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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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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
食盒忽然被坐着的女人打翻在地,谢忱惊慌地看着一地狼藉。
“杀了你!杀了你!谢义山——”
刚刚还安静地像木偶一样的娘亲忽然暴起掐住他的脖子,她状若癫狂,显然是又犯病了。
谢忱费力地挣扎着,可是他不过十四岁,力气怎么比得上一个发疯的女人?
他感觉眼睛渐渐看不真切,那耳边的咒骂声像是风一样,渐渐听不清了。
谢忱失神地看着母亲的眼睛。
是什么样的恨,才能把人的眼睛变成怨毒的枯井?
直到遍寻不到他人影的奶娘摸索着来到这久无人至的后院,适才发现奄奄一息的谢忱。
孩子细嫩的脖颈上,五枚深深的指痕坠着鲜血蜿蜒而下。
他示意女使莫要宣扬,只安静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转身离去。
帘外冬雨潺潺,淋在谢忱身上,单薄身体从内到外沁着寒意。
“你的脖子怎么了?”东宫的书房里,年幼的宋栩居然来得最早。
谢忱遮掩不及,扯了个谎:“昨天被贼抓的。”
小姑娘杏仁一样的眼睛滴溜溜一转,五枚甲痕小而深,呈弯月型,与妇人蔻丹形状相符,怎么可能是贼弄的。
必定有什么隐情。
可是谢将军府谁敢伤害唯一的小公子,还能让谢忱撒谎掩饰?
再联想以前听过的传言——谢忱的娘亲得了失心疯,她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再抬眸,眼中就多了一丝理解和心疼。
“要不你就别脱大氅了,这毛绒围着还能挡起来。”宋栩踮了脚尖去够架子上挂着的披风。
谢忱推辞:“待会儿先生来了会骂的。”
“无妨,你就穿着。若是先生问,你尽管说自己得了风寒,剩下的交给我。”
虽然诸多迟疑,但是母亲发狂的事是家中秘密,这伤口若是被有心人问起来实在是难以搪塞,谢忱犹豫之下还是拢了拢兔绒披风。
……
“谢忱,古人囊萤映雪尚不畏寒,今日课堂之上独你一人穿着大氅,成何体统?”夫子严厉的目光投向后排。
宋栩转过头朝自己使了个眼色。
谢忱抿唇,“夫子,学生自知此举不当,但是近日学生染了风寒……”
话音未落,一道清脆的嗓音就接了下去,“哎呀得了风寒你还来上什么学啊?仔细传染了我们……”
宋栩捅了捅太子的胳膊肘,示意那人帮腔。
“也是,子真可要保重身体,务必早日康复。”太子苦于宋栩淫威久矣,虽不知这丫头在搞什么名堂,她不是一贯对谢忱青眼有加的嘛?眼下只能稀里糊涂帮腔。
“肃静。”夫子瞪了一眼宋栩和太子,这二人一个是圣上钦点的“神童”,一个更是未来的储君,都坐的离谢忱很近,若是被传染了……
“罢了,病好之后立刻脱掉!”他吹了吹胡子,拂袖继续讲经。
谢忱暗自舒了口气,一抬头却迎上宋栩明媚的笑靥……
“子真哥哥?”
宋栩不可置信地轻唤一声,直盯着那人熟悉的清疏如玉的眉眼。
厮杀声、刀枪声都不见了,只听到谢忱渐近的脚步声,仿佛天地都随之安静下来。
谢忱也错愕地看着她,“惟肖?”
他蹙眉看向宋栩肩头插着的箭,顾不得问她怎么会带着尚方宝剑出现在秦州知州府上,还有什么叛军什么的,只半跪下来检查宋栩的伤势。
宋栩摆手,“箭头无毒,”她勉强笑了笑,“山阴王丁维谋反,皇上命我从叶秀河手里拿到调令秦州守军的半块虎符,现下虎符已经到手了,马上他的兵马就会赶来。你这燕北军来的正是时候,我们可以联合秦州守军,直接就地灭了这帮叛贼。”
“丁维反了?”谢忱有些不解,“他为何要反?”
