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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分肉 ...

  •   风里捎来淡淡的馊味,这是长久的汗水与积垢发酵出的味道。这样的味道源足有上百,且还在不断朝此处聚来。

      人是一种能凭预期驱使的动物。往日里六匹高头大马配着雪亮刀刃,靠着提供“暂且活命”的预期,足以让几十个枯槁如柴的饥民温驯如羊,甚至有概率让成百上千个饥民甘为鱼肉。可是,一旦有人能割开驮马背上鼓胀的米袋,或剖开马匹本身,这些眼珠发绿的饥民便会突然记起——这些来买人的,同样能掉落吃的。

      而且,不必捱到见到真正的买主,眼下全是现成的。

      全是新鲜的。

      不远处,折了腿的伤马痛苦喘息,失马的打手僵立当场,面颊肌肉痉挛般抽搐。先前那个被她夺过一次坐骑的人牙头目喘着粗气赶到——却也不敢离他们太近。他将身子缩在两骑交错的阴影中,脖颈青筋暴起,冲着三个迟疑的手下嘶吼:

      “焦三,姚大,老武,耳朵让鹰啄了?!没听见小郎君发话?!还不赶紧滚回来?!”

      他吼完,不理那三个打手的动向,径自转向楚琛,脸上突然堆起层层褶皱,好像是要挤出个笑,却卡在进程之中。接着,带着这满脸的勉强,他草草将双手在身前一错,又一推:

      “不过一头驽马,小郎君既然看得上,自行处置便是……不知郎君高姓大名?”

      从小子、贼子荣升郎君,楚琛内心毫无波动,因为饿,也完全懒得嘲讽。她以余光留意着其余几人,挟着刀,学对方草草一拱:“显州楚成。”

      领头者盯眼她的手。“显州……”他稍一咂摸,也不知咂摸出了什么,又说道:“那马是给郎君赔罪,只是鞍鞯能否还给我等?”

      “可以。”楚琛道,“拿吃的换。”

      “米没了。”领头者干脆道,“只有两块半的豆糕,是我自家吃的。”

      “你们必定带了其他口粮。噢,对了,带没带水?”

      人牙贩领头者脸色更臭:“你……好汉想要几个?”

      “全部。”

      “郎君,我们要赶路的。”

      “你们有路要赶,我们也有路要赶。”楚琛偏头示意,“你的马还在我这。”

      这是实话,将她摔下的马正漫无目的地站在不远处,正是她从他那抢到的那匹。“我们剁个蹄子不费事。”

      马若失蹄,哪怕以后世的医疗水平,都等同于残废,因此那匹仍在吁吁惨叫的伤马必然归她,再加与否只看谈判。领头者瞪着她,堪称裂眦嚼齿。“好,行,行,全凭郎君的意思。”他转向手下:“都聋了?!水囊!干粮!”

      他一骂,四个尚健全的打手忙不迭行动,而那个被她砍伤的一顿——此人本来背对她,正捂着伤口蹒跚着往头领的方向走,正好走到一半。这下,此人茫然地停在那:“大哥,我的不在我这。”

      “没你的事。”领头者没好气地一斥,眼神又是一转:“卢大,你去收了东西,给这位小郎君。”

      楚琛陡然眯眼。

      他们来了六个,此刻,领头者加两个打手正面朝着她,其中那拿剑的戳在原地,拿刀的正随首领将要往前。余下三人,除开那个受伤的在往同伙处走,另两个徒步的也将要反身。

      人贩对饥民,就如同鬣狗围猎角马群,碰到己方受伤减员的可能,它们会躲;但碰到机会,它们从不介意试试。而此刻,她之所以能孤身讲起条件,不仅是因为他们不打算搏命,也因为她背后起码聚了几百号饥民。

      可,就像纪录片里的角马群总会被驱散,要是他们之中突然有谁决定组个队列,来一波冲锋……

      “慢着。”楚琛冷冷道,“东西扔地上,几位就不必亲自过来了。钱二,你去把他们要的卸了。”

      钱二柱尚未反应,领头者却是一愕,继而反应过来,冷笑道:“小郎君不信我们?”

