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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第五章|夜闻钟]

      我将在高楼上的所见与从白姑娘那里知晓的一切相关讯息告知给了三哥,三哥翌日早便领着林源、秦阑,以及大理寺一干人等疾行出城,身边仅带有四名出身内宫的护卫,我有些不放心,整日下来都是坐立不安的,到了宫中快要掌灯的时辰,终于听说三哥回来,他连气都来不及歇一口就立刻去了东宫。
      “如何?那人怎说?”
      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着闯进太子书房的,腿都还未迈进门槛,口中已切切追问起来。
      坐在书案后的太子哥哥抬起眼眸淡淡扫了我一眼,三哥立在旁侧,也转头看我,疲惫的神色里糅杂着失望:“牙关紧得很,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皆撬不开那张铜铁浇铸的嘴。”
      听罢此语,登时间我血气就尽数翻涌上头,怒不可遏厉声说道:“那就关进大理寺,让他尝尝三十六般刑具的‘好’滋味!”
      三哥大惊。
      太子哥哥也再次抬起了眼眸,沙哑着声音道:“乘鲤,你一向不主张对犯人动刑的,何况那人并不是什么犯人。”
      白姑娘一语成谶,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条线索就此断开,叫我如何不咬牙痛恨!
      “那户人家姓安,你提到的那个灰衣人是安家的长子安献卿。”三哥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据他所言,只是直觉那孩童不该往百花巷深处跑,故而追去,竟不想误打误撞,惊跑了那个貌似为‘诱饵’的小女孩,一不小心就坏了某些人的好事。”
      听听,这一番诓人的言辞编得多巧妙!
      我不甘心捏紧了双拳:“好一个‘直觉’!好一个‘误打误撞’!你可有问他,为何隔着一个街道转角以及数百米远的距离便能看见往百花巷内跑动的孩童?对付一个小女孩又为何是拔了刀追去的?还有,他是否记得那个所谓‘诱饵’的模样,可否为我们绘制一幅肖像于城中张贴缉拿?”
      “乘鲤——”
      “安献卿分明是满口假话,你为什么不将他抓回来问罪!”
      “乘鲤,你今日有些不像话了!”太子哥哥忽然站起身来,斥责我道,“你想到的这些,老三会想不到?奈何他安献卿有意欺瞒,句句话说得冠冕堂皇,于情于理都合,态度又是恭顺有度,多狠的招使出去都像是砸在了棉花上,任你做的什么、说的什么都是白费。”
      我不欲争辩,为今之计,只消亲自去一遭安家大宅,是实话还是谎言,我有足够的信心当面辨明。
      回到寝宫,之后郁郁睡下,到底是胸臆难舒,又爬起来再次嘱咐微生:“明早出宫之事切不可耽误。”
      微生揉着眼睛打哈欠:“殿下,您都说八回了……”
      心中藏事,一夜囫囵打发。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我穿戴整齐,黑着眼圈坐在榻上想了好久,一时彷徨无措,左右拿不定主意,便问一旁的微生说:“哎,我应不应该先去找白姑娘?”
      细细回想一下,当日在怡月轩楼上,我无暇顾及白姑娘,安献卿一眼看将过来,让我惊慌无措,而观之白姑娘稍后言行,竟是泰然无异,仅仅是因为见过几次吗?我总隐约觉得,白姑娘故意藏了不少事情未对我讲明,或许,那可以称为秘密。
      我正思绪万千,微生捧着香茶过来,满脸的茫然:“白姑娘?什么白姑娘?”
      哦,是我糊涂了,竟向他询问起了一个不曾引见给他的陌生人。
      接下茶盏,我提醒说:“就是七皇姐出嫁那天,在临街酒楼上与我对酌的姑娘,前天下午在怡月轩,应是你第二回看见她。”
      微生双眼圆睁,愈加茫然:“殿下你在说什么?”
      我端着茶盏的手一紧,克制着没让茶水浇微生那兔崽子一脸。
      “姑娘?什么姑娘?我没看到你身边有什么人啊!”微生郑重地说,“从头到尾你都是一个人在那里,我以为你打发我走开,不让我跟着,就是想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品茶……”
      没来由一个寒颤,我身姿剧烈抖动,脑中“轰隆”一下,忽而空白不能知事。
      如清夜闻钟,当头棒喝,悚然间迷梦方醒,不觉已魂飞魄散:“你……你说我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你没有看见过我身边那个穿白衣服的姑娘?”
