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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卷(一)•汤谷 ...

  •   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国名青丘。青丘之国,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有兽状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去青丘七千里,有大壑莫名。壑外三山而二谷,其一曰汤,有姒水出焉。谷内有遗玉、三青、视肉、甘华,百谷所在。其间有民,卵胎湿化石伫植丝不可繁举。
      汤中无岁月,间或一二者寻访而至,择处垒玉而居,俱甚和乐。

      汤谷极南之地,百里梨花林中,坐落着一处竹房精舍。房舍不大,建得却极尽精巧细致。只有两层的楼壁以孩儿臂粗细的琅玕排排困成,其上浮雕了上万朵浅罂,或含苞或盛放。微风拂过,无数的翠色花瓣层层浮动,反射得点点日光如霞如雾,端得煞是好看。
      汤中虽无岁月,但这精舍的主人自有其计量的法则。每日卯、午、酉三时,楼身万朵碧罂与院中的玉髓甘华一齐合瓣低吟,那声音隐如琉璃,衬合着窗棂上串串东珠碰撞的脆响,真个是灿烂明澈,不染纤尘,闻之忧散愁消。
      楼前是个篱笆圈成的小院,青石铺地。院子极整洁,只在边角处零星的栽了几棵薛荔、蘼芜。虽然都是东荒难得一见的珍贵树草,主人家却显然并不甚上心。而上好的东西——不论是植物也好,动物也罢——却委实都有些傲娇的脾性在的,这几棵东西眼见着主人如此散荡,便也就日复一日的放纵了性子,顾自的稀落了开去。
      与边角植物的颓散构成鲜明对比的,是小院正中安置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美人榻。
      美人榻原不是一张普通的供人休息的榻,这张榻原本也并非安置在这里。
      美人榻的原名叫做迷榖,乃是生长在大壑壁上的一棵迷榖树。这树的身处之地较之原籍招摇山虽然低调了许多,但周身的流光溢彩却并未脱离他那些堂兄表弟们的一贯品味,于是便莫名的招致某次游历中的屋主人青睐,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扛了回来,栽种到自家庭院。
      按说这本也无妨,不过是移居东荒大壑的迷榖树被人为的更换了个地方休养生息而已。但人之一字所代表的,除了破开混沌的天地至宝外,还有一则,那就是无穷无尽的折腾。
      于是,其后又过了不知多少年,就在一个云开雾散,喜庆得不能再喜庆、吉祥得不能再吉祥的升平朗日,迷榖的这位新主人终于纡尊降贵,拔掉了蘼芜旁边嚣张丛生的杂草之后,在暖洋洋的辨不清时辰的阳光照耀下,忽然就醍醐灌顶似的,悟了。
      然后,和薛荔、蘼芜一起比着散荡了多少年的迷榖从此被套上了小夹板,含上两泡眼泪,朝着混沌以来大荒中第一张迷榖树榻的光荣而坎坷的大道一路飞奔而去,从此天涯两望,再不见归途。
      而此刻,压榨了无产阶级革命人民可怜迷榖小弟多少年的罪魁祸首,正优哉游哉的倒在美人榻上,望天。
      她的右手边,迷榖树映尽垂霄的枝条丛里拔出了一根做托盘状,上面稳稳的托了盘冰水湃过的水果——椭圆讨喜的一串,紫皮碧肉,竟是现世的葡萄。那女子就悠闲的仰视天海流云,偶尔拎起一颗扔进嘴里细细品味。她的嘴唇形状极好,开阖间自然难免的要沾到些葡萄的汁水,于是便衬得更加的唇绯如蔻,和她身上薄薄的红衫一样,望之迷离得紧,诱人得紧。
      “刚才可是有人来过了?”一道丝毫不逊于浅罂低吟的男声,在身畔温润的响起。
      女子偏头而笑,笑眸里是男人伫立在阳光中的挺拔身影。青布云衫,略清减,如竹。
      这个总当她是那些才修炼短短数十年、柔弱的花草一般,念念不忘为她遮阳挡雨的男人——是她的夫,是多少年前她从那十丈软红的现世里拽出来的谦谦君子。记得现世有本很有意境的书里说过,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于是她遍游八荒,直至在封渊之北寻到终生不易根结实的琅玕,才返回汤谷。与他择了表姐隔壁的百里梨林,筑起她们的小家。
      “大哥从现世回来了。送了些葡萄过来,我洗了一串,剩下的湃在赤鱬那里,等你醒后一起吃。”她往旁边挪了挪身子,拉着要他坐下。
      男人也就顺势坐到女人的身边,他手里本端了一碟糕,迷榖眼快,又竖出一根枝条接了过去。他便用空出的手指拈了颗葡萄,“大哥这趟走了甚久。”
      “是啊。咱们家的自鸣钟……”她说的是楼身的罂粟,“咱家的自鸣钟足足唱了有一百多次呐。”她看似慨然的半坐起身子,却趁男人不备,把他指尖拈着还不及吃下的葡萄一口含了去。
      男人不语,只维持原来的动作,似笑非笑的看她。对于她隔三差五、兴之所致的小小动作,他向来知道该如何才是更好的应对。
      女子果然讪讪,便掰了一块糕点亲手送去他口中。手指收回时,似有若无的拂过男人的唇角,于是便甚如愿的再次见到了自家夫婿的微讷。对于他应对的矜持,她自然也很清楚该如何做才更加圆满。
      心情瞬间大好。
      女子又往旁边蹭了蹭。迷榖甚识趣,早把十数根枝桠从青石砖下拔了出来,盘曲错落成个不大的外延——刚好方便两人同时躺下,却又不至于因为榻宽而间隔得太远。
      女子大眼中星光闪闪。
      男人便抿唇低笑,极自然的歪去她身边。
      微眯双眸,女子表情甚是圆满。
      两指一伸,折下椭圆尖上最好的一颗送去男人唇边。
      男人含笑,闭口不张。
      纤指顽皮,便拿了那颗葡萄在男人闭阖的唇瓣上点了又点。
      “音音,别闹。”男人终是忍不住开口。
      女人把指尖拈着的葡萄顺利塞去男人口中,糯糯得眉眼弯弯,“人家太无聊了嘛。”
      男人便转头,把那双好看的眉眼很是紧了一紧,“你无聊?嗯?”尾音隐隐挑高。
      “那个……”女人语塞片刻,重又扒回去,“大哥说,现在的现世很是有趣呐……”
      “嗯。”男人眉头微扬,“然后?”