      “非是不信,实属不敢。”楚琛坦然回,再度一拱手:“今日楚某所为,皆为饥饿所迫,多有得罪——多多担待。”

      大约是她的表情和语气太诚恳,又或者她真的说中了某种隐秘的谋划,领头者噎了一下,瞪着她,脸色涨红,似乎就要说什么或是骂出什么,但最终,他只缓出口气,喊道:“卢大!”

      被点名的提刀打手勒马回身,同那领头者一对视,又转头扫来一眼。不知为何,明明隔着一段距离,这一眼也很平常,甚至他们之前还算交过手,一股宛如腿边爬了只毒虫的不适却直窜天灵盖。楚琛控制不住地捏紧刀柄,那中年打手却朝她幅度极小地一颔首。

      那股难以形容的不适感蓦地散去了,就同它出现时一样莫名其妙。打手解下鞍边水囊,还有腰边一只小袋,抬手一抛。

      第一波物资到位。很快,另几个打手如法炮制。水囊接连砸进浮土,激起一小片尘雾。楚琛道:“退后。”

      那骑马的打手又回头看领头者,领头者冷笑着摆手:“退吧。小郎君还有何事?”

      楚琛没理他,兀自转向背后的饥民群,抬高嗓门——“谁去把水捡回来?”

      围观的饥民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番沉默中,居然真的走出来一个,然后是第二个和第三个,到第四个跟第五个时,这俩甚至直接小跑。

      楚琛一阵诧异。她本打算让钱二柱干完活再跑两趟。反正她绝对不会自己近前去——就算这地方不存在发波式武功,可万一还藏了其他路线呢?

      几只形态各异的水袋并几个小口袋被主动出列的饥民带回,另一侧,钱二柱也卸完了马鞍马衔马镫等一堆马具。他倒还不算蠢到无可救药,不需出声提醒,也懂得自己将东西放到地上,还主动牵了另一匹马上前。

      到这时,双方算是将各自所索要的交割完毕,且再不想跟对方扯上更多瓜葛。人牙贩拢了自己人和收来的人往北走,楚琛返身,盯向伤马。

      和后世景区养的相比,这匹有点瘦小,不过,和老鼠比起来,这具濒死的肉山显然更接近于传统意义上的可食用对象,也几乎就明示着一场盛宴。于是,它吸引来了更多饥民。他们先前站在她的身后——现在则算是挡在她的面前。

      人很多。非常多。

      同人贩对峙时她神经紧绷,无暇分心,也不敢分心,这会儿才发现究竟来了多少:仿佛地铁早晚高峰的所有乘客都汇聚于此,而她是洋葱最里的芯,所有饥民都绕着她,绕着那头伤马一层层、一圈圈包裹开,延展开。远处是没能挤近来的和健康条件差些的妇孺,中间的大多原先站在河岸边,最近的是六个,五个拿水袋,一个是她最早威胁入伙的……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几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她、掂量着她。

      冷风拂过,楚琛忽然意识到自己浑身冷汗。她应当是没再发烧了,每块肌肉却像被砂纸反复打磨的齿轮,关节间发出无声嘶鸣,饥饿化作无形野兽,尖牙卡在胃里来回撕扯,涎水顺着肠子下淌。也再一次的,她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异乡,从前的生活永远离她而去。

      自己,一个生长在繁荣中,从未经历过短缺与灾荒,只在屏幕中书页里见识过古代与战乱的人,还能走多远?活多久?这次靠莽和侥幸,算是蒙混过关了。下次呢?下下次呢?还接着拿命搏吗?

