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赴长生》金鱼白兔

4、遇刺

　　月华如练，顺着长街一路铺去，将皇城东面的一处宅院笼起。这里是权倾天下的步家宅邸，在月光中，清冷简朴得看不出王侯府邸的半分气魄。

　　步轻光策马抵达步家时，远远看见门外候着个清瘦的人影，身形微躬，头却昂着，看向今夜甚好的月光，口内哼着旧时流行过的戏曲子。

　　步轻光利落地跃下马来，快步走了上去：“项伯，怎么还没休息？看门这些事交给其他小厮做便是了，不必特意在这里候着。我不过一个小辈，烦您这般操劳于心不安啊！”

　　项伯转过头来，曲子也不哼了，看着步轻光乐呵呵的，眼里尽是老人疼爱子孙辈的慈祥：“不过是在门口站着乘乘凉，哪里就是操劳了？我这一生尸山血海里趟过，马革裹尸倒也罢了，偏生留了口残气。王爷可怜我跛了一只脚，已经闲养我这些年了，还许我管家之职。我又何尝能管得了什么家？府中上下自大公子起到下人小厮，哪个不敬重我？我再不做点事，才是真正的于心不安啊！”

　　步轻光笑笑，随手把牵马绳和鞭子递给赶来的小厮，又问项伯：“父亲和大哥可都休息了？”

　　“王爷尚在宫里，还未回府。大公子在书房忙着呢。”项伯叹口气，“这才是真操劳啊！”

　　步轻光也跟着叹了口气：“这么一比，我才是真闲养着。不行，我得去找大哥讨点事做。”

　　项伯笑呵呵：“小公子有心就行，王爷和大公子并不想你搅进这些事里……”

　　“无妨，我心里都明白。”步轻光笑着，同项伯道别，往步轻淮的书房走去。

　　远远的就看见一片昏暗里，只有一处灯火明亮。步轻光悄声推门，瞄见步轻淮坐在书桌前，就着烛火正仔细读着一份邸报。桌上堆着两摞邸报，步轻光知道他大哥的习惯，批过的会放到左边，尚未查看的会放在右边。审审这两边的厚度，步轻光明白他大哥今晚又不得早睡了。

　　步轻光刻意把走动声加重了些，朗声道：“大哥怎么还没休息？今日这顿洗尘宴本就耗费精力，还是要以身体为重啊！”

　　步轻淮早已知他进来了，此时抬头看着他笑了笑，道：“无妨，就这几份邸报了，看完就歇了。”

　　他又低了头，继续看着邸报，顿了顿漫不经心地探道：“那位贤王如何？”

　　步轻光道：“这个时候，想必已经酣然入梦了吧？”

　　步轻淮从邸报里抬起头，眼神里写着几个字：“别想混过去”。

　　“别装糊涂。你装醉，主动与他同车送他这一路，心里肯定藏好了什么算计。说吧，你都发现了些什么？”

　　步轻光犹豫了一下，反问：“大哥以为呢？”

　　步轻淮眉头皱了起来，但还是坦然道：“情报里说他被昭王宠溺得昏庸怯懦，只知贪恋酒色，胸无点墨，更无大志，实在不堪得很。可今日与他一见，我却觉得其人与情报所言有所出入。”

　　步轻光心尖提起来，追问：“何处有出入？”

　　步轻淮掩上邸报，道：“今日昭国使团入城，我与父亲故意设计轻慢他们，就是要看看他们的做派。那位使臣的怨气都已经浮上脸面了，即使后来伏低做小想压住，也没藏好。偏殿伺候的侍者也回说，他听见那位使臣候着的时候，可是发了好一通脾气。”

　　“前倨而后恭。”步轻光嗤笑道，“小人模样。”

　　步轻淮道：“是啊，一国使臣如此姿态，难登大雅之堂。偏那个人人都会鄙夷几句的废物王爷，倒心平气和，不受境遇所扰。父亲同我讲，他被召见时，竟会先向君上行礼，不见半分趋炎附势之态，不卑不亢的样子，让父亲心中都暗暗赞了一声。”

