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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二十九上、我深知道一切都是虚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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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的液体倒在我左手上。
有人把治疗用的圣水倒进我伤口,我惨叫,伤口烧灼一样腾起过于浓的白烟,现在基本上算半人半蛇魔物的我接受最纯粹的军用圣水治疗,效果立竿见影,但是生不如死。
在我突然睁开的眼皮间上方,手术室无影灯般银镶钻嵌的微笑头颅,似乎会自发光。
“缇尔?你还活着?”当然不是那个倨傲的王子。女性的缇尔。我上半身弹起来伸手抓她脸,手指抓陷进她脸的影像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也受瘟疫影响起尸变成怪物了吗?”但是缇尔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衣服像真正的死灵怨魂,衣角破碎,勉强看出以前的裁剪,所有伤口包括贯穿胸部的致命那一道塞满苔藓。
我只用了两秒就完全接受了她没有死。她总是创造生还的奇迹。有一次逃离哥特式教堂顶,她在飞扶壁顶面对追兵断后。狭窄的天桥只能供每次一个敌人挤过来与她单挑,我忘了逃跑而回过头看着战况。有一瞬间她的身影消失了,我们都焦灼不堪,以为她掉下了吊桥,谁知道她全身还剩一只手搭在桥沿,并投掷手里的单手剑洞穿了桥上敌人的喉咙。
缇尔还活着。我在火车站遇到缇尔,提尔背着大提琴盒,全部实现了。这不是梦,是我从我自己的眼皮里念写看见了(因此必然的谬误误差)“星避世界”这本书的剧本。
“你怎么在这里,没跟她——你又失败了?”
缇尔表情严肃,缄口直接把拳头不轻不重招呼到我脸上。是啊,我又失败了。我第一次见“她”连天胡的牌都能打输。我捂着流鼻血的鼻子站起来。打的好,谢谢你把粘稠的血液况味教给我。
“清醒过来了吗?”她问。我摸着鼻子。我体内还残存、能激发出这样深沉炽热如积血的感情吗?伤口反而印证一切不是幻梦而是事实。那就用伤口把我的全身铺盖满,失血过多,麻木而温暖。
“你啊,你怎么总是让小姑娘哭!”她本来已经转身了又像忍不住一样回身嘴我一句。
我不知道希尔瓦是否为我而哭,在我印象中她是没有表情的,世界上不配有东西等价她的泪水。我又把她一个人留在耻辱里,好像一场亵渎只有她一个人投入一样,她在我脑海里渐渐变成了“想接续起来"、"休提"、"想接续起来"、"休提”这样循环反复,日渐式微,然后就真的开口不提了的东西。
兽物怪叫。缇尔直接食指弹指弹爆了从肩上卸下、竖直立在地面的大提琴盒。里面除了一把龙骨剑外空无一物。
”被剥离于污浊的幸者,
同时弃置影子从此身。“
我认得王子佩剑铭文的秘银剑柄。
“怎么你还是幻影骑士?”我问。
“不,现在该叫幽灵骑士了。”她踩弯一根瘪倒的铁栏杆,手里的龙骨剑尖端沁出银芒,轻轻地在废墟尘土之上划出了半个净弧。“还站得起来吗。拿出武器。”
既然缇剑圣这样说,我当然不能不起来了。
翻倒的火车像多足巨虫尸体样卷曲,狼藉一片的翻倒座椅和碎玻璃是它的内脏,到处都是被摔爆、被脱落钢筋刺穿的怪物尸体和血,我们就以窗为地板,踩在侧翻火车内部以上事物上高高低低地大步踏腾,每踩过碳化的栏杆,脚底烧过的碳留下蜘蛛网般的黑痕。
“车厢内部门的闭锁机关应该报废了,无法从单节车厢去外面,但车内应该已是一个整体。这是主烧煤的蒸汽机车。最多还有二十分钟爆炸。有没有信心在这时间内,随我战至出口车头。”
她剑指伊藤润二漩涡般盘卷的车舱深渊。
“我们为什么不打爆玻璃呢。从车厢侧......现在是顶上。出去?既然我们现在肯定不是在水里?”
