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怒哀乐楼》甜酱油

1、序章 前夕

　　序章前夕

　　时有四季，春夏秋冬。
　　人患四疾，喜怒哀乐。
　　“落叶枯树，下坠、沉默与死亡。凡存在的事物大都抵不过时间侵蚀，无一例外。
　　夏蝉鸣着时，这林荫还是绿的软的，连枝叶间光影晃动也流淌出热烈愉快的调子。此刻只留枯黄落叶铺就了长长一路，踩上碾压有咔哧咔哧闷响，像数百只蚂蚁依偎着啃食着，细微不能听，又在哪一刻里不可控的巨大震颤声传至耳畔，牵扯深入骨髓了的某种悚然，徒惹人脊背发凉。
　　原来大家真都抵不了时间的侵蚀。”
　　暴雨骤来，我不得不停笔关窗。雨捶打窗，猛烈至嘈杂，颇扰人心乱。
　　我作为一个专治各种疑难杂症的医师，在业界还算小有名气。昨夜收到了来自“树楼”的邀请函。这“树楼”的工作乃出了名的待遇丰厚，管理宽松，我心里自然一千万个愿意争先恐后。
　　至于现在的工作，还是有一丝不舍的，不舍得时常徘徊在院落门口的一只黑白奶牛猫。但那家伙向来脸皮厚实，没有一惯野猫的避人秉性，给吃的便会摊开肚皮任人摆布，想来少我一个，于它来说也谈不上有何大的损失。
　　隔日启程，收拾好的手提箱里，不过几本老旧的书和笔记本。书是来之不易的珍宝，那本上三言两语羞于见人的隐密心绪。想来我同野猫也无什两样，随身之物甚少，牵挂也无，居无定所，漂泊甚多。近几年平淡如水的日子过得多了，偶尔会生点忧愁滋味，一眼望到底的人生挺令人恐惧，可改变一事亦是可怕的。当下已然决定接受树楼的邀请，也只盼着这份工作能为我带来不大不小整好的惊喜。改变最可怕的，是踌躇不前的第一步，若是迈步前行，一切皆可。
　　时间不早了，我左右该踏出租住的院落了。奶牛猫这家伙依旧闲庭信步，吃饱喝足的倦怠样子，厌厌瞥我一眼，就着暖阳春风趴下假寐。
　　“奶牛，再见。”独我一人有了离情，不应当，不应当。
　　挪开看它的眼，扭头走开，我来时是春，走时是春。外面这条长长的路，与我走来时别无两样，同是枯树生枝芽，春风吹新叶。似乎我从未来过，从未度过，好似一部冗长的电影被抽了帧，播出大片大片的卡顿和定格。
　　我晃晃脑袋丢掉一些杂思，加快速度前往与树楼接应人员约定好的汇合地点，远远望见一高一矮两人，都身着树楼制服，很好辨识，眼看他们已等待我有一会儿了。我连忙上前致歉，又与两人分别握了手，矮个热情十足，双手握住我的手略显激动的上下挥动了下，但即使很激动，同时又有习惯性的良好克制，力度并不会令人感到不适。他眼里闪亮亮，阳光下澄澈透亮的湖水一样，是一双美丽眼睛。他率先与我握了手，又比高个站的靠前，职位应是比高个稍高。握手时的种种举止表现，大方得体，想必是教养良好，似乎还对我有一丝崇拜，眼里的真诚做不了假。落一步站在矮个身后的高个早早脱了手套等待与我握手，握住他手时无可避免感受到他掌中有纵横的伤疤，我面上不显，心中大致有了猜测。树楼的制服上贴着他两的编号，都是以0开的头，这两人职位应当都不低，似乎又还是忙里抽空专程来迎接我，感受到树楼一方的重视，我内心不由的松了一口气。
　　简单闲聊了几句，我便被两人迎进树楼的专属飞船里去，飞船内饰洁白的刺目，失了一点人情味，索性这份人味被桌上摆放的略多的餐食饮品等硬生生托拽回来。路南柯，也就是矮个，刚才我们互通过姓名，待我入座后，想也不想便为我倒了一杯桃汁，能在众多饮料中直接选了符合我喜好的果汁，一方面，看来树楼邀请我之前，恐怕事无巨细的调查过。另一方面，路南柯也过分热情了，在这细枝末节上暴露的过于明显，他看起来平日里不是这般过于展露热情之人。思来想去我也并非能令人如此崇拜之人，究竟为什么，我很是好奇，这背后种种原由。
　　“地球的水蜜桃榨汁真的好喝，我特别喜欢，每次来都要带不少回去。虽说订购也挺快，但自己去果园摘别有一番乐趣。”路南柯倒果汁的手停滞了一下，很微弱，嘴里说着一半真心一半掩饰的话。
　　我顺着说：“我也好喜欢桃汁，一年360天左右都想喝，剩下的几天就厌了烦了，只想直接吃桃。”
　　闻言一直安静不出声，在旁整理琐碎资料文件的高个伊恩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蓝色眼睛像极了窗外蓝天。我也笑了，收回视线，啜饮一口果汁，安逸舒适。望向窗外，蓝天白云一瞬而过，我们已进入永恒黑暗的宇宙中。回望地球，那蓝色的珍宝。一时间安静极了，无人出声，无论人类走的多远，对我们来说，地球始终是最特殊的那一个——起始之星。
　　“路程有些远，需要一小时。不如我们去观星区消磨会儿时间？”路南柯提议到。
　　伊恩回应说：“我还有一部分文件需要整合，医生你和路先生先行一步吧，我随后来。”
　　我也并无意见，这条航路的星空我还尚未亲身观赏过，树楼专用航路可是有不少神秘传说，有趣的很。“那我和陆先生先行一步了，伊恩。”
　　要说主功能区是洁白的刺目，那这艘飞船的观星区便是深沉的黑，目之所及难辨五指，索性就近调出椅子并排坐下。绚烂星河扑面而来，璀璨夺目，不可名状的伟大。不得不说人类对庞大之事物，骨子里是有抹不去的崇拜，就像过去的人，崇拜天崇拜地崇拜海，崇拜庞大之物，崇拜未知之物。追根究底，大抵是事物背后的神秘与未知令人动容，令人企图寄希望于此。堪破未知，一步步走至今日，还会有更遥远的明日。至于如今人类是怎么做到在宇宙中行进的如此之快的同时，还能这样平稳缓慢又清晰的观赏星河，不可思议，实在是我知识盲区了。
　　虽内心感叹着人类科技之伟大，但现在我同路南柯闲谈的话题显然不那么与科技沾边。观星还会谈什么呢？尤其对于两个刚见面认识的人来说，共赏星空时该谈什么？无非是久远过去的八十八星座，黄道十二宫，二十四星宿，十二星座这些。学术点说是星象学，神秘说来是占星术。通过星星来占卜预言，确实挺有趣的，有趣到几乎所有人类都支持当初的“十二星座闲置”协议，这协议说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主动开发十二星座，建议闲置十二星座让其处于原态。毕竟只要人类不开发入住这些星球，那么它们几乎会成为永恒，至少人类是看不到他们的湮灭了。这究竟是人对宇宙微乎其微的保护，还是对人类文明浪漫的坚守呢？说不清了，可能二者兼具吧。蒙昧时期，人类过分寄希望于未知；智慧初始，人类又过分相信已知。如今的时代这方面挺好，态度包容，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肯定一切，不否定一切。科学与神秘并存，已知与未知同在。
　　我望这无尽星空，思绪万千仿若繁星。
　　“路先生是什么星座的呢？”我问，纯粹出于好奇。
　　他想是忍不住了，张口说道：“我的外高祖母和我一样是天秤座的，医生。”路南柯望着星河声音轻轻，随后转头看着我，又说：“医生，三年前我们见过。不，是三年前我见过你，在我外高祖母正式做出抉择的那一天。也是她过世的前一天。”
　　闻言我忆起了，知晓他所说。三年前那件事，于我来说，也是极震撼的，至今记忆尤深。只是不曾想我会于这浩瀚宇宙间再遇到老太太的家人。当然也许并不是偶遇，路南柯似乎有意寻我，这不是什么大事，看破不说破吧。
　　三年前，我刚当上正式医生一年，还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唯一的优点不过是耐心十足。当然若是去填一份求职简历，我还是要往好了多夸夸自己，写上点什么协调性强，亲和友善……
　　可能看上了我耐心且友善这点，距地球不远的隔壁星球，火星。火星的路家邀请我去担任家庭医生。说是家庭医生，其实更多的恐怕是找一个清闲的专业人士陪伴一下路老太太。老太太的事还挺有名的，她那一年一百九十九岁，等到十月二十日过了诞辰，她便会成为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寿命达到二百岁的人。去时我怀抱着见证这一刻的激动心情，直到真的那一刻，心却已下坠。活着成为痛苦来源时，人要何去何从？我尚且年轻，对这样的疑问张嘴闭嘴都是“努力活下去。”同时也出于我的职业道德，坚信生命不该被轻易放弃。
　　当时我在路老太太身边陪护了将近三个月，明日便是她生辰。
　　“小医生，你看是这条明黄的连衣裙好看，还要那件翠绿的衬衫好。”老太太笑得格外明丽，褶褶皱皱舒展开，恍惚可见年轻时的风姿绰约。
　　如若是生日的新衣，明黄的好，衬的肤色白皙的路老太太气色颇好。我扯扯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妄图深呼吸平复喉头鼻腔的哽咽。终于从齿缝间蹦出几个字来“黄色的好。”
　　片刻后我又说到：“您决定好了。”陈述事实而非疑问，我对老太太的决心再清楚不过，甚至于我也是推了她一把的人。
　　“是呀，我等这一天好久了。”
　　“今天合约时间到了，我该走了。祝福您……”
　　“小医生，最后能让我抱抱你吗？”

