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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摩卡小姐回忆录》-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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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文岁二十一岁的时候,曾许了个生日愿望。她要很多很多爱与幸福,当然,也要钱。
后来这个生日愿望实现了,以上天非常诡异的脑回路,段文岁一度无法接受。
——《摩卡小姐回忆录》
我叫简晰,一位回忆记录者,此番距离我上次工作已经很久了,我搬了新家,装修了房子,散了味道——大概折腾了两三年吧,我终于住进了我这座重金购入的房子。
第一位走进我新家的客人,是一位裹着厚厚围巾,穿着黑色毛呢外套的女性。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她的眼睛,那双看起来像是黑色的,乌溜溜的双眼看着人,有种看起来天真的懵懂,和不入世的纯粹,好像很和善很好骗的样子。
我的心里第一时间警惕起来。
因为上一个看起来很和善很好骗的客人,他在试图表达善意的时候烧了我的房子。我曾经一度以为他是故意的,直到后来有一次遇见他,他说:不好意思简晰小姐,那是一个很单纯的意外,单纯到,不是这次遇见你,我都不知道我烧了你的房子。
然后他补给了我一张支票,上面写了一串零。
客人这么说,钱也给到位,我不好说什么。我也不好说,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这是非常麻烦的问题。
因为,那不是我住的房子第一次因为客人着火。我搬了好几次家,已经疲于收拾。
所以在看到这个客人跨进门内,睁着一双小鹿斑比的眼睛左右看时,我的内心火速拉响警报。
我露出一个微笑。
“段小姐,我在这里。”
段小姐名叫段文岁,自称昵称叫摩卡。她说可以叫她摩卡小姐,不要叫她段摩卡,我问是有人这么叫你很不喜欢吗?她说不是,是因为“摩卡小姐”用红兰语说出来时听起来有种魔法般的魅力。
我赞同,表示确实如此。她看起来很开心,对我说你是第一个这么认同我的,看来我找对人了。我夸张地表示不会吧,他们这么没品吗?摩卡小姐低下头,她没有取下围巾,所以说起话来有点嗡里嗡气的感觉。
“他们都觉得我很幼稚。”
这是摩卡小姐倾诉的开端。
摩卡小姐不喜欢沉重的叙述,不喜欢太官方的措辞,她希望我用一种尽量诙谐俏皮的口吻写出她所有倾诉的话,越自然越好,生活化口语化一点也无妨。我说好吧摩卡小姐,我尽量,但我不保证效果,因为这不是我一贯的风格。
摩卡小姐就笑,她笑起来的感觉和进门时的感觉不一样,很……淡然,有种介于成熟开篇,等待翻下第二页阅读她的内容的美丽。
等待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你介意我一直围着围巾吗?
我回答,我不介意,摩卡小姐可以自便。
她像是又不知道说什么了,陷入沉默。我耐心地等着,在这行最重要的就是一点你需要耐心地等着,有时候我会陪客人从天黑做到天亮,又从天亮做到下午,才开始了我们整场以来第一句话。
我已经习以为常等待。
“我的妈妈和父亲,是一对很奇怪的人。”
摩卡小姐突然开口。
她的眼神明显陷入了回忆里,我能看出里面存在的东西并不幸福。
“妈妈不喜欢父亲,父亲很喜欢妈妈,他的喜欢有一种很强烈的,让人觉得有怪异之处的感觉。一开始,我不了解,后来在一次他们以为我睡着了时,我听见了他们在隔壁房间的对话。”
妈妈说,别太过分,段巍,我有点受不了你了。
父亲说,怎么?现在都碰不得你了?
妈妈说,我真的很累。
父亲说,是吗,可我看你和他还有说有笑的。
妈妈说,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和你哥?
父亲说,哦,可能是因为我曾在你们结婚前夕搞大了你的肚子。
妈妈,妈妈很无力的语气,手拿开,别碰我。
父亲很冷漠的,冯欢,你总是这样,一看见他回来就不想面对我,以为我还会上当受骗吗?
妈妈说,这次真的没有。
父亲说,所以你承认你以前都在骗我咯?
妈妈说,我以前就是见了他就不想面对你怎么了?!明明以前我和他才是情侣!
父亲说,冯欢,难道我搞大你肚子是一蹴而就的事吗?
妈妈咬牙切齿的,是谁一直假冒哥哥的名义与我……与我……
父亲漫不经心的,说啊,说啊,怎么不说下去了?你连你对象的脸,对象的手,对象的声音,对象的身体,甚至亲吻的感觉都认不出来,我的假冒难道很高明吗?