　　步轻光沉吟着不做声，眼睛只紧紧盯着步轻淮。

　　步轻淮拿起另一份邸报，边批阅边继续道：“可在洗尘宴上，他又一副怯懦躲闪的姿态，一心都扑在吃喝上。倒真有些‘酒囊饭袋’了。”

　　这话不知触到了步轻光什么心思，他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步轻淮抬眼看他，也笑道：“倒是今日，你也奇怪。往日里你最是看不惯这种膏粱纨袴，怎么今日与他初识，便这般主动亲厚？是不是你晓得了一二旁人探听不到的秘密？”

　　步轻光连忙撇清：“‘暗飞声’都打听不出来的事，我又哪里去知道啊？我就是瞎猜，也许他第一次离开故土，心中胆怯却尚要支撑一二，便和在熟悉的环境里表现得不太一样了吧。”

　　步轻淮沉吟：“有这种可能，所以还需要进一步观察这位贤王。”

　　步轻光顺势道：“父亲忙于朝局，大哥又日理万机，就我一个闲人，便让我来看看这位贤王如何？”

　　步轻淮笑得和缓：“你若有这心思自然是好的。”

　　话锋一转，他忽然打趣道：“不过，今日弟弟你不是刚刚得遇一位水中仙吗？这才是你心头第一等大事吧？怎么劲头过去了，要随手丢开了？”

　　步轻光凛然道：“兄长此言差矣！我岂是那种贪恋美色的登徒子！”

　　说完他不等步轻淮接茬，飞速后撤：“又耽误了大哥这会儿时间，实属不该！大哥还是早点休息吧！我也困了，这就回去了！”

　　步轻淮看着他故意打起的呵欠，轻轻一笑，道：“罢了，你快去吧。”

　　步轻光道了恼，转身就走。

　　他觉得今晚的月色实在是好。就是那位“贤王”，也不知是真困还是作假，错过了今晚的月色，也是憾事啊！

　　可惜，他要真问在贤王府里酣然入梦的傅照夜，是断断寻不到“知音”了。

　　对傅照夜来说，什么样的良辰美景，都抵不过梦里香甜。他就爱睡懒觉，可偏生就睡不成。

　　第二日鸡鸣时分，终于功成的昭国使臣，便迫不及待地要身退了。他那拳拳的归家之心，真是堪比明月，想一晚上就给寄回去。于是不等日头升起来，他就已经生龙活虎地收拾好行囊，雄赳赳气昂昂坐在马上，立在贤王府门前和人话别了。

　　傅照夜被从被窝里挖了出来，勉力走到王府门前送行，演了一出“君臣别离”的凄美画面。

　　可惜使臣终究在演戏上没有太多造诣，连下马拉着傅照夜的手抹眼泪都没做出来，颠三倒四糊弄了两句话，趾高气扬就走了。倘若他生出来尾巴，此时怕已经在天上高高翘着，给万人景仰去了。

　　傅照夜连打了几个呵欠，睡眼迷离地看着昭国车马远去的身影。

　　贤王府外，被调派来作为王府护卫的侍卫长，是个年纪也没多大的青年人。他跟着在门口望了半天，此时看傅照夜一双眼睛迷蒙，如含了雾气一般，吓了一跳：“王爷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傅照夜笑，揉了揉眼睛，仰头看着王府门上的匾额，“昨晚夜深了，没细看，今天倒是发现这‘贤王府’三个字，写得颇有几分功力啊！”

　　“这是步三公子写的。”侍卫长显摆。

　　“咦？”傅照夜诧异，“竟然是那位步三公子？我还以为是步大公子呢。”

　　“步大公子忙得手脚倒悬，顾不上这个。”侍卫长道，“更何况步三公子的书法，是天下第一才子杭飞白一手带出来的，整个大聿也没有几个人能比他更有水平了。”

　　“看来步三公子的名声委实不虚。”傅照夜说着，又打了个呵欠，忽然道：“饿了。思召，我们用早膳去。”

　　他身后，本来空无一人的地方，忽然出现一个年轻人。这人一身游侠打扮，脸上堆着一层寒霜，对傅照夜的话也没有回应。

　　侍卫长被这突然出现的年轻人惊到，下意识就要拔剑出鞘。傅照夜恰好抬起手，轻轻点在他摸到剑柄的手上，笑道：“侍卫长别激动，思召是我的贴身护卫。我一人孤身在外，带个护卫不为过吧？”

