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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故园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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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节後,那冲天的菊香暂歇,围绕着西京的树海似乎一朝醒来就全部被染过似的,傍晚时分,站在永安宫的梯台上登高望远,南方的慈恩寺塔像是沐浴在大火之中,隐隐有种不祥。
刘珍量巡视了永安宫的建筑情况,随後转往翰林院,刚在玄武门前下马,就看见王丕站在门内走来走去,一见到他,连忙过来:「刘大监。」
「王学士。」刘珍量拱手作揖,貌似恭敬。王丕把王叔闻的事说了,刘珍量沉吟半晌:「这事一定是我义父授意这麽做的,既然是他老人家的事,我也不好办了……再说,王侍郎横竖已经做了侍郎,又何必看重翰林学士的位置?要见陛下也不过是多几道手续的事罢了。」
「嗳呀!刘大监,你这不是跟我抬杠嘛!翰林学士凭腰牌可随时出入两仪殿,传旨拟旨皆可过问……」王丕哇啦哇啦地说了一堆翰林学士在皇帝身边的特权,刘珍量假作不知,嗯啊应付,心中暗自嗤笑:「刘大监,好不好麻烦你去疏通疏通,容叔闻兄回翰林院?」
刘珍量摇头,假作惋惜地说:「我义父立定主意要干的事,谁能劝得动?只能委屈王侍郎了。」
说着就要离去,王丕连忙一把拉住:「刘大监,这事你不能不管哪!」
刘珍量停下脚,但笑不语,王丕心头一惊,低声说:「我知道求你办这事不易,但是你要的也不容易,总得容我周旋……」
「大家都退一步,我说服院使让王侍郎可以入宫,学士替我去求陛下,等那事办下来了,我保证王侍郎再入翰林,如何?」刘珍量是个谨慎人,自己要的东西,倒是一字也没有说出确实的名称,又说:「只是陛下若是当面问起,我是不能应的,我上面还有几层兄长叔父呢!」
明明是深秋,王丕额上却沁出密密一层汗来:「容我周旋丶容我周旋……」
刘珍量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王丕,带着一点高傲,却很明显地点了头。
※※※
惊慌过後,王叔闻开始反省这整个体制上的问题。
骑着十年的老驴子慢吞吞地走过十馀年不曾改变的返家路线,王叔闻发现自己因为跟永贞皇帝太亲近,所以从来没想过当他们从东宫改到太极宫後,消息的传递也会成为表现权力的一环。
「所以,除去宦官就要尽速进行了……」王叔闻暗自说,低声吩咐自己的老仆:「去韩泰家,请他明日晚上过来一趟。」
刚走到家门,就看见门前拴着一只从未看过的马,毛色鲜丽丶鞍饰华美,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在嚼着门前的草料。王叔闻翻身下驴,入家门,还未问是谁,就有一个锦袍锦半臂丶戴着锦帽的男子奔出来:「王学士。」
「足下是?」
「某是西川副帅。」
一听这个头衔,王叔闻就知道他的来意,因他在西京走街串巷,到处攀交情的事情已经传遍,所以也懒得跟他多说,只想问:「足下怎麽会来寻我?」
「某早就想来拜见,只是不知学士住在何处,前些日子问了我家大帅亲侄孙小韦相公,小韦相公说此事只有学士说了才算数,故而来寻。」那西川副帅也据实以告,拱手说。
「这事我没什麽可说的,韦大帅官拜太尉,位极人臣,西川也是个富得流油的地方了,做什麽还要贪东川?」王叔闻心情恶劣到极点,西川的事也是不论哪个党都不可能允许的,因此斩钉截铁地拒绝。
