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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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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沧祁山上,浓重的云雾日复一日积淀,空气中的血腥盘旋多日未减分毫。
大殿内静得很,只有一人被铁链束着,四肢无力地垂着,只能靠铁链支撑。
他身体昏沉,灵智却清醒。耳边“滴答——滴答——”,全是自己腕上血滴落的声音。
这大殿往日里是极其热闹的:
沧祁山是修仙第一大派,数不尽的世人对其趋之若鹜,大小门派将之奉为圭臬。沧祁山门下弟子众多,常在门派中的成千上万,听学、游玩、切磋试炼……好不热闹。沧祁山坐镇有十三位上仙,每七日在大殿一聚,有各自门下弟子随侍,煮茶论道,好不快活。
可这些现在都没了,掌门师兄门下最是年轻有为的大弟子,日日在殿前树下扫落花的女侍,那些往日里他记得住、记不住的脸……全部都在魔尊褚离的手掌间扭曲、狰狞,爆开一团血雾,成为一滩碎肉。最后被一群长着尖牙的恶犬咬住,拖出殿外分食……
这殿中,只剩下飞溅在墙上的血迹,一日日散发着腥臭,折磨着他。
殿外响起了脚步声,一下一顿。
他恍恍惚惚听见这声音,经不住笑了下,带着身上的锁链也一环撞着一环响。
他想,魔尊来了。
褚离走入大殿,第一眼看的不是囚禁的人,而是大殿正中挂的开山立派的先祖画像。那画像曾经是极其尊贵、极其瞩目的,受着修仙界众人仰视膜拜,如今也不过是一张沾了血迹的陈年旧纸。
褚离却看了很久。他仔仔细细端详这久未见的旧物,想找出它与记忆中的物什有丁点的相似和不同。但可惜,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不只是这一幅画,还有大殿中的每一寸,地上的金砖,墙上的划痕,穹顶的雕花,他全部细细地观察过一遍,像一个初来名胜的游者。
褚离最后还是认输了,他轻轻叹了一声:“终究是过去了五百年,连灵华殿都与本尊记忆中大不相同,认不出来了。”
被锁链束着的人听了,缓了一息才艰涩开口:“灵华殿……自褚离上仙走后,五百年不曾修葺,没有变过……倒是魔尊,五百年不见,记得再牢,也忘了罢?”
“忘?”褚离神色忽变,眉眼一闪而过阴蛰,又勾着一抹令人发寒的笑意走向那人,他举手投足间皆是狂傲,“本尊修至大乘,翻手可灭你一个沧祁山,一步之遥即可飞升!即便如此,本尊也会忘?”
“当然会,”他低着头,浅浅呢喃,“百年不见不闻,再刻骨的也会抛之脑后,这是人之常情。”
褚离已然踱步到他身前,他半睁着眼睛,只能看见魔尊一双沾着血的玄色长靴,却突然被魔尊卡着下巴抬起头,猝不及防就把魔尊苍白的面容撞进眼里。
“可本尊不曾忘过你,”褚离逼近他,“玄槿上仙。”
玄槿又笑了起来,褚离这一动作,带着他身上数不清的伤口触发了褚离之前对他下的禁制。大大小小的伤口一齐撕裂,洇出的血色在斑驳的白衣上又染出一朵朵花。伤口撕裂的刺痛反倒让玄槿灵智清醒,他紧紧盯着面前的褚离:“魔尊五百年前离开沧祁山,我五百年前入沧祁山,此后正道魔道两相间隔如天堑。魔尊与我不过五百年间互相略有听闻,认得都算不上,哪能谈及忘?”
“本尊没你那么孤陋寡闻。我知道你是如今沧祁山的主心骨,知道你是当今正道第一人。你还是辰岁曾经的师尊,某种程度上来说,连我也要尊称你一声尊上。但可惜,你没这个机会了。”褚离控住玄槿下巴的手,改为掐上他脖颈,恨恨道,“玄槿上仙方才一番好教导,似乎你记性很好。那么记性很好的玄槿上仙可还记得你寂寂无名的一个座下弟子,辰岁。”
“辰岁么?不很熟。”玄槿眼神空空,像是陷入了回忆,“他本是百樾师弟的亲传弟子,后来不知怎么非要记在我门下。我门下挂名弟子几千几百的,他并不突出。后来,他被发现与魔尊褚离有染,咳咳……”
掐在咽喉处的手掌骤然缩紧,玄槿感觉再说一句话都是困难,可他还是顶着褚离痛苦仇恨的眼神,道完了辰岁在他眼中的平生。
“辰岁与魔尊褚离有染,按照门规本应处死……我念及他年纪尚轻,却痴心至此,便只是废掉他一身修为,将他逐出沧祁山。谁知他下山时误入沧祁禁地,身上又没了本门弟子的禁制,被护山神兽误杀而死。想来也是他命中该有此劫,咳咳……躲,不掉……”
“你再胡言乱语,”褚离的眼睛赤红,控住不住地想要杀掉眼前人,“本尊就让你尝一尝,什么是生不如死、躲不掉的劫!”
