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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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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
满身疲倦,落地广州。谢如蔷做的第一件事却并非联系钟成玉,而是更先一步,找上了此前一直借口太忙、已和自己失联多日的蒋曜——
“阿曜,有空吗?”
行李箱车轮剐蹭地面的声响刺耳。
她顶着一众或惊异或好奇的视线,从容迈入清吧。视线逡巡一圈,最终缓缓停步于男人桌边,两指并拢、轻叩吧台桌面,“你要是没什么急事,出来跟我聊两句?不会耽误你太久。”
“……”
正照旧在寻欢地里同人插科打诨,撩妹泡妞的蒋少陡然一抬头,看见“故人”近在咫尺,一瞬间脸色似有千变万化。
然而室内灯光晕黄暧昧,嘈杂喧嚷声里,旁边相熟的富贵公子三两句问候,叫她不得不侧过脸去。一晃神间,已错过那些似是而非的细节。
等回过神来,蒋曜业已站起身,笑着和桌上其他狐朋狗友摆手道别,随即便跟在她身后出了门,慢吞吞地踱步到清吧门外。
“蔷儿。”
甚至还没等她开口。
他驾轻就熟,已抢先同她“寒暄”起来,说话间,复又顺手拍了拍她裙摆不知在哪沾到的一片白灰,笑问道:“湖南不好玩吗?——才玩多久,这就回来了。”
“没,挺好玩的。但都半个月了,玩够了也该回来了。”
“那你倒是看得开,有好玩的地方不呆着,非得回是非地来,”蒋曜闻言耸了耸肩,一副状似苦恼神态,指向自己道,“你看我吧。最近股市动荡得很,我爸又说我的清吧生意不靠谱,我差点就被他绑回去帮忙卖房子了。哪像你个富贵闲人?随时都能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你爸巴不得你天天满世界散心,羡慕喔。”
哪怕是抱怨,他嘴角始终噙笑。
不显年纪的狗狗眼长在这张脸上,眼尾耷拉着,懒散而温驯,似总带些足以说服旁人相信的亲和力。此刻亦不外如是。
谢如蔷看在眼里,终于仿佛大石落定。顿了顿,便也跟着语气轻松地回答:“哪有,你要是想玩,一句话的事。大不了我去跟蒋伯伯说,他反正最疼我了。”
“别别别,”蒋曜闻声却忙摆手,“让他知道你这么关心我,还以为我们俩有一腿,改天说不定就去找你爸,两个人凑一堆乱点鸳鸯谱——”
“哈?”
“要真是点到我们俩,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了,笨不笨啊。”
蒋曜也不怕被她打。
一边说,一边作势蹦开两步远,苦恼喊痛的模样成功把人逗得喜笑颜开,紧张氛围亦跟着烟消云散。
不多时,玩笑开完,又笑嘻嘻拉过她行李箱,向她示意自己手中的车钥匙。
“走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有这么想我,”蒋曜指了指不远处停车场,“行李都不放就来找人——我先送你回去。这里说话不方便,有事到车上再说。”
……
说来也奇怪。
这次回来,谢如蔷无疑是惶恐的。在飞机上也不安生,做了一路噩梦,翻来覆去梦见自己孤苦无依,众叛亲离,又在重蹈十七八岁时的覆辙,最终覆水难收。
她没有证据,但潜意识里无数争先恐后浮上水面的念头,仿佛都在提醒她有奇怪的事正在发生。可在蒋曜这里,好像当真一切如旧。他不用她挑明也知道她的来意,送她回家的路上,语气悠闲地介绍着这段时间有关钟家的所有风波。从钟林病危,说到钟成玉求助香港,最终力挽狂澜救下钟氏底盘,也说起钟瑾案的最终结案,持枪杀人者选择不再上诉,被判死刑,顾一彤去听了庭审,此后大病不起,已一周没有再露面。
至于钟成玉本人。
“唔,我想想……上次见到他好像蛮久之前了吧。”
蒋曜单手扶稳方向盘,从前视镜里注意到清谢如蔷脸色不佳,亦没多问,只径直腾出左手调下车窗通风,话头又随口接上:“就上周?一个什么什么常务会,我跟我爸一起去的。”
“他还过来打了个招呼。我没觉得他有什么大变化,非要说的话,大概也就脸色好看了那么一点?之前看他的报道,感觉脸白得像纸人,但这次见的时候明显好多了。”
“……”
“所以嘛。蔷儿,说真的,我确实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八成是你想多了。你想,一个称呼而已,两边都离婚了,为了避免尴尬,改口也很正常是不是?更何况他现在也不是什么……呃,反正就改称呼挺正常的,我觉得。”
似乎怕她不相信,他不忘故作轻松地吹了个口哨,“要我说,你就是以前对他太上心,爱操心的老毛病还没改掉。趁着这次机会,倒不如双方都换一个——”
不如什么?