      微生困惑,头摇得似拨浪鼓。
      一个人?怎么可能呢!我明明是和……
      “殿下,其实你真的很奇怪,当日七公主出嫁,我折返寻你,看见酒楼上的你举起酒杯抬了抬,眼神明亮带笑,就好像、好像对面真的坐着一个可以与之对饮的人一样……”
      不等微生说完,我已惊然立起,迅速掀开枕头、褥子之类,从床榻暗格中取出一柄封存的古意短剑,继而飞奔离宫。
      ——殿下你要去哪里?
      ——微生,我要去做一件于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你留守宫中,不许跟着我,更不许向任何人提起近日种种!
      独坐高楼,候一故交。
      直至斜阳西沉,面前的酒壶也不曾被移动过半分。
      “颐华王殿下。”
      如我所预期的那样,她果然来了!
      我绷直了背,正襟危坐,置之不理。
      那片刻的沉寂有似万古亘长。
      一声轻轻叹息后,她再次在身后唤道:“乘鲤。”
      感知到了那靠近的熟悉气息,我猛然立起,转身间抽出了藏在袖中的短剑:“告诉我,你是什么!”
      “我是什么?”她已看见了我手中的尖利刀兵,顷刻之间伫足不前,表情从最初的疑惑很快变作了戏谑,她嘴角上挑,绽现出一抹纤柔浅笑,“哈,你说我是什么?”
      我颤抖着手将剑举高些对着她:“你不是人!”
      白姑娘大方抚掌:“哎呀,被你发现了,确实呢,我不是。”
      “那你到底是什么!”
      “不妨先说说,你为什么会怀疑到我的身上来。”
      “你以为能永远骗我?”我惨然大笑起来,眼中泪光渐渐丰盈摇晃,“我的近身护卫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你……可我太相信你了,所以当我听到他对我说,从头到尾我都是一个人的时候,脑海中首先想到的,是他在诓骗我,可我又深知微生的为人,他不会那样做,紧接着我就醒悟了,其实打从一开始,你的出现就显得那么突兀与怪异!雪地里那座陌生的客栈是你变幻出来的对不对?我也不是醉酒,而是被你施术迷惑了是不是?你说你不常出谷,可你不觉得你知晓的事情过于多了吗?在西寒谷,微生虽然偶有疏漏,但绝不是那种不顾我好否、可以一边饮马一边轻易睡过去的人,是你故意施术拖延了时辰吧?还有这怡月轩……你……他们都看不见你……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
      “没有任何目的。”
      “你当我是三岁孩童?”
      “我为什么要骗你?”她款款一笑,“如若说到加害,我有太多次的机会可以下手,但我什么都没有做,所以至今你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并且用一把在符水里浸泡过的驱邪剑指着我的心口。”
      “那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乘鲤,我真希望你能一直天真下去。”她敛起笑意,眼波沉静盯着我,然后无所顾忌地从我身边走过去,扶着阑干坐到了与前次相同的位置上,“你不怀疑我的来历,我就可以永远不告诉你这些荒诞的秘密——其他人看不见我,并不代表你也不能啊!知道吗?雪地里的那座客栈是属于鬼怪们的,你擅自闯入命本该绝,不是我救你脱身,你早就变作一堆白骨了。你不是问过我认不认识那个穿红衣的小女孩,我当然认识,她是一只小蛇精,这城中作祟的鬼怪又岂止她一人呢?圣上卧病,王都龙脉有损,太子他非……呵,太子年轻,因此镇不住邪祟也是正常。西寒谷中,你的那位随侍犯困打起瞌睡,与我无丝毫干系,桃林周围有许多爱捉弄人的小精怪,他们本意不坏,只是有些顽皮。哦,忘了告诉你,浮生客栈里的那些人也都是林谷中的精怪,掌柜是一株古松,童老丈是石头所化,阿萝的本相是女萝,小二为獐子,平儿是地精,黎娘是梨花妖。”
      我脸色刷白,握着剑的手无力垂下了:“白姑娘……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
      “我?”那个清雅宁致的女人蓦然间僵硬笑笑,抚着脸颊无奈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鬼魅,也许是花的精魂。”
      “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左右也不过是魑魅魍魉一类,唯一的区别是我没学会害人。乘鲤,你看我们多可笑啊,人和……和山中的精怪怎么能做朋友呢?我们根本就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