“丁维贪了朝廷每年发给燕北军的军饷,整整二十年,”宋栩撑着他往外走,“也算是你家的死敌了。前日他被我查出这桩罪名,竟然妄图直接谋反。好在事出匆忙,他亲兵不算多,秦州军权也被我夺了过来……眼下我们就去秦州军驻地。”
谢忱扶着她走回马车,在听完这一切后,他双唇紧抿,一双眼幽幽如深潭,看不出什么神情,“今年秦州大旱,丁维若是反,势必会连累黎民百姓。皇上着急平反的缘故就是此吧?”
谢忱幼年时是金雕玉琢的透彻干净,现今已然成年,俊秀不改,只多了分隐忍的蕴藉。
“嗯。”宋栩看着他有些陌生的表情,恍如隔世。
十年的燕北风沙,终是把子真哥哥雕琢成了这个模样……
等上了车,宋栩才看见正中榻上躺着一个人——赫然是谢义山!
方才在知州府她是听到谢义山病了这样的字眼,万没想到他现在躺在这里,脸色苍白没有活气,仿佛一具尸体。
“子真哥,”她有些慌乱地走到榻前,“大将军他怎么了?!”
军医跪在一旁抖如筛糠,“小将军,一刻钟前,谢将军他……已经去了……”
谢忱不太意外这结果,刚刚剿灭知州府的叛军时就已经耽搁了一段时间。他只是有些感慨,明明谢义山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水土不服,一病不起了。
宋栩一阵心悸,镇北大将军谢义山居然在回京述职的路上殁了。
她看了看谢忱,他没有明显的悲色,只淡淡道:“他……我爹他病势沉重,只能说是天意如此……”
“那回京时,皇上那边该怎么交代?”宋栩艰难开口,“谢大将军没了,燕北军群龙无首,北漠十三部若是知道这事,必然会大举来犯。”
“他没了,就由我来守。”他启唇,落字如磬。
车轱辘压着青石板,一声一声像碾在谢忱心头,沉的很。
帘子没有掀开,车厢内光线昏暗,宋栩没有接话。
忽然她闻到一丝淡淡的檀香混着血腥气,而源头正是谢忱。
“你受伤了?”她知道谢忱是坤泽,这气息正是坤泽信香的味道。
刚才一番打斗,伤口确实裂开了。
谢忱按了按肩胛,“没事,是小伤。敷过金创药了。”他勾唇朝宋栩笑了笑,“等到了秦州守军大营,你先疗伤,再与我一同布置攻防,围剿叛军。”
这次回京述职,谢义山只带了一个粗通医术的军医随行。眼下这马车里实在不宜给宋栩疗伤,与其此时贸然拔箭破伤风,不如到了秦州军营寻个好大夫给她疗伤。
宋栩的信香混在血腥气里,是松叶味。
他垂下睫羽,十二年前宋栩的笑容恍若流星一闪即逝。当年的小姑娘长大了。
宋栩身上带着皇帝赐的另半块虎符并尚方宝剑直奔秦州军营,如圣驾亲临。两块虎符合二为一,秦州守军皆须听其号令。
夜里军帐中灯火如炬,光芒大盛,宋栩就着光盯着手里的虎符发呆——她不懂兵法,攻守部署全部交给了秦州守将王川。而谢忱为避嫌,也不能妄自插手平叛之事,眼下正在另一处修整燕北军,顺便停灵,等平反通路之后再回京。
谢义山病殁之事同肃反的部署安排已经快马加鞭送去中都皇宫了,估计两三日才能到。这期间谢忱和燕北军还要受秦州军“看顾”,不能随意走动。
明日就要正式打仗了,宋栩坐立难安,便信步踱到了谢忱帐外。
青灯如豆,粗麻白孝,他绾着素冠,正跪在灵前。
宋栩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卸下铠甲之后,那瘦损的素白身影几乎是在灯影里飘摇。宋栩眼中一痛,十年前谢忱在中都,人人都心知肚明他是皇上用来牵制谢义山的棋子,只把谢家人当做前朝余孽,个个讳莫如深。
好不容易回到燕北,他和他爹的关系似乎并不融洽,想来这十年他活的也不自在。谢义山的独子、四十万燕北军、三千里长城、北漠十三部,这一切都压在一个坤泽的肩上,实在是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立在帐外,只闻秋蛩悲泣,灯花哔剥炸裂,重逢时满心的欢喜都化作苦涩难言的过往,如鲠在喉。
宋栩不敢开口问这些。
听到脚步声,谢忱垂着的眼睫微动,“若水兄?”