      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还有对前路的忧虑,对未知的恐惧,像是一堆热气球,慢悠悠地从心底升腾起来。但紧接着,针一般冰冷尖锐的现实刺破它们,也刺痛她——

      没太多时间去嗟悼过往、喻之于怀了。

      还有人要救,最好在天黑之前。

      “我……”

      楚琛吐出一个字,又强行咬着牙定住神。她直了直原本就不曾躬过的腰腿,视线从远处收往近前。

      群体的沉默是将倾的危楼,是引信燃烧的嘶响。是该说些什么糊弄一下的时候。要直击脏腑,要像烧红的铁钎捅进冻肉般滋滋冒烟:苍天已死太缥缈,石人一只眼还没到……

      自己费劲心思砍伤马蹄的理由只因为一个,饥民最终能被自己聚起的原因也只是那一个。这是接头的密码,是火乍药里的红蓝线,如果没能说对——

      “鄙人,显州楚成。”楚琛猛地暴喝,视线逐一扫过拿着水袋的五人,又轻飘飘地瞟眼挪到离她最近位置的钱二柱。最后,她看向前方几乎漫无边际的人群,刀尖指向伤马。

      “我要分肉!谁有大锅?哪里有大缸?”

      嘈杂声微微一静,继而轰然反扑。赌对了!显而易见。大多数人逃荒时携带的锅碗瓦罐完全无法容纳多少马肉。千百张嘴唇同时翕动,千百个音调不同的语声遽然扬起,千百道目光焊死在刀尖上,如同被磁石吸住的铁屑。人人都想发声,人人都想要吃肉——

      但,他们的意欲被先一步挑破,于是原本挤成铁板的人群忽地露出蜂窝似的孔隙。他们两三个敢扑上来夺食,四十个能掀翻马车,五百个足以踏平村落,但当千百双眼睛都在等旁人先动时,连饥民里最健壮的滚动喉结,那响动都比旁人轻几分。

      楚琛再瞟眼钱二柱,钱二柱莫名地回看她。楚琛改望为瞪,钱二柱却更加莫名地看向伤马——此人大约已将她早先提过的事项忘得一干二净。楚琛挫败地使劲清了清嗓子,准备再吼。

      另一个拎着水袋的饥民的目光在他们之间一来回,比她更快地,他上前。

      “闭嘴!都闭嘴!”他咆哮,“楚家郎君要分肉!找缸!找大缸!!”

      他花了大力气,声音近乎扯破,效果也立竿见影。饥民群嘈杂的语声没消失,总体音量却在这一压之后小了不少。钱二柱仿佛被谁踢了一脚,不可置信地看来一眼,也急急往前,张口大呼:“我家郎君要分肉!哪里有缸?”

      此人的行动像道提示,另外四个拿过水袋的饥民如梦初醒,跟着喊出声。此起彼伏的吆喝像沸水泼进雪堆,终于给声浪烫出个缺口。而再进一步,方才还躁动如兽群的饥民群,此刻像被抽了脊梁骨的蛇。

      她将提供的东西和她提出的要求被层层传递,所过之处满是波澜,才翻涌的声浪徐徐褪成浑浊泡沫,偶尔迸出几颗“我家有瓦盆”的水花。

      楚琛冷眼审视他们,也审视着饥民群。这里应当没有合格的炊事用具,正好找些值得拉拢的接下马血,还得抓紧规划马匹的切割方式……日头远未西斜,应该来得及,但愿来得及。

      但,如果真有谁能提供一口足以放下马肉的大缸或是大釜……

      在大家都快饿死、都想着跑路的时候,这位出于什么心理、以什么方式带着这样一口容器?而这般大的容器,在这样的日子里,又主要用来做些什么?

      人潮突然裂开道缝。几个中青年逆光而来。和周围黄皮寡瘦、形容憔悴的其他饥民相比,他们的状态不说神采奕奕,也堪称神完气足。

      为首的青年人望着她。和之前的人贩类似,他也将双手交错、拇指相对、握在身前、往前推出,至少看起来比人贩真诚:

      “是楚家小郎君?我叫曾放……我那正有口陶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分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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