“拉碧斯,你这个不按游戏预设路线的卑鄙小人。”
“我不需要道德和美。我需要的是长久被打倒、打翻在地后爬起来说这没什么的韧性,是习惯与孤独共处以至于它变成盘踞颈项的冰冷的朋友,是从高压压碎的缝隙里迸裂出来的透明瑰裂的色彩,是不堪一击抨击地球的身降天外的幻梦。”
“停,好了,大演说家,”她说,“敌人已经来了。”
如果落单的话我一定会死,无关战技,而关斗志;但是身边有了另一个人,哪怕为了保护并不需要我保护的她,我觉得又有点燃起来了。
曾经是人的生物膨胀着像甲壳类中药一样纹理致密诡异的黄皮,在肌腱结束的地方干瘪成栉,有的腐烂的脸垮塌露出第二排没有眼皮的眼睛,然后在咆哮声还没有终止之前就被缇尔像剪草一样剃掉。
”我跟你说过我以前的事吗?我出生在一个保守的家庭。“她双持巨剑却极其灵活地地砍下一颗头,一边闪身,躲开无头尸体惯性的爪攻,”我父亲教我剑术并引我为骄傲。我的母亲嫉妒我父亲与我的亲密关系,她不允许我穿任何露出皮肤与身材的衣物,我从小紧身男装甚至缠胸,她宁愿我是一个男孩。“
“你他妈闭嘴,别在我面前立flag,你还不知道这个小说里跟我谈过过去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
“我不会死的,这个世界不会让我死的。”她自信到接近对自身生命轻浮的笑意,“因为我是草薙剑的鞘。”
日光移动了。粗布简单打成一套盔甲勉强束缚的少女人形,这一次不是白粲到发光,而是真的通体透明散发微光,她来回翻过来垂眼看自己的手。
“王子的绿色(勇气)是草薙剑的刃,王子所有的光都是因为我的绿色(勇气)在暗中忍纳他的锋芒,除非这颜色交出去,火之鸟——世界意志不会让我死的。”
缇尔除了横贯胸口的粉红色伤疤(让人可以想象那剑刃怎么贯通然后向下残酷地在血肉中又拖行了一段距离)全身都像是光线做的,她的手是怎么拿起那把剑的?
“他刺死我的同时,恰巧位置就是这么巧,‘王子’和隶属王子的‘幻影骑士’的连接被他切断了。我从男性的‘我自己’本人手上找到了解放,再加上他又说了他不知道是弃誓的话:‘你弄脏了我的剑。所以它和你,我的奴隶,现在都不被需要了。’“
”那一天在教廷台阶底端,他像抛弃任何以前被血污油脂弄钝的剑一样,抛弃了龙脊王剑。这把剑的剑技是强化主人的灵魂,我的灵魂和他同色,所以接下来由我接替他激发这剑技,我的灵魂就被留驻了,身体过了六年逐渐灰飞烟灭。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以并仅可以使用这把剑和怎么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缇尔把玩着染血的王剑揽镜自照,如果我能把半束光孤桀像被世界抛弃一般照进灰暗背景照亮她的这一幕画下来,我会给画起标题《纪念我的新生》。
新生个屁。”如果你真的新生了你就应该丢弃这把压迫者戳进你胸膛的东西,和相关一切的责任,只感受临终一秒的自由。“
”放弃这份痛苦我就不存在了——是谁刚才还不想要我死的?”