「王学士,话不是这麽说……」西川副帅挡住王叔闻去路,又把他对李贞一说的那些话从头说了一遍。
「你们西川一年的收入是多少?上缴到朝廷的又是多少?十成里只怕连一成都不到!还年年要粮要钱要兵,当初只抄了东川不抄你们,是因为上皇念着西川百姓在荦山乱中护明皇帝有功的情份,不忍从百姓口中掏食,才让睁一只眼丶闭一只眼,盼你们好生对待百姓,还了老一辈的情份。现在新君登极丶上皇退居华清,就没有这麽好说话了,不要打量着朝廷是个不痴不聋阿家翁就想打迷糊帐!御史台跟度支司里都有你们的老底,不办你们,就是要你们夹起尾巴好生侍奉新君,要是再胡言乱语!休怪我上报陛下,收了你们这群杂妖!」
西川副帅嘿嘿冷笑,也动了火气:「王学士,你的口气不要太大,某与那些粗鲁无文的河北镇将不同,也是进士出身,此番进京,也看得出你想做什麽,但是朝廷根本不听你的,你就没想过,这是什麽原因?」
一言打中王叔闻的心病,他闭口不语,西川副帅心中暗喜,索性出言恫吓:「我家大帅乃奉天功臣,是与西平王齐名的南康王,入川二十年,使土钵不敢东进,天下谁人不知?就是上皇神皇诏见,也称『成武公』而不名。国家有事,老臣可议,只要大帅进言支持,王学士又何愁功业不成?这样的人物,今日有事相求,只要学士与陛下进一言,日後大帅必有酬报……若是学士执意不肯,哼哼……日後自然也有『报答』的机会。」
「你在恐吓我?」王叔闻咬牙切齿地说。
西川副帅以为此计生效,得意洋洋:「不敢,只是想请学士判势而行。」
「你这话也对李国老说过?」王叔闻冷笑。
「李国老明白这些道理,但是只是用些废话来搪塞,而後某仔细思量,他就是答应,也无力说服陛下,能够说动陛下的人,只有王学士……」
王叔闻咬着唇,他当然知道如果能争取到韦大帅就有了赢面……他的脸色惨白,嘴唇却咬出血来……
下棋要分出胜负,就要有规则丶有范围……李贞一带着笑,却又含着宦场心得的话语突然跳了出来。
李贞一有机会丶也有资格接受西川的酬庸……王叔闻低着头,如同下棋时迅速回想对手的棋路,他心中也飞快地猜测着李贞一之所以拒绝的思路。如果中书令同意,他是可以说动三省同意此事的,也许要花一些功夫,但是不是不可能,如果得到韦大帅的帮助,李贞一就可以从这些老臣与外藩着手,以一些有份量的舆论攻击新政……
但是他没有!王叔闻又想起李贞一口中的『棋盘』来,即使是很难,也要把棋盘用到底……他突然明白,李贞一的拒绝,不只是站在自己的考量,也是在为梁国的未来打算,因为东川一并,西川就会成为割据一方的势力,犹如在靠近心脏的胁下放着一把刀那样危险……
「此事不可能,你回去告诉韦大帅,请他不要再打东川的主意,你请吧!」王叔闻将手一让,不再多言。
西川副帅大怒,竟一把抓住王叔闻的手,用力一扳:「混帐!你竟敢拒绝韦大帅!」
「李国老拒绝,是为了国家,我拒绝,也是为了国家。」王叔闻奋力一挣,只觉得左腕热辣辣地生疼,但是他还是站直了身子:「我虽然出身寒微,以伎侍君,却不是佞幸之徒,你滚回去告诉韦大帅,他有什麽招数,尽管向我来!他是名门望族丶三朝老臣,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出身,但我情愿以死相拼!」
「你!」西川副帅气愤至极。
「你最好赶快滚回去,否则,我要你的命!」王叔闻森冷地说。
※※※
然而,西川副帅并未丧命,因为韦左丞看在韦大帅的面子上,极力向王叔闻劝说,请他不要把这事闹大。最後,王叔闻也放弃了原本想发出诏命诛杀西川副帅的想法,毕竟,他并没有足够的实力与韦大帅相拼。
此事过後几日,王叔闻收到来自内廷的消息。
