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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他是那样艳丽如花的男子。
      她是如此平淡如水的女子。
      他在城市的每一个灯红酒绿的角落颠沛流离纸醉金迷。
      她从学校到学校一路念到硕士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他们如同两条射线,由一个点生发,然后一步步远隔关山重重。
      那一个相聚的点,是在一九九二年,他们十二岁,一起升入城中同一所中学。
      开学典礼上,他穿一件大红的T—SHIRT,胸前是白森森的骷髅图案,两边肩上各挖空一大块,破破旧旧的牛仔裤足以塞下两个人去。尤为特别的是他脖子上冷光闪耀的藏饰和左耳上奇形怪状的耳环。在当时的小城,这样的打扮已算得上是惊世骇俗,老师同学尽皆目瞪口呆。
      白衣蓝裤朴朴素素的她,一眼看到他,眼里心里都是一亮——在她的周围,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男孩子,光芒四射令人目眩。
      开学前三天,他一直在接受上至教导主任下至班主任的训话,因为他的“奇装异服”,“衣冠不正”。
      毕竟还是十二岁的小孩,虽然任性但还没有强硬到与校方持久抗战。第四天,他来上学时,身上是普通的白衬衫牛仔裤,耳环项链通通不见,只是那神情,颓丧烦躁。在教室闷坐许久,他终于忍不住转头对那个一直盯着他看的小丫头吼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她猝然收回不经意的目光,当时就慌乱难看地红了眼眶,呐呐地道:“我只觉得——你这样穿——也好看——”
      他一时怔住,满心的怒火烦闷陡然变得似乎无所依托无凭无据,口里说着:“你懂什么?”神情却渐渐缓和平静下来。那个小丫头自然被记进了心里,无端地比别人多了一分亲近。
      她长得瘦小单薄,性情羞涩柔弱,理所当然是调皮男生捉弄的好对象。
      她第一次值日,有个男生抢了板擦不许她擦黑板,眼见上课时间分分钟逼近,黑板上还是白花花的一片,她急得涨红了脸,眼里一泓泪水晃晃悠悠。
      他走上来,不说什么,一把抢过板擦,三下五除二,把黑板擦得漆黑程亮。她在一旁怔怔看着,到这时心里的委屈反倒忍不住了,泪水啪嗒啪嗒直直落下。
      下面的男生笑着起哄,他“砰”地一声把板擦敲在讲桌上说道:“她是我表妹,今后谁敢欺负她,我给他好看!”转过头来看到她哭花了一张脸不禁又皱起眉头:“黑板都擦了,你还哭什么?难看死了。”便不再理她,回到自己座位上自顾自地发呆。
      她抬起手背抹抹泪,诧异迷惑——表妹——她什么时候成了他亲戚了?
      从那以后,她多了个名字——“表妹”。
      上英语课,老师让每个人选个同学做搭档上台演练口语。点到他的名字时,有男生悄声笑着念叨:“表妹,表妹,表妹——”他便也自自然然地看向她道:“上来啊。”
      她的脸立刻红如烈火,连连摇头。
      “林和同学,这只是课堂练习。DONT BE SHY。”英语老师亲切鼓励。
      她站起身,一步步如踩在云端。平日里还算流畅的英语全跌进他漆黑漆黑的眼睛里,越想说得流畅自如就越是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想到他定会生气恼怒,她的头越垂越低,不敢去看他的表情——他眼中哪怕是一丝丝的鄙夷也会让她的自尊自信灰飞湮灭啊。
      记不得是怎样结束对话,也不知道是怎么捱完那节英语课,放学后直到教室只剩她一人时,她终于忍不住伏在课桌上哭出了声——她可以被全世界的人看不起,可就是不能在他面前丢脸,不能不能绝对不能——
      不知哭了多久,抬头惊见一个人站在面前——是他。他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温和,看着她说到:“明天还要讲口语,我们练练。”
      在那一刻,她恨不得把今后所有的白天黑夜都交付给英语,只求不负了他眼中的温和,不负了他留下来陪她练习的苦心,不负了他不负了他不负了他——
      那一晚,她连梦话都说的是英语。
      第二天,一连串的句子在两人间如行云流水飘来流去,惊得老师两眼放光,同学又羡又妒。