　　老太太慈爱的手揉着我发，温柔的告别，让我想起幼时也有那么双手。满是皱纹，粗糙的，温暖的，不舍的。我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又怕以后无法再见这双美丽眼睛。
　　“再见了……”
　　“嗯，再见了。”
　　离别是痛苦的，但这种痛苦能够遗忘，只要还有能再见面的机会。关上房门前的那一刻，我还是回头望了那双眼睛。温和的，慈爱的，美丽的眼。
　　可一切美都悬而欲坠。
　　弯弯绕绕后走至庭院，坐上与来时一般无二的车，渐行渐远。
　　这之后的事，我便不知晓了。
　　香薰机喷着薄雾，琥珀木、黑胡椒、杜松、柠檬……木质的硬的冷的忧郁的香。
　　昨日连夜赶回租住的小屋，睡了一夜，今日依旧心情忧郁。我瘫软无力的倒在床上，慵懒疲惫占领整个身躯。窗外落雨，淅淅沥沥，此时放一首蓝调，再配不过。
　　手机屏幕明灭数次，我始终不想见到今天的新闻，我知道会报道什么。
　　各大媒体不外乎争相报道“路家老太太为何选择安乐死”“人类寿命突破200岁仍是梦想”“路家老太太安乐死背后的阴谋”“人类进程的一大损失”……哈哈，标题都替他们拟好了。
　　我想扯开嘴讽刺的笑，眼却落下泪来，无声的滴落，摔在手背上，凉的惊人，想来应当和窗外雨滴一样冰冷。点开手机，我仍是要见证这一切的一切。和路老太太相处的三个月，让我想起了我的祖母，她们是一样可亲可敬的人。这一生不为别人，为自己而活，妥协的时候会有，但一切出于爱，绝不后悔。
　　屏幕幽幽亮起，刺的眼生疼，灰色的哀悼版面大片大片，无一例外都在报道路老太太的事。标题和我设想的没多大出入，有个视频置放在大多数报道里，我以为应是老太太以前的采访视频，她穿着我第一次见她时的衣服，天蓝色底盛着大片纯白百合。
　　待我点进去，才察觉不对劲。这似乎是她在我离开后才录制的视频，背景隐约能见支着两件衣服，一件黄色连衣裙，一件绿色衬衫。
　　路老太太调皮的操控着轮椅绕了个圈，在两件衣服间徘徊两三下，方才正对镜头。“朋友们，大家好。”还挥了挥手，咳嗽两三声清了清嗓，接着道：“今天我做了一个选择，像我这辈子都在不断选择那样，大多数时候我的选择遵从自己的内心，随心所欲，可以说是自私的。”
　　她边说边摆弄了下眼镜，没有摘下来。“我的眼睛早就看不清了，做了四五次手术配合眼镜，又可以看见了。”
　　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牙也掉光了，满口人造牙。”