      女人笑眯眯点头,又贿赂了一颗去男人口中,“然后葡萄也很好吃。”说到这种紫皮碧肉酸酸甜甜的水果,她委实向往之。
      男人于是点头,做下结论,“明天弄点种子来,咱们也种。”
      女人甚悲怆,改扒住手边的迷榖树枝,“你明知道姒水种出来的葡萄不好吃……55555……”
      迷榖避之不及,掩藏在重重枝干下的老面皮红了一红,又抖了一抖。
      男人白净斯文的面皮也抖了一抖。他甚镇静的把自家妻主的十指从迷榖五色光华的树枝上轻轻剥下,淡定开口,“那你想要怎么做?”问怎么做,而不是怎么样,是因为女子往日总是忽闪忽闪扮可爱的眼底,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坚定和坚持。而他,向来随她。
      女子谄媚,“尘尘,我们也去现世走一遭吧。”
      果然。
      男人皱眉,“爱爱还小,品弟和月月也还没回来。”小爱刚刚两月,离不得人。月月又随她的品爹爹外出游历,如今两人未归,他却独自与她去现世,思虑起来终归不甚妥当。
      女人嘟哝,“爱爱被大哥带走了,说是过几天再送回来。品和月月都出去玩了半年多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说不定我们去现世走一遭回来了,他们还见不着人影子呐。” 扔颗葡萄进去嘴里,嚼。
      男人把整个盘子端起,道,“快少吃些罢,回头好又闹胃痛。”
      女子闻言眼光一闪,男人见状急忙防备,但又哪来得及。只见大红袖角微扬,并不见怎样的动作,男人盘上的葡萄已经整串的飞来女子手中。女子笑得倍加谄媚,“好嘛……尘尘,陪人家去啦。就当是帮品一起提防桃花也好,他一定不会介意的。”
      男人又露出招牌样的似笑非笑,“这么说,如果我们都不去现世,你还真的有心想招来几朵,嗯?”
      女人缩了缩脖子,对这个话题似乎比较忌惮,急忙摇首,“不会不会!人家有你就很圆满了。”她把手里的葡萄扯下一小串,剩余的乖乖上缴充公,“不过你也知道,一入现世除非我打算遁入空门,否则总有嫁娶的那一天。”她扒去男人身上,星眸闪闪,极是狡黠的,“就算只是现世,你……愿意我娶个不相干的人,做夫婿……么?”
      男人一双眼角微不可察的又紧了紧,把女人手里剩余的一小串也拎来盘中,轻浅叹息,“也好。就当是回去看看老朋友罢。只是不知道……还能见到几个。”他有些怅然。
      要知道,机缘之所以能够被世人一代代的传承向往之,就是因为那从来都是少部分人才能拥有的幸运。当年的故旧,除了数人因缘际会得以避世汤谷、北荒之外,大部分人在红尘中恐怕早已辗转了几世轮回,记忆里再也不复她们的存在了。
      柔细的手指轻轻抚平他眉间的细摺,当年的世界她和他一齐走过,又怎会不清楚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女人言语温柔,“这次去现世,我定与你走遍目之所及的每一寸湖泽山川。”她极笃定的,“他们虽然历世久远,但总有痕迹和办法可寻。我们便循线一个个的访了去,可好?”
      男人微笑,握住女人抚在他眉上的指尖。触手处一如既往的浅润微凉,是她惯有的温度,每次触碰都莫名的让人心安。“你不是说过,一世有一世的债,一世有一世的缘么?我们,” 他语似喟叹,“便随了缘吧。”
      女人也笑。与稍早的狡黠胡闹不同,这一笑温存至极也绚烂至极,夺目得就连额心的九重红罂也肆意张扬开来,粲然得令人不可直视。
      她应好,唇齿依缠间是轻柔而又坚定的低喃——
      “如此,我便与夫君随缘天下,戏笑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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