侯于葵丘,周襄王派宰孔赐桓公文武胙,彤弓矢,大路,免跪拜。

      我沉浸在身为一个齐国人的自豪中,心潮澎湃,悠又欢呼雀跃的嚷着要去岱宗顶观日出。

      岱宗顶的日出,是君上追逐的理想,封禅——

      聂轵,孝子,遂国为君上所灭,亡遂公子虞严厚待聂轵母子三人。

      聂轵一剑刺到君上左胸,护卫的甲士将他团团围住,激战之下,寡不敌众。聂轵用剑自毁容貌、刎颈而亡。直到三日后,其姐聂荌因知齐、遂之仇,猜到行刺之人必是聂轵,不惧株连,前来收尸。她言道,不忍聂轵侠义的英名被埋没,就算死,也要让世人知道聂轵乃是忠肝义胆之人。聂荌长呼三声“天”,死在街市。

      昭也是孝子,昭重仁义。昭,厚葬了聂氏姐弟。

      悠不知道发生的一切,换上孝服,追问着君上的去向。

      “烈,父亲几时回来啊?”

      那年的冬天就像王殿挂着的白幡,阴冷、肃杀,悠望着漫天席地的白雪,失了往年的兴致。

      “烈,我只同你说哦。昭,很久很久都不笑了,昭就知道学父亲的样子,看竹简,读绢帛。昭肯定也盼着父亲早点儿回来,所以住到王殿来等父亲。”

      悠自认为低声的诉说,埋首竹简中的昭,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桓公骤然离世,昭承载的重担,此刻,齐国可谓内外交困。人且信守承诺,国却无信义。诸侯都想从年轻的昭手里,夺走属于齐国的土地、财物、人丁。这些,曾经不属于齐国,却为桓公纳入囊中。而内,国夫人熊贞有意培植亲信,干涉朝政。

      昭要面对太多的困境,昭竭力将桓公留下的一切维系原状。

      昭一如往昔的对悠,或者倾注的爱更甚从前。再忙,也会费心思哄悠开怀。“悠,哥哥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好!昭,你说父王的故事好不好?”

      昭有难掩的悲伤,我也在心中悼念桓公。

      “昭,你这样笑,不好看!昭,你也学父亲那样,大声的笑好不好?昭,你的怀抱好温暖啊,就像父亲的怀抱。呵呵,父亲有酒气,昭没有。昭,烈,你们要饮酒哦。父亲说,男人都该饮酒的。”

      故事不必说完,悠便能安然入梦,娇俏的酒窝,该是个好梦。

      “烈,我真的羡慕悠,羡慕悠的快乐。”

      我心知,昭对桓公的景仰不会比我少半分,何况还有深切浓烈的父子之情。

      “烈,我会在黑暗中恐惧,在众人眼神的蔑视中恐惧。管阿父、鲍阿父虽然不说,可我知道,他们都觉得我不及父亲之万一。便是母亲,也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君上,君上能守住悠的快乐,君上更能守住齐国万民的福祉。臣犹记先王遗言,君上是上苍赐予大齐的仁义之君。”

      在我心中,桓公是巍巍岱宗,昭,恰似岱庙里那株柏树,相传,乃姜太公当年亲手所植。那柏树历经风雨雷电,扭结若蟠龙上耸,昂首向天。

      昭沉思不语,良久,澄澈的眸子凝视着我。“烈!”

      “臣在!”

      “否!今日不论君臣,只叙旧谊。烈,昭有一事相求。”

      “烈在!”

      “齐狱黑牢中,囚着一个人,昭托烈前去,取其首级。”

      “诺!”昭不是残暴的人,他绝不会无缘无故杀人。我没有丝毫迟疑,一口应承。

      一个时辰,幸不辱命。

      昭,赐了我无上的尊荣,如同当年桓公对管仲的礼遇。

      “田烈,杀伐决断,不必面君,准先斩后奏。”

      若非往黑牢走一遭,我会单纯的理解昭的信任,单纯的回味桓公的恩德。

      黑牢,囚着的乃是父亲的族弟,来自陈国。一个被桓公囚禁若干年的告密者。

      这个,我该称之为叔父的男人,被割掉了舌头,若非他是前来投奔桓公,桓公立有不杀投诚者的规矩,他或许早就丧命。当这个于昏暗中苟延残喘多年的人得知我姓田时,多少有些兴奋,将一个布条塞到我手中。

      父亲出生时,有周丈史路过陈国。祖父陈厉公请其为父亲预卜未来。

      卜出的卦是由“观”卦变成“否”卦,太史说:依卦来看,是能观看到国家的光华,利用宾客于王家的机会。这孩子大约要替代陈国拥有国家吧,不是在陈国而是在其他的国家吧,不是应验他自己。如果要到其他的国家,一定要姜姓的国家。姜姓是四岳之官的后代。事物不能两者同时都强大,当陈国衰徽时,这孩子的后嗣大约要昌盛起来吧。

      黑牢中的男人得知父亲在齐国得势,便向桓公告密。

      我如实的向昭奏禀一切,昭惋惜道:“原是想了结此事,让它成为一个秘密。若国夫人知晓此事,齐国哪里还有烈立足之地。父王从未对你父亲提过此事,还是我思虑不够缜密,不该让你去。实在是担心走漏了风声。”

      桓公笃信鬼神之说,岂会不信陈国那一卦?