话已至此。
然而却来不及捕捉那话音一转的背后有着怎样深意,谢如蔷刚要开口,蒋曜已先一步接上自己未尽话音,仍是漫不经心笑道:“算了,不说他了,说说你得了。一回来就急着找我算账问话,都这个点了还不饿?蔷儿,这是要成仙啊。”
谢如蔷:“……”
“总之,他过得好好的,你就别继续为他东想西想了。”
蒋曜一锤定音。话题复又转得飞快,三两句话下来,似乎已拟好去处,只点了点手边导航仪,又建议道:“你要是不急着回去,我带你吃点东西先?”
*
刚才还嘲笑她富贵闲人说走就走,这会儿说走就走的倒换成蒋少。
蒋曜翻出手机,不知在找什么,眼见着手指在微信界面上滑动好半天。谢如蔷想瞄没瞄到,他已先一步找到“关键信息”,随即姿态娴熟地掉转车头。不过十来分钟,便把人领到了一处装潢极新的茶餐厅里。
谢如蔷抬头看招牌,硕大的五个大字:“锦记茶餐厅”;又环顾四周,不得不承认,这餐厅虽路段不错,装潢也下了功夫,但不知是否餐食不对人胃口,又或是宣传做不到位,生意实在冷清得过分。这会儿还正是饭点,但餐厅里数的出来的顾客最多五个,不知道蒋曜这货到底看中了这餐厅哪里?几年前还算是个老饕,如今眼光却下降成这样。
“顾客你好。”
正四下打量着,原本坐在柜台前痴看着店外的少女却已套上件写有餐厅Logo的外套、快步迎到两人面前,一口清脆嗓音打断她思绪:“这边是点餐单,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呢?”
谢如蔷原也没什么胃口,无奈这会儿对上人家笑脸相迎,和对面蒋曜简直如出一辙,拒绝的话却说不出口,只能硬着头皮随口点了几份清淡点心。直等那少女转身去了后厨下单备菜,才忍不住拍了拍蒋曜手背。
“你之前在这里吃过?很好吃?”
“好吃哪能生意差成这样。”
“那你还专门带我来这——”
“意义不同嘛,虽然一看就知道不好吃,”蒋曜说着,把过完热水消毒的碗筷推到她那边,话里若有所指,“但现在物价这么贵,还敢在黄金地段租这么大一铺子,每个月租金少说也是两三万吧?或许人家真有什么过人之处呢。等会儿再看看就知道了。”
这算什么,都市餐厅大揭秘?
谢如蔷简直无语:她平时对赚钱亏钱就没概念,现在有时间,不如回家找老豆要个说法,结果蒋曜却偏拉着她来这无聊消遣?
“实话说吧,”她突然叹了口气,小声道,“你是不是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我现在真的没时间帮你相人,下次好不好?”
蒋曜不答反问,指了指后厨的方向,“你也觉得个女仔靓?”
“当然啦,靓女嘛,不然哪入得了你法眼。”
谢如蔷急着脱身,当然顺着他说。
但细细想来,刚才进门时惊鸿一瞥,那少女模样倒也不枉费她吹捧:她依稀记得那一弯眉若柳叶,眼如小鹿圆圆,鼻梁高挺,鼻翼小巧。鼻头处不知是腮红抑或才刚哭过。微微蹙眉时,总因之显出些无辜可怜的神态。唯一遗憾,不过是皮肤稍黑了些,瞧着像是受过风吹雨淋的——可说到底,真说所谓我见犹怜、弱柳扶风的好样貌也不过如此吧?更别提她是那样显而易见的年轻。
夸归夸,想到这,谢如蔷却不由有些失神。
到了她这个年纪,二十六七,总归也勉强能明白,年轻才是最奢侈的东西。
无论用多少外物掩饰,昂贵的化妆品,配方精妙的水乳精华,乃至经由冷冰冰的仪器后天帮助,然而沧桑和冰冷仍然会从成年人的眼神里透出来,昭示着成长成熟的代价。那些不顾一切的、只属于少年人的炙热和偏爱,是独属于青春的痕迹,于她而言,早已经是一去不回了。
“她……”
谢如蔷笑了笑。
话音却无端端像是叹息:“她是很好看,年轻又漂亮的,待在这里是屈才了。”
“跟你比呢?”
“跟我?”她哭笑不得,话题怎么又转到自己身上来了,只得将话茬原路退回,“你这是要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这种事不都该‘第三人’来评吗,我说的话顶什么用?”
蒋曜:“那,按我的审美,肯定还是你比较好看。”
“……”
“真话啊,没撒谎,别这幅表情。”
也不知道他是故意说两句漂亮话哄她开心,抑或只是纯粹哪壶不开提哪壶,但说归说,能被夸漂亮总是开心,谢如蔷笑着越过桌去、轻推他肩。刚要坐回原地,又听得门口处门帘拂动的细碎声音,视线不由跟着循声望去。
就这么一眼。
她原本想借机拎包走人,此刻却倏而一愣,紧接着霍地站起——
钟……
钟成玉?