　　笑容始终不变，继续说着：“前几天旧的义肢坏了，新的还在订做，我便站都无法站立……我的手还是我的手，抬手挥臂时却疼的厉害。有时我也会想，是不是我仍不够坚强。可时不时做噩梦，如果有一天只剩下大脑，我却依旧活着，这真的是活着吗？”
　　拿起一旁的水杯，喝下一口，又说：“身体在逐渐衰败，思维也越发迟缓。世界日新月异，而我的小楼却停滞了时间。明天是我的生日，我将在明日结束我的生命。所有的申请已经通过，万事就绪。再见了，朋友们。”
　　她又挥了挥手，像开始时那样。
　　很短的视频，内容透着一丝沉重而感觉放的实在缓慢。看完后，我不由的想起这三个月来相处的点点滴滴。像家人一样一起吃饭闲聊，像朋友一样品茶畅谈。我记得她倔强染黑的发里冒出的银丝，她在意极了。我记得给她念书时，她随故事波动的眼，时而笑，时而哭，时而怒。记得下雨时她缓缓抬起手，去接一滴雨。记得下雨时她阵痛到抽搐的手。记得她第一次见面和我说的话，那时她说了什么？她说：“医生我患上了乐病，最后想要人来陪陪我。他们都忙，不打扰他们了。”柔柔的语气有一丝落寞，像个够不着高处糖罐的小孩。手里拿着我写的画的绘本《玫瑰与糖的王国》，她说：“看了你的绘本，我好想见见你。”
　　她天蓝色底的衣上盛着大片纯白百合。
　　“医生！”路南柯唤了我一声，顿时思绪回笼。
　　他眼巴巴望着我，想要看透我所想一样，他欲言又止。
　　“你还记得吗？医生……”
　　“从未忘记。”
　　“我很后悔，她给我留了一册绘本。”
　　“你的玫瑰和糖果找到了吗？”
　　“我还在找。”
　　“嗯，总有一天，祝福你。”
　　“谢谢你，医生……”
　　星光映在他微红的眼角，有泪划过脸颊。无声，连哭都显得克制。哽咽着无力的滑落下去，蜷缩起身躯。我放了一首歌，他就着歌声嚎啕。
　　我仍旧怀念，但没有落泪，因为我早已释怀。
　　揉了揉路南柯的头发，望着他和路老太太十分相像的发旋，我想今后他也将释怀。
　　因我们的生命有限度，离别是痛苦，是痕迹，是时间，是人生。是选择，也不是选择，无处可逃的，终将来临的。
　　无论人类有怎样的万般离别，眼前几近永恒的星空依旧浩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