　　侍卫长脸一白，不好意思地把剑收回去，道：“自、自然，只是之前好像都没看见这位护卫小哥，所以他突然出现，一时有点惊慌。不过大家都是王爷的护卫，小哥提前和我们见上一面，更合情理吧？”

　　傅照夜笑：“思召昨晚上就来了，只是他习惯一个人呆着。昨天人多，他知道我安全，就去安静的角落里守着了。”

　　说着他偏头，贴近侍卫长耳边，跟他小声道：“思召是我们昭国影卫，你也知道，影卫嘛，平日里训练的那套就是这样，神出鬼没的。他刚出师，跟我来大聿是他的第一个任务。我怀疑，在这之前，他总共见过的人，还没你们这护卫队的人多。所以他在人情世故上着实不通，我会慢慢教，还请各位兄弟多担待。”

　　侍卫长闻言，回头仔仔细细把思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扭回头冲傅照夜用力点了点头，道：“我们没什么，王爷方便就好。之前步大公子也是这么交代的，一切以王爷的需求为主。”

　　“那就多谢了。”傅照夜笑着拍了拍侍卫长的肩，轻快道，“我现在的需求就是尽快用了早膳，然后睡个回笼觉。”

　　他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冲侍卫长挥了挥手，转身往贤王府的偏厅走去。

　　思召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傅照夜和他相比，那可是优哉游哉了。他借着熹微的晨光，仔细观察着这座贤王府。

　　听这两日各方的意思，贤王府应当是步轻淮负责安排的。这位步大公子当真心思缜密，不大的院落修缮得极为舒适，园中的侍从们也都出挑得紧。

　　傅照夜随手拦下一位从他身边匆匆经过的侍女，笑着问：“不知今日的早膳可已准备妥当了？”

　　那侍女像是没料到会被拦下来，略显得几分惊慌，垂着头不敢看人的样子，小声道：“准、准备妥当了。”

　　“那我们去偏厅等着用膳，可以吗？”傅照夜依旧温文尔雅。

　　侍女连连点头，冲着傅照夜一揖，转身快步离去。

　　傅照夜望着那侍女的步子，眉尖挑了挑。他眼珠子一转，回头看了思召一眼，忽地笑道：“思召，你走路和那小姑娘一样，没声响啊。”

　　思召硬邦邦回他：“我练过轻功。”

　　“是啊。”傅照夜笑意没收，慢悠悠继续往偏厅走。

　　他们在偏厅刚坐下，那位侍女就提着精致的檀木餐盒走了进来。

　　她这次表现得很是大方了，给傅照夜介绍菜品时，声音柔得能掐出来水：“王爷，今日厨房备的早膳是甜汤，还有桂花糖糕和梅饼。因为不知道王爷的口味，就先按照咱们大聿惯常的吃食习惯，给王爷准备了。若是不妥，我就告诉厨房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殷勤地给傅照夜盛甜汤。

　　饿了半天的傅照夜，此时却对早膳兴趣缺缺，突然开始笑着与侍女闲聊：“听姑娘的话腔，倒与大聿人不怎么相像啊？”

　　姑娘手一顿，笑着解释：“原不是阳嘉府的，出身在西边，所以略有些口音。”

　　说着她慌忙把手里的甜汤送到傅照夜面前：“王爷还是请用膳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傅照夜笑着，慢慢提起勺子，轻轻搅着甜汤，继续闲话：“略有些烫，散散热气。对了，姑娘体态很是轻盈啊，刚刚在青石上行走，竟没有声响。而且这一来一去，也没费多少功夫，行动倒是很快啊！”

　　那女子脸微微一僵，慌忙用笑掩饰：“是、是啊。小的时候是练过舞蹈的……”

　　她正支吾着，一旁的思召饿得有些不耐，从盘子里取了一块梅饼，就要往嘴里填。

　　女子的眼神快速往思召的方向一瞥，又迅速荡回来看向傅照夜。

　　她没想到傅照夜正笑吟吟地看着她，看得她一阵心慌。

　　傅照夜在她慌乱的眼神里，继续若无其事地搅着甜汤，只是忽然开口道：“思召，别吃，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