有如一场闹剧,王叔闻还没把私人的东西打包完,就又把东西放回原处,只是此时已无心如不久前那样兴致勃勃地布置,卷轴整包放在架上丶笔砚文具连盒盖都没打开,似乎随时要走丶又欲去还留。
看着案上送来的新诏命,没有还他的翰林学士,只准他三五日入翰林院一次,另外,也特别赏穿紫袍。他清楚地记得适才来传旨的时候,旁边的小内侍手上有一套紫衫袍服,但是却只将诏旨给他後,并不给他紫袍。
「好了,去归先生那里。」内侍故意在他面前朗声说,归先生是永贞皇帝的侍讲,也是正式的门下省给事中,与王叔闻的身分完全不同。传旨的内侍手捧着另一份诏旨,带走了那套紫袍。
这分明是示威!王叔闻咬着牙瞪视,并没有察觉眼睛已经红了……
「叔闻?」韦左丞探头进来,王叔闻懒懒地应了一声,他小心地说:「你还好吧?」
「没给那些阉奴气死就是万幸。」
「怎麽了?」
王叔闻把事情始末说来,恨不能寝其皮吃其肉似的:「他们把我当成什麽了?当着人赏一巴掌丶私下揉一揉丶再公开踹一脚?」
「唉,这不是还揉过了吗?」韦左丞小心翼翼地说,见王叔闻瞠目看他,也不免有些退缩,却还是呐呐地说:「你别这样看我,翰林院使已经有上百年不管学士们的事,他们祭出这招整你,这就已经是恨你入骨,能够让你再回来已经是奇迹,再给你一点颜色是免不了的……」
「翰林院使是什麽东西?是管理庶务的,什麽时候变成他们来决定学士的去留?再说,他们就算要撵我走,没有你同意或者默许,他们能吗?」王叔闻胀红了脸,恨恨地瞪着韦左丞。
「这怎麽怪到我头上了?老兄,你在宫里打滚这麽久,难道不明白内侍的权力从哪来的?」韦左丞摇着头,苦着脸说:「陛下说一句话,要有人传出去,陛下想知道什麽,要有人告诉他,这些话传出传入,就是权力。你可以恨他们擅权,但是没有他们,陛下就是只字片语都出不了两仪殿,你要体谅我,我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啊!」
「大局?要顾全大局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天聪蒙蔽,全部由着三省六部九寺去动,我们这是要革新丶要开创新局,你这般左一个大局丶右一个权力,与李贞一又有什麽两样?」王叔闻毫不客气地质问。
我还宁愿我跟李贞一没什麽两样……韦左丞在心中嘀咕,却也不想再多说,只是喏喏而退。刚出了翰林院,就看见一个小内侍飞奔而来:「小韦相公丶小韦相公。」
韦左丞拜相後,为了将他与韦尚书区别,便称大韦丶小韦相公,他问了一句,那小内侍便说:「不好了,有个进京的官员户部门口大骂王侍郎呢!」
「这……杜台主呢?」
「杜台主说御史台有事,就走了。有几个小吏命人赶他,那外官却越发嚷得大声,直说要嚷到中书省去,吏部尚书听着外面吵吵闹闹,就亲自出来制止,他指着尚书鼻子一阵臭骂,惹得尚书就想挥拳,好在旁人劝住了,争闹不休,请相公赶紧去处置吧!」
韦左丞一想到这种事就肩膀酸痛,但是硬着头皮赶去,气喘吁吁地跑了半个时辰来到吏部,却见户部门口观者如山,突然有人一拍他的肩膀:「叔父?」
「来礼部楼上看比较清楚。」韦尚书一副『好东西要跟好亲戚分享』的表情。
「又不是在戏场看参军戏……」
「比参军戏好看哩。」
韦左丞叹气,一拱手说:「叔父自请上座,我去处置。」
说完,钻进人群里,只见一个绿袍官员坐在地上,尚书却不在场,便问旁人,旁人回答:「他说要叫王侍郎出来,王侍郎不来就不走。」
那绿袍官员一看旁边,见一个紫袍官员,问了旁人,便转向韦左丞:「相公在此,当为下官评理。」
「呃……你有什麽事吗?」韦左丞尴尬地说。