      而她,除了他眼里的笑意,什么都没看见。
      学校艺术节,他交出的作品是大幅的草书,飘逸飞扬如灵狐惊鸿,铁定拿下书法的一等奖。
      她恰好逢着重感冒,发烧昏沉,但硬是坐在床上咬牙泼墨挥毫,画就一幅雁渡寒潭,累得几乎虚脱。父母心疼她辛苦,又担心这孩子太过要强太重名位。哪里知道,她所苦苦争取的不过是与他一同站在领奖台上。
      果然,他拿下书法的一等奖,她捧回美术一等奖。一色一样的奖品——两匹一模一样的瓷马,放在一起,就是一对。
      初三那一年,他的父母开始翻天覆地争吵。他的父亲把个陌生的女人带回家,母亲也不甘示弱,天天与家里开的□□里的男孩子混在一起。两人到了这一步,偏偏又相互纠缠着不肯离婚,因为都不愿“便宜”了对方。生意搞得一团糟,家里如同军阀混战。
      他开始不爱回家,开始学会抽烟喝酒打架斗殴,开始夜夜狂欢白天就趴在课桌上昏睡百年。
      有次在他睡觉时,老师不满地推了他,他竟突然狂怒地掀了桌子,扬长而去。
      她坐在一旁,在惊天动地的声响中泪湿眼眶。
      就在那天,他离家出走。
      到了另一个城市,还未走出火车站,他病倒了。连日来的放纵和太多的烟和酒毁了他的身体,咳嗽咳得嘴里一片咸腥,吐出一看,血红血红。
      瑟缩在异乡的火车站,他拨通了她的电话。在那样的时刻,他想到的人,只有她。
      向来循规蹈矩的她第一次跷了课,在一群流浪汉中找到困顿衰弱的他。
      他努力笑笑安慰她。
      她的泪水已扑簌蔌地掉下来,突然走过去一把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啜泣呜咽:“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
      他慢慢伸手抱住哭得浑身颤抖的她,勉强笑道:“傻瓜,哭成这样,丑死了。”
      “回去好不好?回去看医生,治病——”她流泪恳求。
      他立刻摇头:“不回去了,死在外面也不回去!”那个家,他死也不要再回。
      她不再说什么,只是一径默默地流泪,一直流到他心烦,再到他终于心软,长长叹口气道:“好吧,不要哭了,我回去就是。”
      听到他这句话,她顾不上擦擦泪水就笑了。她本就相貌平平,此时哭得两眼红肿,鼻子通红,这么一笑,分外难看。但那个笑容,让他不知是感动还是酸楚,竟然也鼻头一酸——原来,世上还有人悲欢笑泪都是为了他,为了他的一个决定而流尽千行泪,又为了他改变决定而含泪展颜。那么一个羞怯听话的小丫头,为他跷课为他奔波为他流泪又为他开怀,为他为他为他,她所做的一切,尽使为了他啊——
      因为答应了她“回去”,他终于念完初中。
      毕业典礼那天恰好是她的生日。
      他送的礼物是一幅两米多的长卷,上面是十九首她喜欢的古诗。行书,草书,隶书,不同的是字体,相同的是用心。
      收到礼物,明白这是最后的告别,她例外地没有哭,微微仰着头,努力使泪水倒流,只愿今后他偶尔想起她时,可以是风清月白的干净平和。
      他站在教学楼的暗影里,看不清楚面容,只看得见他手中的烟明灭闪耀。
      两人都没有说话,大楼里毕业晚会进行得如火如荼,喧嚣纷乱,只有他们这一角是寂静的。
      这一段寂静,后来成了他心中仅留的一角温柔,也凝固了她与世间繁华的所有关联。
      再见面,已是十一年后。
      她被同学拉去参加同学会。火锅吃到一半,进来一个人,高挑瘦削,颜色鲜亮的韩装,面色苍白但如花一般艳丽——是他。
      手中的筷子突然掉到了地上,她急急地想要拾起筷子,又要拢拢头发,也不知道吃火锅的自己是不是满面油光,真正是手足无措。
      更奇怪的是屋子里的气氛在他进来后忽变得异样,那些原本高谈阔论的男生都纷纷收了口,不自然地笑着同他打招呼:“程哥,你来了。”
      他似乎有所察觉,笑一笑说到:“听说同学聚会,我恰好在附近,顺便来看看。”他分明在笑着,她却看到他眼里一闪而逝的复杂的阴郁。然后他的目光停在她身上笑道:“林和,你一点没变。”
      她傻傻地,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点着头。
      他匆匆走了,唇边带着一抹冷冷的自嘲的笑——这是做什么?送上门去让人看不起。他已经是不能出现在阳光下的人,何苦再主动奉上本已支离破碎的自尊任人践踏?
