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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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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时节,淅淅沥沥连绵不断,即便屋内足够温暖干燥,心底也总有股潮湿感。
季樾看了眼窗外,雾霭重重,院子里的梧桐树朦胧看不真切。
“小樾,你在家吗?”
门环被扣响,听声音是他姑婆。
季樾走出大厅,从侧面绕过天井,打开了院子里的大门。
“姑婆,您怎么过来了?”来人正是陈淑芳。
季樾接过她手里的雨伞,放到一旁的置物架上,一边将人往屋里迎。
“院子里的梅子熟了,给你送点过来。”
说完打开手中的袋子,示意季樾看里面装着的梅子。
季樾接了过来,“正好想吃了,谢谢姑婆。”
陈淑芳闻言爽朗一笑:“上次来你不在,再不摘点给你呀就被几个皮猴祸害光了!”
季樾笑了笑,登科巷这一片梅子树随处可见,但大概树木也挑水土,巷子里梅子多是酸的,唯有姑婆院子里的那一棵结的果子格外脆甜。
一帮孩子总爱爬上去摘几颗,姑婆虽然每次火急火燎地撵人,实际上只是怕他们爬树摔了,每天都要用长长的竹竿打下一片,让孩子们捡回去吃。
“您给我打的电话就是,白白跑一趟。”
陈淑芳不甚在意,摆摆手:“我又没什么事,走两步还能松快松快。”
季樾知道她闲不住,喜欢四处走动,也不反驳。
“正好,我去青市带了些手工鱼丸回来,给您尝尝。”
“做什么花这个钱,这鱼丸我也能做,下回想吃我给你做就成,你得存钱好娶个媳妇。”
季樾无奈,“姑婆,谁愿意嫁给我呀。”
两人进了屋子,陈淑芳在客厅的木质沙发上坐下,不乐意道:“怎么没有!上次我给你介绍的姑娘,人家就愿意得很!你就是要求太高。”
季樾给她倒了杯水,笑着讨饶:“姑婆,您就饶了我吧,现在真没这个心思。”
陈淑芳接过水杯,“现在没心思,什么时候有心思,都三十了,当交个朋友也好啊。”
季樾恍然,是啊,他们都三十了,十五年就这样过去,她早已经有人陪在身边,而他从未靠近过她。
陈淑芳见他不说话,又忍不住接了一句:“你妈要是还在世,也希望看到你成家。”
季樾脸上笑意淡去,垂下眼帘,不说话。
陈淑芳轻叹一声:“算了算了,不说了,省得你们觉得烦。”
季樾连忙反驳:“怎么会呢,我知道姑婆是为了我好,再过两年,我一定老老实实听您安排。”
陈淑芳哼了一声,明显不信,两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见季樾这里暂时说不通,转头又抱怨起了女儿。
“思思这丫头又跑到海城去了,这些年到处跑,也没个定性,你说说回来咱们这不好吗。”
季樾心下一动,海城......
指腹无意识地搓着食指关节,她也在那里......
陈淑芳坐了一会,看季樾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以为刚刚的话让他想起了他妈妈,这个孩子这些年独来独往,约莫不喜欢别人多打扰他,遂起身走了。
季樾送了人出门,望着天井檐上一滴一滴下落的水珠。
他皮肤很白,与平日里常穿的黑色大衣形成对比,给人感觉有点突兀却并不违和,浅色的瞳孔仿佛通透的琉璃一般,看不到太大的波动。
就这样站在这座四处散发着江南古韵的院子里,身后是木门铜锁,左侧是石槽回廊,脚下石板泛着青苔,整个人像融入了一幅画里。
不知站了多久,一串水珠被风带到了他的身上,冷意让他回过神来,原来他没有穿外套。
季樾回到屋内,看着桌上的颜色鲜亮的梅子,神思飘远......
那时候也有一个人,嘴角扬着可以驱散这样阴霾天的笑容,用校服一角兜了满怀的梅子,歪着头问他:要不拿几个给你?
来电铃声打断了季樾的思绪。
季樾看了一眼来电:吕思思……
眼神一动,像是泉眼突然冒出一股活水,名叫期待的涟漪在心里一圈一圈泛开。
电话里,吕思思低低的声音传来:“季樾,我准备陪漫漫回苏城住一段时间。”
季樾清浅的眸子闪过一丝光茫,喜意自心底漫起。
吕思思是唯一一个知道他心思的人,两人虽然有一层亲戚关系在,但只有过年才能见上一面,这些年,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联系就只有路漫。
季樾屏息听着,对面却沉默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季樾攥紧了手机,莫名有些不安。
终于,吕思思断断续续开口:“漫漫产后抑郁……回老家调养……”
季樾心猛地揪紧,“究竟怎么回事?”