那绿袍官员跪地,拱手将适才已经说过的话再说一次:「下官乃是宣州巡官,入京磋商来年税赋,王侍郎却连谈都不谈,只丢下几句话,停收的脚力钱要我们自己负担,水驿陆驿的补给,也要酌收费用。同时,说有百姓上书,要我们好生整修通往浮梁一带的水道陆路丶减收茶税丶查缉水匪,要我们两年之内改进,否则交由御史台弹劾。这些事情我们本来就在做了,何须户部饶舌?再说,不许我们加徵杂税丶又要我们全力建设地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查缉水匪难道不用兵?叫人卖命难道不用钱?我们大帅本来就轻傜薄役丶爱护百姓,年年考绩甲等,不信可去问问江南道监察御史,王侍郎在民间听了刁民胡说八道,就为难我们,这本末倒置!再说,浮梁茶市不只是宣歙一镇的事,浮梁属浙西丶产地祈门在宣歙,茶商们乘船在两边来来去去,谁能管得着他们怎麽想?而且周边所有的县都有关系,要管就应该宣歙浙西跟江西三镇一起责成才是,怎麽只要我们出钱出力?我们这边把路修好了,所有的人都从这里来,包了茶卖到浮梁去,难道我们每个农家派一个兵去盯他们到底卖了多少茶?结果浮梁坐地抽头丶躺着也赚钱,那我们这边就只能抽茶农的辛苦钱,弄不好还惹民怨,这亏本至极的生意,谁要做?我本来以为是其他镇也有要求,结果一问,浙西的人根本没来。哦!逃课的不挨板子丶坐在书房里的倒打成残废?这是什麽道理?还请相公解惑!」
巡官劈头一连串说了一大堆,把韦左丞轰得七荤八素,也不知到底是个什麽道理,只得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既然朝廷这麽有能耐,就该好好管一管隔壁浙西那只老废物,动不动就说要封茶市丶要让我们整个山的茶农死光光,无非就是觊觎宣州的矿,要一视同仁就不要偏袒宗室啊!」
巡官骂得兴起,正要起身再骂,却听见一阵脚步杂沓,官员们纷纷让开,只见一队军士冲过来,不由分说,如鹰攫雀鸟一般,提了巡官就走,也不知去了哪里。在场的官员耸然惊视,在一种可怕的沉默中,有人低声说:「东宫卫率府?」
似乎有人无声地抽了一口气,韦左丞也只得回去找王叔闻再商量,抬头,瞄见礼部楼上窗户边坐着几个人,全部都是紫色袍服……
这时候,有人又叫住他:「韦相公!」
※※※
两仪殿中,王叔闻与王丕在永贞皇帝面前禀告此事,永贞皇帝气得呼嗤呼嗤地喘着,虚软无力的手握着拳,微微地敲着榻。
「以臣之见,宣州巡官领头对擀国策,应当严惩,否则不足以立威,况且宣歙是朝廷的藩镇,若不惩治,无以明定上下。」王叔闻说。
永贞皇帝喉中发出一些声音,牛昭容凑过去一听,又问了几句,见永贞皇帝点头,便说:「此人或贬或流,听先生处置。」
王叔闻伏拜而退,王丕跟出来:「你打算怎麽处置?」
「斩了他!」王叔闻狠狠地说。
「这……」王丕有点错愕,一回头,见韦左丞赶来:「韦相公。」
韦左丞问了经过,知道王叔闻要斩那巡官,吓得连忙劝解:「惩戒是要的,但是斩杀也太严重了。」
王叔闻的嘴角微微一扯,横眉说:「那要是依着相公呢?」
「下诏申斥,贬谪也就是了。」韦左丞直觉地回答,浑然没察觉气氛有些不同:「毕竟是官员,又不是谋反也不是冲撞陛下,杀人会引起朝廷反弹的。」
「那就……」王叔闻冷冷地一笑,望着前方巍峨的太极殿:「杖杀吧!」
王丕与韦左丞瞪大眼睛,又连忙说:「这可千万不行,杖杀官员必须是中书令与门下侍中才能做的事,而且他也没有殴打尚书以上高官丶没有谋反丶又非皇室宗亲,杖杀有违体制,千万不可。」
「陛下已经授意让我全权处置。」王叔闻根本不听韦左丞解释,径自往翰林院去,韦左丞追上去想拦他,他却说:「宣帅总不会又是一个奉天功臣丶又是你韦家亲戚吧?」
韦左丞张口结舌,这才明白他今日反常有一部份是因为西川的事,两人站在两仪殿的外廊对视,午後的斜阳在他们脸上拉出柱子的阴影,诡异的气氛让王丕也不敢出声。
