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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夜月同孤 ...

  •   燮朝废帝永平七年三月十九,刘劭义军破帝都咸阳,俘虏此前入都的陈晖及家人下属付狱。当刘劭高坐马上、放辔入城时,护城河下渭水汤汤,几近赤色,却正是前些日斩杀城内赵氏皇族千余人,尚未褪尽的淋漓鲜血。
      一朝皇都,城郭之内,入眼尽是饿殍硝烟。
      陈晖已带着家人缚手而降,刘劭挥手让李慕去处理,又叮嘱江明:“入城的部队,纪律皆同此前,不许抢掠百姓分毫,违者立斩。”江明应诺,刘劭便一路带着剩下的谋臣良将直入皇城。
      站在白玉铺作的中轴线上,刘劭的靴履还沾着洗不去的血迹,仰望属于前朝十数代君主居住的富丽宫殿,门前两阙对望,斗拱跃动,檐牙高啄,廊桥复道之上,琉璃瓦片明净流光。在这精致的静止中,见不出趿着鲜血的辉煌。
      十余年的征战生涯,此时却忽然如檐牙上的白鸟,长翅倏忽划过天际,蓦地无声息了。
      曾经俊美的青年面上,如今已然添上风霜刀剑的杰作。他长久凝视着自己即将登极的黄金帝座,深邃苍毅的目光却渐渐洇上清泪。
      长风簌簌,流落宫闱。他收回目光,并没有走上前去,只是绕过宽阔的正宫,用脚步丈量这百姓膏腴砌出的宫殿。有卫兵不远不近地跟着,刘劭望了他们一眼,人便立住了,目送他转进小院子。
      大燮最后一位皇帝赵恒,先帝第五子,原本是个爹疼娘爱的宠妃之子,上头还有正宫诞下的贤德太子压着,本来只是富贵一世的封王命,却没想到娘老子有些手段,哄得甲子高龄的末帝赵裕团团转。一出萧墙里的巫蛊戏,逼得太子自刎谢罪,又一个皇位,二桃杀三士,哄得剩下三个皇子团团转,不费寸功叫当年只十一岁的儿子成了太子。不想第三年出头,赵裕服药过度,一朝归天,可也可叹,宠妃随之遽病,亦三日而亡,托孤于老相。是以前三朝积弊至此难返,各路义军风起云涌,终成龙气时,小皇帝却还懵懂。
      听说他十七年的年岁,除却最后一日被义军长戟戳在脊骨上,将他押往城外断头台,还从未走出过那扇厚重的朱红宫门。刘劭如今就踏在那些前朝孤魂曾伫立的土地,尚未反应过来等待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子,只觉得唏嘘。
      可当此时,走过的一个屋子却传来若有若无的抽泣声。刘劭站住脚步,知道这宫里的后妃一类都已经被处决了。于是也无顾忌,又仔细听了一刻,手抚上腰间剑柄,走进未关门的屋子。视野昏暗,转过上堂屏风,一入室内,却见一个伶仃的下人,叉着双腿,坐在阶上,正兀自一面流泪,一面擦拭案几。抹几下,又抬起袖子擦一擦眼。
      刘劭在他身后看着,觉得好笑:“为那么些昏君,值得这么哭成这样吗?”
      那人后脊一僵,全身震悚,左脚拌右脚地站起来,却见昏暗的室内,一个穿着甲胄的丘八朝自己笑。他害怕,却见只他一个人,抱着一股子破罐破摔的勇气,擦擦脸说道:“这乱世,谁会为了别人哭?是哭自己的。”
      “哭自己?”
      “原先在宫里,也天天嗲着胆子怕被杀头。如今义军进了城,也还要被杀头。和你们不也蛮像——头都是别在裤袋上的!死了也好——我、我还没这榻高的时候就入了宫净了身,除了给人端屎送尿,也做不了其他事儿了,出去也是被饿死!”