      其实,他只是想见见她。
      红灯绿酒,他只是想念那杯淡茶。
      他一边走一边咳嗽起来,直咳得弯下身子,忽而有一只手迟疑地小心地温柔地拍在他的背上,转头一看,是她。不知怎地,他竟然眼眶一热,多少年了,本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可是这一刻,他红了眼眶。
      “怎么出来了,你们不是玩得好好的?”他转开头去边咳边问。
      她的眼中泪光晶莹,低声道:“他们在议论你,我不想听,就出来了。”
      “你是想来问我,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对不对?好,我告诉你,都是真的。”他的目光如同双刃剑,伤人自伤。
      她咬着下唇,泪水连连跌碎在大理石的地板上——那一同跌碎的,又何止是泪水而已?
      “我今年四月就和LISA一起去瑞士,也算是从良了。”他笑起来。为什么不笑呢?难道相拥而泣?这个结果于他而言还算不得太坏,虽然LISA大他整整十七岁,虽然LISA贪恋的只是他的身体——他除了这个躯壳,还有什么?又哪里值得她泪落如雨?
      她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怔怔地只知道落泪,中间的十一年,去了哪里?
      “傻丫头,还是没长大,怎么在我面前就知道哭呢?”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她泪痕狼籍的脸。
      “为什么?”她哽咽着问。
      “没有什么原因,我一不能念书,二不能吃苦,只能自甘堕落罢了。” 他依然在笑,苍白惨然的面容上那一抹冷冷嘲讽的笑,如针,一针一针刺得她心里生生的疼。
      他始终骄傲,不肯要人同情。她刚才听他们说的,几年前他家的生意破产,父亲坐牢,母亲自杀,他被债主逼得无栖身之处。可是这一切他都不讲,他只说是他自己自甘堕落,那是想要逼退她于千里之外,彻彻底底地挥别过去了。
      四月过去。
      她想,今生是再不能够相见。
      一天回家的路上,他却出现在她面前。黑衣,清瘦憔悴,面色白如苍雪。可是那张面容,仍是让人心惊。她恍惚地想起一个出现在温瑞安小说中的词语——残艳——怕就是说的他现在的样子吧。
      他看着她微笑:“机票推迟了,明天才走。我来看看你,可以吗?”
      她点点头,不争气地又要流泪。这次见面,分明已恍如隔世。以为是再也见不到的人,以为是断送一生憔悴的遗憾,以为是枉自凝眉空自叹惋的无可奈何,可是,他又站在了她面前。直觉上只认定这一刻,是从宿命手里偷来的。
      “那我们出去玩一天,可以吗?”她脱口而出。她只想借一段幸福,借一段回忆,只是不愿一生如冰原荒漠般空白苍凉,其他一切的一切,她不要管也不要想。
      他凝目看她,终于,点点头。
      他们决定去小城附近的一个湖。
      路上,他说是感冒了,时不时地咳嗽。她轻柔地给他拍着背。
      旁边有个小孩,憨态可鞠地学他咳嗽,几乎逗乐了一车的人。小孩的父亲很是抱歉,一直道歉,然后寒暄道:“小子你有福气,女朋友多温柔。”
      女朋友。
      她依然羞涩,立刻红了面颊。
      他突然有些失神,还会脸红的女孩,他多久没见过了?