「不管是藩镇还是朝廷,都不能滥开杀戮,那不是正道。神皇陛下在位六十二年死去的外臣,全部都是明正典刑,三司通判丶御前再判才定谳,这是国家的原则。」韦左丞说,云朵掩盖阳光,廊内瞬间暗下来,反而看清了对方的表情,他沉着脸说:「叔闻,我们同为陛下效劳,我佩服你的智谋,但是有些事情,你不能不考虑别人的立场。」
「当你在外廷忙着顾全大局的时候,我的立场又在哪里?」王叔闻的声音像是从阴影中爬出来一样,他看了韦左丞一眼:「直谊,我与你不一样,你是我们这个阵营里的大将,而我始终只是车,不是去撞毁对方大将丶就是让对方砸个粉身碎骨,既然是车,就应该往前冲锋陷阵,这是我们各自的天职。这回我听你的,往後,你尽管做你的大将,我也自做我的车罢!」
说完,他不再回头。
※※※
虞氏宗族这几年来终於有一次大集合的机会,这一天,纷纷扶老携幼丶乘车驾马来到南陵城外的祖坟边上。
虞氏本籍越州,迁到南陵来不过是两百年左右的事,官运大多普通,起的坟墓也并不算大。而虞三侍御的官位虽然最高,但是封土并不高,遵照他的遗言,只是薄葬而已。相较於陇西李家『鬼』满为患丶坟包相连到天边的祖茔,实在是十分空旷寂静。
虞泉涓与宗鹤寿的新坟已经起好,今日将棺木送入丶将石椁与墓志放好丶封墓,就是完成了全部的丧礼。
一如之前的丧礼礼节,虞璇玑作为丧主,带着代替两个孩儿行礼的小厮与春娘,在墓前行礼致祭,颂读祭文。
虞璇玑穿着公服,手捧高丽白茧纸,朗声颂读:「维永贞元年十月初八,妹朝散郎监察御史里行陇西李千里妻璇玑,敢以清酌庶羞,奠於亡兄故朝议郎丰县令河东宗公丶并亡姊虞夫人灵前……」
李千里站在旁边,低头板着脸,十分严肃哀悼的样子。却还是感觉亲戚们的眼光都暗暗向他飘来。
「……妹虽不敏,得司宪台,敢不精白乃心丶戮力王事,未料兰摧玉折,泉路永隔,叩棺追悔,阴阳异途……」虞璇玑捧着祭文,哽咽难以自持,却还是一咬牙:「棠棣早凋,同产何安?及承天恩,往抚安南,乃得其时,双棺同还。故园河山,为尔幽宅,魂而有知,当即归来,呜呼哀哉,尚飨。」
读罢,泣不成声,有人捧来火盆,虞璇玑抖着手将祭文投入火中,茧纸发出一种像是毛发烧焦的味道,随後化为灰烬,虞璇玑觉得,好像有一部份的自己再也找不回来了。
礼仪还在继续,两个棺木男先女後地推入墓道,早已在墓室中等候的人将棺木摆到石座上,随後推入青石板,墓道中发出敲打石头的声音,是工匠们正在把石板以铁钉组装起来,最後推进石椁顶。固定好了之後,将十二生肖陶俑按着子午线摆好,另外还有各式各样的俑人,或是放在耳室,或是放在椁旁,最後是一组童俑,憨态可掬,还有几个乳母婢女俑,都是虞璇玑特别命人做的。
都放好之後,在里面点上长明灯,随後工匠们拉起石门,退出墓道,有四个虞家宗族的少年拖着墓志,一起推进墓道中,所有人离开墓道,而後拉起沉重的石门,在门前放上大石头,旁边早就请来了工匠,将烧成液状的铜铅水浇到墓门外。
前面看着仪式都还能自持,但是看着铜铅水淋上墓门丶瞬间凝成黏在墓门上的封条,虞璇玑跪地悲泣,这下子,是除非黄泉不能相见了……泪水从指缝中流下,虞璇玑痛苦地哭号。
面无表情的工匠们似乎看多了这种场景,完全不理会她的反应,径自退去。随後,家族中的男丁分站在墓外,人手一铲,铲起旁边的土,将墓门外的滑坡完全掩埋。而後,换上家族中的妇人,左手拿着水桶丶右手杓子,整齐而沉默地在地上洒水。工匠们又拖来墓碑,上面劲直的字迹是李千里所题,他们把墓碑立好,最後是几匹马拉着一块沉重的大石条上来,前面有四个男子拉着马,大石条拖过适才的地面,把黄土抹平。
入葬的仪式完成,虞氏家族少了两个人丶祖坟却多了一座新坟,李千里扶着虞璇玑,看向新坟,轻声说:「这就好了,永不分离了。」