      刘劭闻言,爽朗大笑。让他与自己一起出去,下令宫内服侍者除却有罪的,一律可以选择继续留下或者自行离开。
      他特意点了禄宁,隔着包围自己的书记官们,朝着少年遥遥一指:“我就缺个端屎送尿的。”
      “那一日,陛下立在建章宫前的台阶上,朝着我笑,我就胆大包天地想,左右只会服侍人,他也还不错。”
      禄宁说这话时,灯下沟壑纵横的面上,流露连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幸福感。刘止看着,内心湿了湿,握住老人的手微微用力。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谁家征战的鞍马肥死厩中,谁家陷阵的俊才也要隔了冕旒看这苦难人间。扒高踩低世人惯为,怕硬欺软人间常事。但见惯了不可言说的宫闱中事,禄宁偏生得机敏而纯粹,不会偏倚攀附,也不钻营狗苟,只一心一意侍奉于自己有活命知遇之恩的刘劭,后者也看得起他,这地位便自然水涨船高,不出两年,官至常侍。他未及不惑,然前朝后宫,多少人都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阿翁”。
      那些个贵胄公子也是一样。禄宁十余年跟在刘劭身边,旁观者清,看他对几位公子的态度,恐比皇帝自己还要清楚些。有时他也感慨,若是睿太子刘晟未曾早逝,抑或太孙刘骏德没有早夭,帝后的嫌隙又怎会似如今。
      太子刘赫,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典型。若他肯收敛锋芒,便不会惹出满朝评议,若能卑微侍君,也不会引得帝王忌惮。甚至可以说,刘劭与郑荷后来的水火不容,除却权势猜忌,便有这伶俐儿子撺掇的首功。
      兄长刘晟在世时,尚有人能降得住他。等人去后,这少年便大变了脾气,又因为母亲疼爱,愈发没了遮拦,只有了燕世子秦清风的地方,才稍稍收敛些。他好宝马精舍、娈童美婢,风流在宫外都闯荡出一番名气。私修府邸,卖官鬻爵,任人惟才不惟德,一应事务做得利落的同时,却也留下一背敌意。饶是如此,禄宁却多少看得出,刘劭还是看在刘晟和郑荷的面子上,又愧疚于自己早年征战于外,没能为他做个好表率,早先多少纵容着这孩子。
      虽然父子背着那理解的间隙,也还一步步渐行渐远。
      直到建业八年,刘赫为遮蔽自己在扶风囤货居奇的行迹,疏通关系,瞒天过海,暗杀了时任监察御史唐钰。后者家人连夜急书,夏末雷鸣中,在未央宫暴雨淋漓的阶上,一步一跪,上告天听。
      人证物证聚在。满朝哗然,帝王震怒,第三日便下旨幽闭太子于东府,几行废立之举。朝廷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亲附太子的郑曹李司马诸姓力争,皇后亦日日躬请面圣。剩余诸姓,虽恶刘赫残忍,却又将目光在子嗣单薄的后宫里转一圈,心里各有了各的计较。
      三公子刘丕,虽是嫡出,但传闻有疾,九岁不行,并不受帝后待见;四公子刘止,倒是少有令名,不过年齿尚幼,且无母族护持,刘劭把控严密,恐不好接近;五公子刘吉,同是家族不旺的叶氏所出,舅父叶辰尚且沉沦下僚,虽贵为皇后养子,却听说专爱奇技淫巧,帝言不堪大任,亦不得宠;至于六公子刘昌,那倒是个高门之后,祖父高焘贵为御史大夫,生母高婕妤在后宫也多宠,只可惜年纪实在小了些,更别说他才刚出生的同胞七公子刘英了。纵然有皇帝青睐,各家在这样一盘臭棋面前,却也不敢随意押宝。
      是以那年秋去冬来,朝堂激愤的群情,竟逐渐在这样的自我缄默中,逐渐被亲近太子的家族占了上风,而到年末皇后诞下永合公主刘皎,则为这长达半年有余的拉锯战唱响了凯歌。面对发妻诞下的如今宫内唯一的女儿,刘劭爱之若狂。待到小公主满月,忽然下令放太子出府,参加胞妹筵席,翌日诏其曰“虽无实行,然必德行有亏,才至诽谤加身”,削秩二千石,以儆效尤。又赐死带头滋事的李氏长子李硞,外放先时弹劾太子者十余人,各打一大板之后,以铁血手段,将事板上钉钉地翻去了。
      满朝精明的脑袋,又怎么看不出实情?却更品出帝王对皇后派系深重的信任,抑或可言,忌惮。但幸而刘赫领旨后,确然收敛了一段时日,不久后更是帝王亲自下旨赐婚,天子娶妇,丞相嫁女,着曹相之女嫁与刘赫,一时风头无两,是以众人便纷纷计较起来。直到十二年中,太子身边实打实聚集了一批有能力有手腕的官僚,唯其是瞻。