连招呼也不知从何开口,她只觉得意外,又暗暗怀疑是否是某种“被安排的巧遇”,不由扭头看向蒋曜,然而双方都还没有任何表示,只听一句“成玉~”自身后传来、飘然落地。
同样自后厨掀帘而出、满面惊喜的少女,仿佛迎上如约而至的恋人般,竟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前,一把扑进了刚进门的男人怀里。
男人比她高过一头,即便被口罩遮住半张脸,仍然能瞧得出清隽轮廓。
面对她的拥抱,虽局促而眉头微蹙,仍没有使劲推开。只任由她泪眼汪汪地控诉,将自己抱得更紧,那少女的激动都写在脸上,嘴里一迭声咕哝着:“你来了,我以为你生气、我上次不是故意的。”
也不顾旁边零星的几位客人如何瞠目结舌,频频向这头张望。
她倒是浑不在意、抱了许久也不撒手,一个劲把眼泪鼻涕往男人西装上蹭了个彻底,“打你电话也不接,你在那里过得怎么样?他们答应你的事有没有做到,有没有人欺负你,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
什么都不告诉你是吗?
谢如蔷听得一清二楚,禁不住冷笑起来
冷笑到旁边食客都将目光转向这边,钟成玉亦在这样的嘲讽中投来不闪不避的直白视线,然而四目相对,手指狠掐掌心,她终究逼迫自己飞快冷静下来,不断默念着不要失态、不要自己作践自己——直咬牙到下颌骨都轻轻颤抖,乃至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逼红了眼,她仍维持着笑容,从冷笑到平静的笑,她看着那头的温馨画面——
这种惺惺作态的可怜、又或是倾诉自己多么不舍多么心痛的场景,在十八岁以后就不属于她,她本就是骄傲的,可以做苦情救世主,却绝不做柔弱女娇娥,
只是,回都回来了,见都见到了,怎么能连声招呼都不打?
“钟成玉。”
“……?”
“看起来,你的病好很多了,都能到处跑了。”
这句话轻飘飘说出口。
一瞬间,那温馨洋溢的画面定格在此刻,那少女满脸疑惑地自男人怀中抬起头,似乎仍有点不太适应这名字从别人嘴里叫出口,傻傻地回头看去,只瞧见头先进门的女客此时冷脸相对,一张精致得不亚女明星的面孔,出落得冷艳明丽,灿若玫瑰,瞪起人来也格外吓人,惊得她一抖擞,又惶惶抬起头,看向眼前、被人“直呼其名”的当事人本人。
你们认识?
她的嘴型如是道。
是那边的人?
钟成玉没有说话。
只是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她肩膀,随即将她小心推到身旁、拦在身后,继而面向谢如蔷,坦坦荡荡摘下了口罩。
这张脸竟还能和无数记忆里的画面重合,是最可怕的。
谢如蔷想,这或许是她十年来能想象到最可怕的画面,因他的姿态,仿佛一瞬间在向她宣告一种毫不畏惧的背叛——也同时是在告诉她,这种背叛不该叫背叛,而是光明正大,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才好。
做错的是她。
走了干嘛要回头?
她不愿意和他握手,更不想要寒暄,一如小时候熊了没几分钟就犯怂,此刻也只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沙发拦了一拦——退无可退。蒋曜见状站起身来,抱住手臂,无言间挡在她身前,然而未及阻拦,钟成玉似乎打定主意要与她“握手言和”,几步走到面前来,便面色平静地绕过蒋少,直直向谢如蔷伸出手。
谢如蔷不愿伸手,却亦看着眼前那只手。
曾经为她不厌其烦粘好墙纸的手,也曾经接过也摔过她的草莓糖;曾经牵着她漫步过校园长街,也曾经为她擦过眼泪鼻涕而不嫌弃她邋遢。曾经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需要再跟他“握手”。
谁才需要握手?
第一次见面的合作伙伴?
粉饰太平的商业情侣?
礼貌性示意的陌生人?
谢如蔷忽的咬牙抬头,猛然用力,将他的手狠狠拍开,只听清脆的一声响,犹如耳光打在脸上。手心隐隐作痛,而她竟笑起来。
“看你过得不错,我良心很安,你身体健康,找到更好的选择,我也替你开心……钟成玉,你前面十年过得很苦,剩下的几十年,再好的人生都值得。我没什么好哭的。”
*
但是。
“但你过得好,以后都跟我无关了——”
谢如蔷说。
高傲如她,直到这一刻,直到走出店门时,仍然是背脊笔挺的。
“这次就当我是犯贱,你做个人吧,看在我们最后分开还算体面的份上,以后看见我,最好绕路走,如你的愿。”
这一字一顿犹如宣告。
她直到最后也没有再看眼前这个钟成玉一眼,将满脸震惊、不知所措的少女,同一语不发的钟成玉抛诸脑后,唯独急匆匆走出老远,忽的转身、却是又扬手给了追出店来的蒋曜一巴掌。
那声音真正响亮。
“还有你,你们,”声音陡然大了数倍。她泪落如雨,仍然声音如常,冷静得可怕,“以后谁都不要再打着为我好的名义来恶心我!离我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