      风景优美的湖边,他们漫无目的地转悠。
      “我可以挽着你吗?”她问。
      他伸手环住她的肩。
      走着走着,她又像过去那样,轻轻抱着他,把头埋在他胸前。
      这一抱之下,只觉他瘦削异常,她担忧地惊问:“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瘦?”
      “不要说话。”他双手抱着她纤细的身体,在她耳边温柔地说到。
      “真的只是感冒吗?”她又问。
      “不要说话。”他只道。非常非常温柔。
      他的怀抱他的气息他的声音,是她永远的迷幻剂。天地似乎都安静下来,只有彼此的呼吸,轻轻拂在耳迹,应证着这一刻不是梦境。
      她静静落下泪来。而她的面颊上,还感受到另一份冰冷的湿润——那是他的泪水吗?终于,他终于没有再笑,他终于不再戴着面具,他终于肯在她面前放任自己流泪——骄傲如他倔强如他任性如他,这一行泪水,在心里忍了多久?
      不知相拥多久,他温言道:“不要哭,乖,不要哭。”
      “我很高兴,我没有想要哭,和你在一起,有这一天我很高兴。”她孩子气地抹着泪水。
      “那笑一笑。”他用手替她拭泪,轻轻吻她的额角。
      他取下她头上那个老土的发夹,散开她的发,以手为梳,穿梭过那三千青丝,一遍一遍又一遍。
      “披着头发更漂亮,你知道吗?”他微笑说道。
      “好,那我今后都披着头发。”她认真地点头。
      他采来野花,编成七彩花环。
      “是不是要送给我呀?”她快乐地问。
      “喜欢吗?那自己来拿啊。”他把花环抛向天空,两人追逐嬉戏。
      阳光一径地灿烂明亮,天空碧蓝透彻,湖水晶莹,繁花似海。
      她笑得躺倒在草地上,二十三年来,不记得有这么快乐过。
      那是别后相思君莫管,年少逢春,只合开欢宴。
      又管他这是谁的春天,谁的欢宴,谁的相思被浪掷在迢迢似水流年。
      “起来再玩。”他笑着拉她。突然,他身子一晃,一手抚额,蹲了下去。
      “怎么了?”她急忙扶他坐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没事,突然有点头晕,大概是玩太累——”他话未说完,便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他苍白修长的手捂在唇边,捂得很紧,但依然有殷红的东西沁出来,沁出来,一直沁出来,淅淅沥沥地渲染在他的衣襟上和她的惊恐里。
      仿佛有黑色的幕布一点一点一层一层压向他的眼帘,他费力地笑笑,只怕会吓着她:“不怕——我自己明白——”
      她扶着他,如化身石雕,不能思考,只觉蚀骨的冷,冷得泪水都凝成了冰,流不出来。
      “我知道有这么一天——才纵容自己去——看看你——”他低低说着,血,更多的血溢出他惨白的唇边。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地抱着他,抱着他。
      他眼神平和,如花一般艳丽的面容褪尽血色,宛如冰雪揉成的玫瑰。
      “我去叫人,你再坚持一下,我这就去叫人!”她眼见他又是一口鲜血吐出口来,方被心中的剧痛逼得惊醒,疯了似地去叫人。
      他拉不住她。其实,他多想她就那样静静地抱着他,直到死亡的寒冷冻结他的心脏。
      “林和。”他低声唤她。
      短短的两个字,耗尽了一生的眷念。
      她没有听见。
      没有人听见。
      天地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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