吕思思又气又恨,哽咽道:“沈犹风不是人,高中就跟贱人勾搭上了,这些年漫漫掏心掏肺,这次生宝宝差点没挺过来……”
季樾脑海一片空白,接下来她说了什么他仿佛听到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听清。
最后,她说:“季樾,早知道是这样,我宁愿是你。”
早知道……
再次见面,路漫瘦了很多,神色黯淡,这样的年纪竟然有了一丝暮气。
季樾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丝丝缕缕的痛意自心脏蔓延,直至布满身体每一个神经末梢。
她看着面前的季樾,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
大概在她眼里季樾只是个记忆遥远的高中同学,此时又是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前,过了好一会才认出再正常不过。
季樾鼻腔有点酸,喉咙滚动,吞下口中的涩意。
路漫眼神终于有了波动,声音平平:“啊……我记得你,季樾对吧?”
“嗯,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季樾声音很轻,这一句话经历了长久的等待,就像这么多年来,他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她,给她带去一星半点的烦恼,然而此刻他却无比痛恨这份小心翼翼。
她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努力想朝着他挤出一个笑容,嘴角都发白了,说道:“我很好,你呢?”
季樾也笑了笑,努力隐藏笑容里的难过,不能让她看出一点端倪来。
“我也挺好的。”他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如果是他,如果是他!她永远不会像现在这样心灰意冷遍体鳞伤。
此时此刻他再也压制不住心底深处那道声音:你自以为是的两相安好、默默祝福不过是为了掩饰你的懦弱胆怯自卑!
路漫很快离开了苏城,路家其实希望她再修养一段时间。
她回来后情绪好了很多,熟悉的环境让她身心放松,表面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开朗。
临行前,吕思思还劝她:“我手上的活还要几天,你就等等我不行吗?”
路漫笑道:“为了我的耳朵好,我还是先走吧。”
听出话里的嫌弃,吕思思怒目。
她身材娇小,比路漫矮了一截,踮起脚尖掐了一把路漫的脸颊。
“哼,本姑娘还不乐意呢!”
但吕思思也知道她挂念刚出生不久的小宝宝,没再说什么,看她还能开玩笑,也放心了很多。
路母还是很不放心:“还是让我陪你回去吧。”
路漫挽住路母的胳膊,依偎在她身上,“妈,爸腰上的伤又复发了,过段时间,我就带着宝宝回来好不好?”
路母白了路父一眼:“谁管他!”到底没再坚持陪她去。
转头握着路漫的手,知道她这次下定决心离婚,心跟被狠狠揪住般地疼,红了眼眶,道:“你放心回家,爸妈养着你们,啊?”
路漫忍住泪意,笑着点头:“当然,爸妈可不许嫌我烦!”
季樾站在路父路母身后,他看着路漫没有说话,他不想她一个人去面对那些,可他又有什么资格陪她去呢。
路漫望着他,她的身高在女生中算是高的,但是在一米九的季赫面前却照样要仰头看他。
这段时间季樾几乎每天都会来路家,有时带点街头的糖粥酥饼,有时带本轻松逗趣的书,有时甚至只在路边随手买包软糖。
她不知想到什么,对季樾道:“谢谢。”
季樾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察觉了他的心思,这一声谢谢是谢他来送行,还是谢别的什么。
然而,这个答案他注定永远得不到了,甚至连同路漫这个人,他都再也见不到了……
“季樾,路漫死了,她不是已经好了吗,为什么……为什么……”
吕思思声音哽咽而不自知,她声音慢慢的变小,直至发不出来,都快要听不见。
季樾身形摇摇欲坠,抑制不住浑身颤抖。
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晰的进入到了季樾的耳朵里面,但怎么都无法在脑海中组成语言。
他胡乱撑住桌角,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说:“吕思思,这并不好笑。”
吕思思突然爆发:“谁跟你开玩笑!路漫她不在了,她不在了!”
手机哐当一声掉在木质地板上,季樾没有去管,跌跌撞撞地往外冲。
你在年少的时候有没有心心念念过一个人?
你会在上课的时候用余光偷瞄她,你绕了一栋教学楼假装从她身边路过,你在课间操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找人群里面她的身影,你会因为排行榜上名字和她排在一起而暗自欣喜……这些事情,他一一做过。
曾经吕思思笑他,怎么就这么死心眼,那么多枝繁叶茂的好树不选,非要吊死在路漫这颗歪脖子树上。
季樾就笑,别人不懂她有多好,她这棵树已经牢牢在他心里扎根,再也拔不掉撵不走了。
姑婆说感情都靠相处,最后都会变成亲情,他也想过找一个人安安心心的过日子,只是他明白他不是这样,路漫甚至连眼神都不必给他,在他心里就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
最近一次,吕思思还道:“季樾,说不定你的机会来了呢。”
他低下头,没有反驳,压住心底隐秘的喜悦,只微微苦笑,他知道一切没有那么简单,迟迟没有捅破最后一层,只因以路漫的性子想必一定会为了让自己死心而远离自己吧。
他本想没关系,不过是等待罢了,这是他早就习惯了的事情。
然而.....现在,纵然空有半生的时间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