还以为是王川又来了,他起身相迎,没曾想是宋栩。
她肩上新缠的绷带白的晃眼,正站在帐门口看着自己。
“惟肖?你刚刚上了药,怎么出来乱跑。”谢忱责备,但看到宋栩欲语还休的样子,又软和了语气,轻声问道:“何事?”
“子真哥,”她摇摇头,“明日就要打仗了,这一战你估计要打多久?”
顾左右而言他。
谢忱看得出她心不在焉,安慰道:“快则半月,慢则一月。”
宋栩仰头看了一眼谢忱,坤泽好容貌,这一点不论男女都是。而他一双瑞凤眼又如点漆一般深邃沉黑,倒映着宋栩的脸,只觉得光华流转,摄人心魄。
只是这双眸子里再也看不出情绪,不复清澈澄明。
“你变了。”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
谢忱闻言一怔,“嗯。”
再也无话。
只听到灯花哔剥爆裂的声音。
“我已经上报朝廷,此战结束之后你同我一起回京。”宋栩收回神打破沉默,“谢大将军病殁,你要做好准备,皇上可能要趁机对谢家军做些动作。”
“我知道。”谢忱垂眸,“最坏不过随便给我塞个职位,把我扣在中都。再找人接替燕北军统帅一职,然后今年寒冬北漠十三部大举进犯,新统帅下车伊始仓皇不及反应连连败退,边疆百姓流离失所。”
“你……”宋栩不禁哑然,“你既然知道,为何还如此淡定?”
“惟肖,”谢忱正色,面沉如水,“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为人臣者不能违逆,我只能尽力争取让皇上听取忠言,至于如何决断……”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宋栩打断了他,“我是说若是皇帝根本不打算善后,直接寻个罪名打压弹劾你,强行收回兵权呢?”
“中都五家,顾家已经败落,满门流徙三千里,顾国忠更是被斩首。”宋栩有些激动,“皇上要对世家动手了,其余四家巴不得此时来一个垫背的替他们拖延些时日好清理罪证!而谢家自前朝就领燕北军权,对皇上而言早已是眼中钉,你此时回来就是往枪口上撞。世家,皇帝,都要你损。”她说到最后眼眶泛红,目中已有决绝之色,“谢忱,秦州一战我替你拖延些时日,等一入深秋你就立即回程,只要奏明是北漠十三部来犯,皇上暂时就拿捏不了你。”
“惟肖,”谢忱有些惊异地看着宋栩,“小时候你在东宫书塾读书,就敢欺负太子。现在胆子更大,居然要欺君了?”
“你……”宋栩一句话梗在喉咙,只怒目而视,柳眉倒竖,像个炸了毛的猫。
谢忱极为短暂地一笑:“慎言。我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忧。”
那笑容快得仿佛是幻觉。
宋栩一下子泄了气,伤口发作起来隐隐作痛。
她掀开谢忱,径直在谢义山灵前拜了拜,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小将军,这宋大人……”朗毅跪在一旁,看着宋栩的背影若有所思,“她说的未必没有可能,我们还是要想一条退路。”
谢忱绞着孝服束腰的麻绳,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中都世家和谢家一样,在皇帝薛旻眼里都是前朝余孽,区别只是哪个更要命一点。世家积弊已深,薛旻也已年过花甲,所以他必须要赶在太子登基之前,替他除掉这些蠹虫。
前朝不战而降,这二百多年的盛世中,论用兵,无论前朝还是本朝,中都武将没有一个比得上在漠北与十三部周旋了三十多年的谢家。
若是想攘内,必须先安外。
谢家动不得。
若是他实在是不放心谢家……思及此谢忱露出一丝苦笑,谢家只剩他一个人了,拿捏起来易如反掌。
且看皇帝想怎么做了。
谢家是臣,若君圣明,则君为臣纲。
若君昏聩,抑或党营倾轧,这朝天子不从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