“你以为本尊不清楚么?嘴上说着怜惜他年幼情深,免去死罚,实际呢?废掉他的修为,将人逼入禁地,供那些畜生摧残。这些事情,五百年前本尊比你要熟悉得多!这个破山头从一开始就是个藏污纳垢的肮脏地方!本尊离开沧祁山之后,就想看着你们这些唯利是图的野狗,怎样争这一块腐肉,自相残杀、自取灭亡。没想到三百年前出来一个玄槿上仙,任沧祁山镇派仙尊,此后沧祁山欣欣向荣,世人称道沧祁山有后兴之象,堪为修仙界领袖。本尊当你与他们不同,当你们真要改好,才能教出辰岁这样的好孩子!”
“但,本尊错了。你们不但同样的恶心,没有变;你们还一样的弱,没有变。”玄槿口中流出血,身躯奄奄一息地颤抖,那血流到褚离的手上,被他极其厌恶地甩开。玄槿无力支撑,触到禁制的铁链狂响,但他的血已经要流干了,连滴落着的腕血都停住了。
褚离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在挣扎的玄槿:“本尊当你是个什么东西,能被世人称赞到与本尊齐名。居然领着全沧祁山数千人在本尊手上支撑不到半日……”他笑着,“玄槿上仙本人更是不堪一击。辰岁如果知道,他曾经尊敬爱戴的好师尊,居然是个徒有虚名的废物,大概会难过的吧?所以,本尊不会让你那么早去死,千刀万剐的痛,你感觉可好?”
玄槿没有回答,褚离看他像是要不行了,不耐地“啧”了一声。
褚离伸出一指划开自己的手腕,捏着玄槿的下巴,强迫他张嘴饮下自己的血。
日晷过一刻后,玄槿的呼吸才渐渐恢复。
“天还没聊完,你怎么想先走?这很没有礼数。”褚离估计着这个废物受不住他的锁链禁制,就索性为他解了,将人一把推倒在地上的血污中,“沧祁山不是一向很重视这些么?”
玄槿也不挣扎,就麻木地躺着:“魔尊大可以继续折磨我,我们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话题可聊了……”
“别急,”褚离露出残忍的笑,将一件东西丢在玄槿面前,“还认得出是谁么?”
那是一只手臂,齐肩砍下。女人的手纤细白皙,只握剑处有一些薄茧,腕上还挂着一只嵌了宝蓝色灵珠的银镯,那是她的法器。
玄槿看着反而笑了:“鹤纯师姐呀,我原以为沧祁山死得只剩我一个了。”
褚离蹲下看他:“她的确还活着,现在也还活着,权当本尊还了五百年前她的一点恩情。不过她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猜不猜得出她告诉了本尊一件什么有趣的事?”
“我若说鹤纯与你说的不对,想必你是不信的,”玄槿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血色,又变得煞白,“那你又何必来问我?”
褚离很闲散地席地坐在玄槿面前,一手扳过他的脸,有些迷惑:“本尊此前应当没有忘却过什么重要的前尘往事?”
“我不知。”玄槿呢喃着。
“应当也没有与你有过什么刻骨情谊、海誓山盟罢?”
“没有。”
褚离突然低头,与他靠得很近:“那为什么鹤纯说,你心悦于我?五百年爱而不得?”
玄槿闭上眼,不愿再去面对。
褚离不论怎么折磨他也好、怎么羞辱他也好,或者直接将他杀了,都好过让褚离知道他的心意,让他被自己的心魔折辱磋磨。
玄槿修道五百年,没有人知道他的道心竟是一个人。
“平心而论,就你这张脸,再年轻个几百岁倒真是本尊会喜欢的类型。”
“只可惜,长着这样一副好皮相,却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拿你比我之前那些道侣,脏了他们了。”
玄槿的唇嗡动着,明明没有受到伤害,却像是比刚才还虚:“你大可以杀了我,好死坏死都随意,不必再这样折辱我。”
“怎么?刚才还一副金刚不坏的样子,竟然提到这个就想死了?”褚离的手在他脸上轻抚了两下,很轻佻,“难不成是鹤纯信口开河,辱了你这个貌美上仙的清白?你只要说一句,这是假的,你没有心悦于我,本尊马上去杀了她!”
玄槿默着,心里的苦痛比身上的更难熬。许久过后,他才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是真的,鹤纯没说错……”
“你也配?”褚离的声音冷冷打在玄槿脸上。
“玄槿上仙五百年来醉心修炼,没有与人双修过吧?你知道那些朝夕相处的心动,出生入死的陪伴,还有床笫之间的欢愉都是什么样的么?什么都没有,空口白牙就说你心悦于我了?”
“你这心悦,也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