      “烈,不必介怀。父王曾道,难道我吕氏能将岱宗霸着永世?夏虽有禹,亦有桀,商出了汤,亦出了纣。周便是有文王、武王、周公旦,后世幽王又是何等荒唐。难道唯我吕氏可幸免?我太公的后人便个个皆为圣贤?他日,若真是田氏代姜为齐国君主,那也是天命所归。父王说,他要争的不是霸主,不是天下,只是,男人活着一日,便不可懈怠,只能前行。”

      我伏地而泣,感念桓公的襟怀,感念昭的度量。父亲就我一个儿子,我父子二人受桓公、昭的恩惠,便是用性命相抵,亦不足矣。几世之后,田氏后代背主忘义——

      “烈,若还不能释然,我就说个存了私念的话。举目齐国,唯有你,是我可深信不疑的人。等悠再长些,还记得父王的话么?君无戏言,你若娶了悠,他日,田氏入主齐国,也是我吕氏后人。”

      昭欠身搀扶,我长身而立,君臣对视,我与昭,实在无需歃血为盟,早已肝胆相照。

      “烈,这个秘密,永远烂在心里。”

      我以为这个秘密真的能烂在心里,我一如既往的对待昭,一如既往的疼爱悠。我愈发苛责自己,愈发奋进。

      某个初一,悠去了熊贞那里,哭得喉咙沙哑的回来,将竹简往昭和我身上乱掷,乳娘温妪来哄,她还是不依。“你们是骗子,都是骗子!昭是骗子,烈是骗子,还有仲父、亚父,你们都是骗子。温妪,你也是骗子!”

      等她实在没有力气折腾,昭才将悠搂在怀中,蒙住眼,轻轻拍着后背。悠低泣着道出原委,国夫人熊贞,反复给悠灌输死亡的含义,甚至纵容公子舍用射杀的奄奄一息的兔子让悠真正明白,桓公再也回不来了。

      “悠,父亲累了,父亲年岁大了,头发、胡须都白了,父亲想好好休息。”

      “昭,父亲真的不回来了?他不是爱悠,爱昭么?为什么不回来了?他怎么不来看看悠。悠会乖的,悠连麦粥都喝,好不好?悠想父亲了,想父亲回来。”

      “悠,昭陪着悠,烈陪着悠。”

      “昭,我讨厌舍,舍说,父亲变成太庙的木牌子了。”

      我担心昭去兴师问罪,可熊贞不请自来。我抱着悠置身屏风后,听见熊贞沁凉的话语。桓公有许多位夫人,诞育的子女众多,活下来的唯有熊贞的四子一女。桓公薨逝后,没有子嗣的夫人妻妾都活殉了。

      “国夫人,悠尚不知世事,悠也不曾听过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

      “君上,诸侯女儿过了十岁,便该定亲了。悠大了,她不知道的事也该知道了。”

      “悠之事,有先王遗言可循,无需夫人多虑。倒是潘、舍、小午,先王未有半句交代——先王言道,未明之事,可尽依管阿父之言。管阿父道,孤应念手足之情,给潘、舍安身立命之地,将先王征得的苦寒之地封给舍——”

      “君上以仁义治天下,不知百善孝为先么?”

      “昭不知,同昭说话的,可是昭的母亲,可是悠的母亲?孤只道,是先王遗孀擅离居丧之地,问政于君。”

      “昭,你也是母亲十月怀胎而生。舍是你的亲弟弟。”

      “也请母亲记得,悠是您的女儿,是舍的妹妹。”

      “悠大了,不可久居王殿。”

      “孝服满时,昭会娶妻,自然能照料悠。”

      “君上该记得,你伯父诸儿同你姑姑文姜之事,相去不及百年——你同悠乃是一母所生!”

      襄公诸儿私通异母妹妹文姜,熊贞竟然拿这不堪之事做比。若非悠安睡在我怀中,我只怕要不顾熊贞国母之尊,拔剑相向。

      昭,没有怒火,昭的从容淡定令熊贞的戾气无处发泄。

      “夫人多虑了!昭对悠,唯兄妹之情,那样天怒人怨之事,莫说昭学不会,便是昭禽兽不如,也不忍让悠为人唾骂。如此,才是爱。夫人真的爱舍,就请多以善心、善行引导。夫人忘了么,孤还有一位姑姑,宣姜,卫宣姜。”

      卫宣姜,桓公之妹,媚主乱政,秽乱后宫。桓公尝言,若宣姜返齐,必亲手诛之。

      从此,昭与熊贞维系着母慈子孝。

      在那个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梦见桓公,梦见在岱宗阴影下,我挡住了聂轵刺出的剑,悠还能绕在桓公膝下欢笑,昭还能仰望他的君父。我宁愿聂轵的剑刺入的是我的胸腔,田氏代齐只是个不可信的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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