我开始头痛。九十九尾的脸入侵脑海。这是名为感应的自我感动大言不惭,她在念写我。我弯下腰抱着头对缇尔做”走“的手势,她剑下又是血花绽开。
“缇尔,人总是这样,活的越久羞耻(伤痕)越多吗?“为了缓解头痛我开始和她说话。
“不,只有有良知的人是这样。”
”如果我有这样一个朋友,她被虐待她的父母养大,被恐惧与痛苦支配,血缘里是施虐恶魔,经历教育全是受虐。孤女这样长成倨傲的黑暗蜥蜴女王,在地洞里用锈铁链拉着各种种族的误入爬行奴隶,外表却是十六七岁的黑长直,清秀得像黑暗上的星星。她矛盾地,一边为父母的虐待痛苦,下定决心‘我长大一定不要变成那样的施暴者’,一边却诅咒般地越长越无法摆脱的遗传觉醒成自己恨着的怪物,你对她友好温柔,甚至卑微,她就会辱骂你看不起你,只有你强硬地施虐地她才喜欢你。同时是小小的暴君,但是又是上代暴君的受害者——她就是这样双重的角色,气势压倒她的话她就会对你变成享受虐待的孩子,但倘若形势逆转你就只有一死。“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觉得应该以正常标准的‘温柔’对她,然后被她鄙视辱骂毫无人格再也无法对她造成任何影响,还是——对她做她最熟悉的,她父母对她做的暴行?”
“你说的这个朋友到底是不是你女朋友?”
”我说缇尔,”我好不容易觉得总算有能吐出这个埋藏已久话题的人了,“我必须虐待她,然后让她觉得,这绝望的恋爱还有一点继续的价值。我曾经太想保护希尔瓦以至于总是忽略她本人的意愿。我的爱就是没有边际的紧贴,肉与脑胶结唯一,我侵入同时我向你百分之百地敞开怀抱,但是没有人可以忍受我的入侵,我也不愿她为此失去自由。所以我不曾爱过任何一个可以触碰摸到的人——我忍住不爱。我故意选择去爱天上或者深渊里的星星。”
我和她通过伤口绑在一起,凶器是绳子;名为“昔日”那根弦凄楚的余韵还在我的内脏之间震动着。她是不能戳碰的翻皮伤。我的双方皆已互相忘却的八岁时的第一个朋友。现在一切只剩下对两个人来说都是苦涩的东西,我还是单方面地不愿意放手。
“于是我有策略了,”我颧骨浮起潮红,开始有点喘息,“一开始就把她假设当作我永远无法获得的东西,因此关于她我不会嫉妒、狂怒或是哀怨,我只要爱她爱到不需要她,这爱也能继续的程度,我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最后我告诉她:我不需要她。这就是我为什么现在站在这里而不是她身边。”
缇尔不耐烦地劈开跪地怪物的左边锁骨,转过头来:“不要胡说八道了,你这次不会死,去好好的见她,无论结果好坏,做你十年前就该做而没做的事情。”她顿了一下,“现在离天亮还有多久?”
我愕然了。“我不知道。”我的使魔没有钟。
“你可以像某个秧歌star一样用烛泪般的滴血来计算时间。那,剩下的十分之一怪物就麻烦你了。”她笑着说。三面都是玻璃的车头就在前方。她却随着东方逐渐的鱼肚白开始光敏性地呛咳。
失血过多的我们爬出了车窗。背后的火车炸成轰然的焰火把我们的剪影勾上红边。我不知道在日光下要虚弱一半的灵体(小希尔瓦直接不出现)缇尔是怎么和我互相把对方拖进聚落的。
我再次醒来一张床上。
低烧。也许是因为再次在我可以完全放心变成一个孩子的人身边,我未痊愈的积累旧伤全部爆发。反复的伤口裂开和出血。缺少治愈魔法。火车上缇尔倒在我左手的圣水是她屯了六年没用的最后半罐。
床头有女人的声音,有人端水给我喝。我翻着白眼开口就问:
“九十九尾那个表子死了没有?”
水泼在我脸上。女人骂骂咧咧的走了。我发现自己躺在浆洗得很干净的百纳布围成的房间,四面好像挂着万国军旗,我伸手去扯手肘内侧弯的生理盐水输液针,然后发现手肘被迫为防止抓挠伤口捆在腰上。
“嗨,”缇尔在没开灯的房间笑眯眯地对我摆手。
“这里是哪里?”我和她走在仿如回到了小时候苟耻一般的帐篷营地。
“大图书馆。”
“什么??这是彭瑟尔??”我问。
“当然不是,在已经废土的国土上还要搜集书的民族,难道叫这个有什么不恰当?你睡觉的时候瘟疫的前进停止了,还剩下三分之一的国土和大结界破坏以前一样,大城市因为局部结界还过着正常生活。我们抢救废墟中知识的人称呼自己’大图书馆‘有什么不妥?”