虞璇玑呜咽地应了一声,紧握着李千里的手离开,却一再回首。亲族们纷纷安慰,虞璇玑一一谢了,顺便与李千里说『这是七叔』丶『这是八婶』丶『这是五哥五嫂』……李千里也一一回应。
其中有一个年纪最老的老人,虞璇玑走上几步,盈盈一拜,叫了一声『曾叔祖』,他颤危危地抬起手,口齿不清地说了句话,他的儿子帮忙翻译:「阿嵬,妳们什麽时候离开南陵?」
「後日启程。」
老人又说话,他儿子听了之後说:「我爷说,想请李相公给他题墓碑。」
虞璇玑一愣,看向李千里,他说:「曾伯祖看起来还很康健,怎麽说起身後事来?」
这回,他儿子直接替父亲代答:「我爷已经一百零三岁了,连墓志铭都已经写好,只是一直没看到合意的字,李相公以国相之尊,来到南陵这个小地方,本来是不好说这话的,但是我爷与阿嵬的曾祖是一母同胞,关系不一般,李相公既是曾孙婿,也就腼颜相求了。」
这一说,李千里就知道这是个不可以推却的邀约,拱手说:「千里不才,尊长有命,不敢不从。」
随後,双方便说定明日去题字,虞璇玑与李千里便乘车而去,在车上,虞璇玑说:「又要麻烦你了,真抱歉。」
「题个字不过一盏茶的事,没什麽。」李千里本来想一笑,但是想到她心绪不好,便只是抿了抿嘴:「妳在家族上的事,不要这麽客气。」
「我只是觉得有点失礼……虞家毕竟不是名门,也没出过什麽高官,觉得你很稀奇倒也没什麽,只是你一来,就追着你做东做西,总像在利用你似的。」虞璇玑闷闷不乐。
「妳是不高兴他们不找妳呢?」李千里轻松地问,虞璇玑心中一跳,却听他凑在耳边说:「还是不高兴他们把我占走了?」
「臭美。」
虞璇玑轻轻拧了他一下,只是似乎有什麽东西挥之不去,那种感觉直到隔天送他出门去题字时还梗在心头。她回到房中,开始检查箱笼,打开其中一个一箱,却一眼就看见一个紫麻包袱,她伸出手,似乎有些犹豫,却还是打开包袱,伸出一根手指缓缓地戳了一下。像是被什麽弹到一样,她迅速收回手,过了很久才慢慢伸出手,看看外面……
没人。
虞璇玑迅速拿出包袱,拨开上面的配件,抖开里面的袍衫。
很久以前薰过的松木香带着一点灰尘的味道,她将那件浓紫凤池纹袍放在身前一比。即使袖子太长丶肩膀也太宽丶衣长拖地,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套在身上,像小时候偷穿父亲的袍服丶偷画母亲的胭脂一样,只是那时候带着对未来的期待,如今,却从内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无力与挫败感。
「到什麽时候,我才能真的穿上这件衣服?」她低声自问,心中却很明白,她这一辈子应该都不可能了。
九品三十阶,李千里一直都在前面,而她才爬了几阶。看着榻上玉带,即使这条玉带一直牵着她,但是始终仰视的人,脖子都觉得隐隐酸麻。
叹了口气,提起袍服下摆,脱下紫袍,正要折好,却对上巴四郎探进来的脸,有一瞬间,他的眼神中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威逼与审视,虞璇玑吓得不敢动,很快地,那种神色被嬉笑取代:「哦!小鸡,妳偷穿阿千的衣服!」
虞璇玑抿紧嘴,胀红着脸,转过身去把衣服摺好丶包回包袱,强作镇定:「是又怎样?」
「阿千没给妳买绸缎,害妳衣服不够穿啊?要穿他的?」巴四郎没有进门,只是站在门口,维持着把头探进来的姿势说。
「我喜欢穿他的衣服,我爱穿,你管得着吗?」
巴四郎啧了一声,不正经地说:「啧,我以为他喜欢叫妳穿中书令袍服,这样晚上比较有风味。」
「喂!」虞璇玑斥了一声。