      那一刻,我心里疼成一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白姑娘支起自己的右手,她眯眼看了好片刻,后捋起半截衣袖,慢慢将手腕上的绷带一层层揭开,“我已经死过一次了,那是八百多年前的事情,生前我是做什么的、又因何而死,一概记忆模糊,反正都不重要,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我只记得我死了以后,灵魂还没有完全从躯壳里脱离出来,有一只饿绿了眼睛的小狼跑过来撕咬我的手腕,虽然我感觉不到什么,但我知道那一定很疼,我听说过狼不吃死尸,也许那小狼咬着咬着就发现我是真的死了,所以隔了不久它就跑走了。春天的雨连绵不断,作为一个死人,我的伤口腐烂得更快,某个细雨的早晨,有一位赶路的年轻人经过了我的身边,他看我暴尸荒野,便于心不忍地停了下来,他替我包扎了可怖的伤口,还挖了坑来埋我,在将泥土盖下来之前,他把怀中一支金簪与我一同葬下,临走前更以半囊烈酒祭我……我迷迷糊糊沉睡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大雪封山已经是深冬了,我寄身在一株白梅花树中,倾身往前便离开树身,重重跌倒在了地上,抬手摸一摸自己的脸、摸一摸挽起的发,我还是我,而那支簪子也不是梦中虚物。”她的手腕上横亘着一枚经年的伤疤,它像长在肌肤里的枯萎叶片,面目丑陋到几近恐怖的境地,我不敢想象那宽阔的伤痕是属于一个柔美姑娘的,她纤长的手指于那疤痕上轻轻抚过,如同在丈量着它背后深长的年月,她兀然笑笑,抬起左手从发间取下了那支金簪,墨黑的长发一倾而下,“这件东西,我一直视若珍宝,循着残留的气息,我去找那个年轻人,当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病得快要死了,可无论怎样,我都想报答他,所以我跟自己说,那就等他转世吧。我,我等了他……大概有八百年那么久……可惜,他始终没有再出现……等一个不存在这世上的人,注定是痛苦的,后来我决定忘了他……”
      我彷徨无措地凝视着她水雾朦胧的双眼。
      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不能明白。
      “如果真的遗忘了该有多好。”她说。
      “……忘不掉的话,那就永远记在心上好了。”我默默良久,不觉轻声呢喃。
      她听见我说的话,摇着头,眼睫垂下,目光收进了两小片扇形的阴影里:“求而不得的人,铭记心中又有何用?这世间的因缘际会也真是可笑,就在我要将他忘记之前,他又好端端凭空出现在了跟前,隔了那么漫长的八百年,我早应该记忆模糊,但我没有,当我第一次远远看见他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他,他终于又一次来到这个世上。”
      我不由得一颤,既是欣喜又是失落地张口急问道:“你找到他了?”
      “安崇雅。”
      “安……崇雅?”似曾相识的名字,略一愣怔,我将手中的短剑握得有些发紧,“他和安献卿是什么关系?”
      “安献卿是他的兄长。”
      陡然地,我的声音变得尖利而颤抖:“我见过他对不对?他是那个紫衣年轻人!”
      她所做的一切都该是为了他而已!为了他,她才会离开西寒谷,若不是因为这样,她又怎会在荒寂的雪地里救下我?说到底,我只是她生命里一个无足轻重、顺带遇到的人!
      霎时间内心五味杂陈,鼻子一酸,我泫然欲泪。
      我苍白着脸,脱力般撑在了一旁的酒案上:“那你还坐在这里陪我浪费光阴做什么?为什么不去找他?”
      “安家,是世代相承的驱魔人。”
      “驱魔?怎么,你怕他?”
      “他们伤不了我,况且我也不是那些该死的邪物。”
      “那自去找他啊!”
      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怒气,我恶狠狠咬牙,挥手扫下了案角一只斟满酒水的杯子,白瓷的碎片躺在地下酒渍里,猛然使我惊醒——
      我本一介局外人,这般的放不开又是何苦!
      “他应该能看见我的,但是他不能……八百年,沧海桑田变换着,北面的湖泊都已耸立为高山,我小心翼翼等了八百年,却只等来了一个这样的结果。”
      我尴尬立着,白姑娘已在幽声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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