      禄宁不明白他后来是为什么等不及。但猜想,他多少也是有怨的。怨父亲宠爱了一个又一个女子,后宫诞下了一个又一个孩子;怨他虽与母亲面上相敬如宾,案下却早成了刀剑相向的暗潮汹涌;怨他永远不会将注视几个兄弟的温柔与慈祥,哪怕非给自己一羹。禄宁是见过的,陛下极少私下里召见太子的时候,竟要提前换上常服中最厚重的颜色,戴着高冠,透过冕旒不动声色打量刘赫的眼神,冷似簇冰。
      让他禁不住想起,清早嬷嬷领四公子来请安时,刘劭在案前弯着眼招手,让他与自己同席而坐,共用朝食。
      为什么呢?他想不透,恐怕身在局中的刘赫,更想不透——似乎也不愿想透了。
      他们父子实在很像。
      那年七月卅,年仅八岁的刘英获封梁王。此前几位公子都先封了郡王,才得封国。是以这越制的恩宠引得朝野议论,但很快又被八月初八太子进献丹药被验有毒,帝王惊怒,将其幽闭府中的消息惊住了。
      后来查出似是下人疏漏。但禄宁却对宫墙外的纷纷议论委实没什么概念,因为诏命降下当晚,刘劭便突发高热,整夜不下,连日免了与三公朝议,只准了些公子嫔妃入内陪伴。这数十年都未有过的重症,引得朝野惶惶。禄宁衣不解带地服侍,幸而烧是渐渐退了。但病去如抽丝,刘劭年纪也已不小,只还卧床修养。许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悠闲给予了帝王万千思绪,一日他望着刘止离去的背影,忽然叫了禄宁一声。
      等人躬身,惊于帝王双目含泪,听他说:“有一事,要托付你。”
      禄宁震悚,回视殿中无人,赶忙跪在床边,切切哀道:“陛下莫说这奴婢听了掉脑袋的话。”
      刘劭知道他想歪了,鼻腔里逸出一丝笑,也不接他的话:“承乐生母,肖若,朕早年在洛阳见到她。后来随朕征战,生下承乐不满三日,就因为洛阳城破殉节了。”这故事禄宁不陌生,但从刘劭口中听到还是头一遭。他恭敬等着帝王接下来的话,“当初下头人将她献上来,朕替她改的名儿。她本来叫肖茹,如若,加个草头。”
      他看出禄宁不言的疑惑,勾唇笑了一笑:“缘着朕那时是义军,若娘是前朝汝阳郡守的嫡女,元帝朝长公主的外孙女,是皇族一脉,于那时是不合时宜的。”
      禄宁闻言吃惊,脑子倒是转得快:“倒是文懿婕妤的福气了。”
      “要我说,是我的福气。”刘劭说出多年来憋在心中的话,放松许多,“这事我连承乐也没说过,如今却要托你办件事。”
      “陛下讲就是,奴婢万死,定当走马效劳。”
      “你亲自牵头这事,去找些一定信得过的人,帮我打探,他母亲可还有家人在世。只是不可叫其他人晓得。”
      禄宁沉吟:“既然是前朝贵胄,又有名字,定然家族兴旺,此事不难办。”
      刘劭却摇头:“朕这些年,也几次命人去寻过,但缘着那肖氏是末帝时就逆了龙鳞,被人在宫里勒死了,家族多下狱,分支又多,作鸟兽散。且当初义军遍地,男子皆斩,女子充妓、净身出户者不胜数,竟真是半分人影都寻不见了。你且去找,有了眉目,再来报我。”
      禄宁应了,见帝王疲惫地阖上了眼帘,便起身将帷幕放下,退到外头等候。他不知这十多年过去,四公子都十五岁了,那还能被帝王心心念念的女子究竟有什么特别,更不知道刘劭要找人的执念何在。但他晓得什么话该永远烂在肚子里,便也不做他想,只细细在心里筛查起可以做事的人来。
      这便思到星斗换日。服侍刘劭睡下,他叮嘱过进去床边坐着的小黄门,照旧睡在外室守候。八月十三,两日后便是祭月节了,不过连着这些日都淅淅沥沥下雨,也不知见不见得到团月。他迷迷糊糊想着,又闻檐下雨似珠帘,坠落青阶,铃叮作响,渐渐转谒周公了。却忽地,天边撕扯开一线,打下雷来,又将人惊醒。
      骤然扯大的风雨声中,禄宁敏锐地觉出外头人快速走过的脚步声,便披衣起来,外出查看。步履匆匆行过偌大宫殿,雷声雨声欲急,杂着隐约的金鸣。未行至门口,便已听见人在外叩门。夜扣宫门,惊扰圣驾,已属大罪,禄宁早清醒了,听外头一个清朗声高道:“臣刘止恭请圣安。”
      听得确是刘止的声音,他便放下些心来,但听外头人声嘈杂,还是只近前去隔门问道:“奴婢禄宁见礼。殿下三更入宫,夜扣建章宫门,不知为何事惊扰圣驾?”