「要是我也是中书令,我一定叫我女人穿中书令袍服,然後说:听闻相公胸中自有甲兵,可否借下官一看?」巴四郎说。
虞璇玑本来还有些窘迫,一听此言,不禁喷笑出声:「你真的很不正经。」
「欸?妳笑了,表示我们真的是同类。」巴四郎扮了个鬼脸说。
虞璇玑瞪了他一眼,把包袱放好,一想,又问:「不过,你怎麽知道这是中书令的袍服?隔着这麽远,你怎麽看得出来?」
巴四郎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抠着鼻孔说:「妳傻啊,阿千常穿的那件紫袍颜色比较淡啊!我有一阵子给一些绸缎商客跑腿,这种眼力是一定要的。」
「疑?是吗?」虞璇玑不信。
巴四郎拍拍屁股起身,抓抓脸说:「我前几天在隔壁坊发现一间不错的酒肆,好便宜啊,正宗烧春竟然只要两斤半钱,怎麽样?趁着阿千不在,我们哥儿俩去喝一杯。」
若是在平常,虞璇玑一定马上同意,但是她却说:「你请客吗?」
「喂,两斤才半钱好不好,喝他个十斤也才三钱不到,妳应该说『巴四哥,走!这摊算我的!』喂!我是个杂役耶,竟然叫我请客,妳自己说,妳说这话像个官吗?」
「管你怎麽说,我要省着点过日子,要是我家夫君被贬去安南十年不能回来怎麽办?这些可是老本哪!」
巴四郎嘟囔几句,讨价还价的结果,他帮虞璇玑出一半。於是两人便偷偷摸摸地跑出家门,安步当车来到酒肆,叫了两只白煮鸡,两人屈腿据案大嚼,左手酒杯丶右手鸡腿,真乃人生一大乐事也。
「我那夫君最多两个时辰就会回来,我们喝个一个时辰就好……欸!不要喝太醉啊!」虞璇玑说。
※※※
李千里在出门两个时辰後回到家,奇怪的是,一到家门口竟然没有小厮来接,而且大门关了起来,门前有杂沓凌乱的马蹄印。
李千里警慎地下马,提剑在手,对面的人家透过门缝看见是他,开了一条缝说:「李相公。」
李千里跑过去,轻问:「请问我家怎麽了?」
「适才有一队人马来,手上都提着刀刃,威胁我们关上门不准出入,然後跑到相公家里,也不知做了什麽,最後似乎是抓走了两个女人跟两个孩子,我们胆小不敢去看……」邻居说。
李千里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一瞬间,当年在西京的事似乎重演了,当年的贼人杀了阿巽,如今呢?如今呢?不暇细想,李千里踹开大门,只见庭中箱笼依然整齐,看来并不是毛贼打劫,他的脑子冷静下来,并没有大声喊叫,只是拔出剑来,缓缓入内查看。
正堂中有人呜呜的声音,他透过窗缝,见是男性家人们,便劈开扣在门上的链条,进去松开他们身上的绳索,燕寒云拿出口中麻核:「郎君,他们绑走了夫人与两个孩子。」
李千里本以为自己应该会暴怒,但是却出奇地平静,他问:「是谁干的?」
「不知道,但是应该是某个藩镇,夫人应当没有生命危险,他们说,只是要请郎君去一个地方作客。」燕寒云不急着请罪,先解释了状况:「这边有一封信。」
李千里展信,迅速看完:「他们有多少人?走了多久?」
「约莫三十,约莫半个时辰。」
「我们这边是二十三个,可以一拼。到城门边,还可以再叫上城卒,只要他们不渡河,就还能追得上。」李千里淡淡地说,他说:「让小厮带上刀械,连夫人的三匹马都牵出来用,两人一骑,或者骑驴,我们走。」
「诺。」燕寒云拱手,小厮们纷纷奔出去抄了刀械,只留下一个看家的,命他去找出仆妇们,随後,大家便迅速跟着李千里而去。
李千里驾着风魄狂奔,後面是骑着绯华的燕寒云,再後面还有霜华跟年轻力壮的风华,不知道危险的小马很少这样奔驰,扬首长嘶。
李千里眼中再也看不见别的,表情顿显狰狞,长剑在他腿边疯狂地跳动,如同他高涨的怒气,亟欲一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