我看着老幼参差的人抱着纸堆跑来跑去。他们不抱着财宝、食物或者能源,反而用手指在瓦砾里尽力完好地挖着书,像宝贝一样向人力车集中。
“你们只是抢救收集吗?”
“还有精简,”缇尔说,“没有物质条件记录所有书的全貌。最有用的是生存、农业和技工类书籍,完全没有用处但是必须存留下来的是数理。少部分宗教、诗和历史会留一本教科书然后漂白剩下纸张写别的。不需要美学,最能适应这里孩子长大时那个世界的,即为’最美‘。“
我看到了粗劣的粉色与猪肝色拼缝在一起的代餐红绒布架起的话剧舞台。
”这世界上任何技艺,一旦你进入到某深度,远远超出素人的掌握乃至理解,他们就会因为无法理解和憎惧将你做的阐释为魔法和巫术,音乐如此,绘画也如此!我的文字也是如此!“一个大胡子像李逵的不羁褴褛男演员瞪眼,”我不想吃姐姐哥哥的狗粮,四处游历到星避,上界之门关闭回不去了,才会滞留星避国。“
接下来的剧情同一件邻里争执,两边的说法完全相反,他开始对着手里还是圆型的”八咫镜“(一面有点豁口的梳洗圆镜)吹胡子瞪眼地怀疑真理的唯一性。
我喝水。看杯子,杯子里死了一片透明黑翅膀的花斑蚊子。幕布拉换成墨蓝色。纸板布置的洞窟里,傲慢的大胡子男人对白胡子老人说:
”尽管时间千倍流逝,五个小时眨眼即过,我依然在不能入睡的孤独中。凭什么你们要强迫学徒对师傅卑躬屈膝,知者所知、不知者不知的事情,前者讲给后者听一遍不就两者平等了吗?“
我发出吸气想要辩论的前兆,观众席里一个微笑的老人烫过般的细软卷白发像烟一样。他回过头慈眉善目地对我解释:”现实中的多智者不仅不愿意教,而且不得不教授时讲出去的比起所知也会斩头去脚。“
”垄断知识该死!垄断必然会出现伴随着毒才!“大胡子男演员继续发怒。
”是神大人您促成了一切,是您让知识的价值被商人看见的,您建立的图书馆系统也必然是助长垄断的工具。以后所有让底层人看清周围事物的点化开明都要禁掉,让他们堕入永恒的迷雾中,然后上位者再伸下垂手给贱民赖以生存的唯一指导。”老者演员说。
大胡子演员站起来,无表情的镜面一样的冷脸。突然他转身开始对着台下捶胸顿足:
“知识有何用啊,知识连知识自己都保护不了,知识如果不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就毫无用处,哇呀呀,我给你们人类文字不是为了导向这种世界!”
他抓起圆满如月的镜子,用力摔碎。然后把八尺镜扔掉变成碎末迎风抛向台下,抛向舞台对面的拾荒者,那些亮晶晶的碎片引得一片童声哗然。
“您......您这是......您会消失的......”老人叹惋不已。“就算消失在这里,再也见不到天照姐姐,我也不后悔!”灰幕拉上,下面无数双孩子眨也不眨的眼睛和稀稀落落很难相信看懂了的掌声。这就是历史剧,三神器八咫镜的故事,这是“教育”,在未来侍奉知识的孩童心里连同好笑的大胡子神明形象一起刻下“知识必须无偿无价无私”的信条。
在这废墟里面他们居然还开着图书室和教室。然后我明白了,“孩子”跟白纸一样,也是一种书写材料。纸质和八咫镜(电子)的书反而是在活的材料脑海铭刻正确记忆这一终极目的的二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