      这次刘止没有答话,禄宁心中打了个突,却听又一个声音回:“禄宁阿翁,江东照见礼。三个时辰前,太子策反万年建章营内北军近万人,直入未央。一个时辰前,四公子因领禁军,觉察有异,密令臣入宫,此时已擒获贼首,待罪平门矣。”
      他说一个字,禄宁的心便凉一茬,挨了当头棒喝,不晓得如何进退。一时间只听得见殿内殿外数百人压抑的呼吸,盖过了雷雨交加。
      直到一个声音打破寂静:
      “开门。”
      禄宁肩膀一耸,回神转身,就见帝王只着素白单衣,趿着木屐站在不远处,目光寒似雪。
      “朕说,开门。”
      进来的刘止等人,身上夹衣已尽被淋湿了。禄宁在旁边服侍,又命人分发干净的衣服给诸位将领。等收押逆贼云云都话毕了,一波接一波的将领大臣都被从被窝里拽出来了,已然将近寅时。
      大雨浇了一夜,天际淋白。
      诸人都退下了,空气却还凝着,正当禄宁松了口气,从下人手中接过温过的糕点和肉糜摆上案时,却忽然听见外头又吵闹起来。他悬起心,未及出看,便见一个鲜红的身影裹挟着雨丝进来。
      待到看清了人,禄宁尚未来得及施礼,那影子便已冲到近前来,一步跪扑在坐着的刘劭脚边:“陛下——承命不会的!其中定有误会,求求陛下!”
      刘劭的目光微动,凝视膝行至此的人良久,才忽地勾起唇,冷笑一声:“误会?皇后替朕生养出的好儿子啊!”
      那女子钗环散乱,衣着委顿,双目通红,匍匐在帝王脚下,哪里还有平素那个端庄国母的样子。郑荷闻言,只是摇头:“妾白日还叫人与他说,事情弄清楚了,爹爹就会放他出来的。他也好好答应我了!所以不会……不会的!”
      说话间,禄宁眼风又见一人奔入,又急又气下人怎么都不拦住,却见来人又扑到帝后身边,定睛看去,才知是五公子刘吉。他也形容不整,只是高叫:“爹爹!爹爹饶过娘娘吧!娘……”话音未落,已被骤然站起的刘劭一脚踢翻。
      “国家大事,岂容竖子聒噪!”帝王沉着眼,目光在地上匍匐而跪的两人身上扫过,对皇后的声音淡了些,却还是严厉的,“此事朕自有主张,皇后后宫众人,不宜干政。”话罢看了禄宁一眼。后者了悟,忙招了小黄门扶起郑荷与刘吉,送人回宫。
      人将出去了,皇后却还是幽怨,扒着下人不容挣脱的手臂,对转身背对的帝王大叫:“那是你的儿子!你已杀了我的承平,如今还要杀了承命吗?”
      禄宁从未听过郑荷这样尖利似刀的嗓音,又惊又惧,示意赶紧将人带下去。回见帝王面沉如水,站在原地,阖着双眼。禄宁眼尖,见那身侧双手紧攥成拳,微微颤抖,一时也不是滋味。可滴漏已打了五更了,早起朝会的臣子,已经在双凤阙等候多时。他犹豫地打了个摆子,终于还是跟过去,伏到蹙眉闭目的帝王耳边:“陛下,将上朝了,奴婢替陛下更衣。”
      刘劭便睁开眼来,深深看他一眼,见禄宁双目澄净,不惧不退,终于应了一声,继续往内殿走去,脚步稍稍踉跄。禄宁于是将手不动声色撑住帝王肩臂。
      他便依旧走得很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夜月同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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