妈妈沉默了。
父亲冷笑,承认吧你,你我都是共犯,没有谁多清白!
妈妈好像哭了,大概是沉默地掉着眼泪。
父亲哄她,好啦,别哭了,你干嘛总是留恋那个男人呢?你喜欢他的脸,我和他长得一样啊,看我不就得了,看他干嘛。
妈妈还在哭。
父亲还在哄,和我在一起没有多么委屈吧?我也没有欺负过你。难道我没有他好吗,冯欢?
然后就是摩卡小姐听不真切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哭,好像有人在说话,好像有人在哀叫。
“那时我不太懂,‘搞大肚子’究竟是一种什么说法,我直觉那不是一个很好的词汇,可是父亲的口气没有任何轻蔑。他,我能感受到,他只是在单纯叙述一件事实,而我厌恶的可能是那个说法本身。”围巾围着她的脸,我看不清摩卡小姐脸上的神情究竟什么样,她只是在说,在看,目光没有落到一处实处。
“简小姐,你认为文字本身带有社会文明的驯化吗?”
摩卡小姐的声线很平静,平静得仿佛她没有在直视自己本身。
她拿起一面镜子,我倒扣在桌上的镜子,她垂在双肩的中长发滑落肩膀,她就这么拿起它,看着它,看着镜子中映出的自己。
“就像这面镜子,我们每个人都在直面它的审视,让我们评价自己,好看,不好看,哪里有缺陷,哪里有疤痕。镜子中的人,我们知道那是自己,可那是真实本身吗?可那是未曾经过社会驯化的幻影吗?我认为文字也是如此,当你以为自己是真实时,它会告诉你,你可能不是。反过来也是一样。”
摩卡小姐说。
“文字,我们每天都在使用文字,不同的表态,不同的语境,不同的用词,不同的口气,决定了我们判断和我们对话的人是否带有善意。那如果,社会文明教会它失去自我,失去本真,我们在倾听它时,是否也可以原谅使用它,但本身不带有恶意的人?”
她停顿了一下,片刻后抬眼望我,乌黑的双眸仍然给人一种天真的懵懂,不入世的纯粹,可她说出口的问题,说出口的观点,代表了不可以貌取人。
我笑了一下。我说,可是摩卡小姐,这样的话,那就需要做出判断的人拥有更为柔和的智慧,和更为坚定的感知。
摩卡小姐也笑,她的笑有一种我暂时无法形容的底色,没有波动,没有平静,没有释怀。然后这三种情绪的底色汇聚在了一起,莫名其妙成了半张新的人脸,叫人探寻不明。
我问她,我说错话了吗?
她回答,没有,简小姐,我只是在想,那样的话,世间可能就没有聪明人了。因为人人都觉得自己聪明,都觉得自己拥有智慧,反而可能得到一种完全相反的结果。
我若有所思,撑着下巴准备问她。我说,摩卡小姐,你是否认为智慧是一种拥有锋利的手段?
注意,是手段哦。我扬起嘴角笑着向她强调。
“我明白你的意思,简小姐。”摩卡小姐放下镜子,双手整齐地放在腹前,她现在的坐姿有一种曾受礼教,放弃也无法完全放弃的松弛:“很多人认为智慧是一种手段,这是一个始终确切存在的事实。我无法三言两语向你解释我的观点,我只能告诉你,简小姐,智慧确实并不是一个能随便被确切界定的东西,它需要定义的前提。”
“就像刚刚我和你说,那样的话,世间可能就没有聪明人了,因为人人都觉得自己聪明,都觉得自己拥有智慧。这句话的前提,是在于‘每个人都拥有’。”
“每个人都拥有的东西,没有对比的余地,聪明也显得平庸,平庸也显得聪明。”
“就像愿望,如果大家都能通过许愿获得自己想要的,那么请问这是神迹,这是上天的礼物,命运的馈赠,还是一种程序化的诅咒?”
“诅咒?”
“啊是的简小姐,你没有听错,我说的是诅咒。毕竟,如果连神明和上天都不愿意施下怜悯,施下好心,无常的命运也表示不够看好,那降下反馈的本身,又有什么存在应该这样做呢?”摩卡小姐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奇怪,不……是非常奇怪:“它总要从你的身上获得些什么吧?”
我沉吟不语,一个荒唐的猜测开始浮现我的脑海,我迟疑着说:“简小姐,是你许下了什么愿望,上天回应了,但回应的方式你不太能接受?”
天知道,我是无神论者。或许这只是摩卡小姐的一种表述方式。
“是啊,你猜得对。”摩卡小姐的眼睫毛随着眼珠的轮转垂落,“命运,它给了我非常荒唐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