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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春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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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西苑,再过陟山门到液海琼岛,宫墙内那一声声聒噪的喧哗渐渐听不到了,耳根子终于清静下来。
萧靖踏着最后一级石阶登上山巅,半步没歇,仍是行云流水般的轻快。
旁边撑伞伺候的内侍却有点撵不上脚踪了,闷声带喘一溜小跑紧追着,身上早已淋得浸透。
近午时分,天色竟暗如黄昏,神霄宫内外破例又重新掌起了灯,雾腾腾的光在暴雨朦胧中迷离勾勒出殿宇恢弘的轮廓。
还没等刚上月台,门口值守的内侍就已经迎上来打躬,陪着小心地跟脚往里走。
萧靖拿余光瞥了两眼,左右果然换了一茬儿人,但都脸熟,全是从司礼监新调过来的。
哪怕只是随口的一句话,下头也要当成头等紧要的事,处置的利索妥当,这才是听喝办差的模样。
他眉梢微扬,似乎尚觉满意,脚下却一丝没停,转进右手边的通廊:“陛下那儿报过吉了么?”
领班的内侍赶忙呵腰:“回二祖宗话,报过了,老祖宗亲自出来瞧的雨势,说这是主子万岁爷的功德,除了当值的,其余都叫进宫报喜去了,声儿越大越好。”
萧靖脑中打个回旋,回现的却是那位丽妃娘娘被风卷去龙凤盖头时的狼狈模样。
他唇角薄凉地一抿:“老祖宗出来了么?”
那内侍赶忙又应:“回二祖宗,正在小值房歇着,没让人在边上伺候。”
萧靖点点头,挥手命各人自去当值,一路走到廊底,在那扇虚掩的小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听里面应声后才走进去。
值房不大的书案旁,两鬓苍然的司礼监掌印谈闳负手伫立在窗前,十来天的工夫没见,身子似乎又清瘦了两分。
萧靖眼中的冷漠一瞬便随着微笑暖开,眼底盈起不可言说的亲近,取了褡护过去,披在他略显伛偻的肩背上。
“外头风大,干爹当心身子,千万别凉着。”
“透口气而已,哪有那么不经事。”谈闳脸上同样春风和煦,嘴上打诨,却抻了袖子,目光仍旧掠着窗外。
雨势眼瞧着更大了,檐口下滴水成瀑,远山近海都像笼在氤氲的雾气中。
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景了,一时还真让人挪不开眼。
“人瞧见了?”他负手凝望,半晌才开口。
萧靖在边上专注替他捋着衣裳:“瞧见了,跟南姜那边回禀的一样,果然跟之前选定的颍川王妃有六七分像,依着干爹的吩咐,儿子已经安排妥当。”
“传报不是说像得十足么,到你这儿怎么成六七分了?”谈闳的笑半隐在深刻的皱纹间,似还带着揶揄的味道,“说来我听听。”
萧靖没立刻答话,捋平了褡护的后襟,又从他背上朝两边肩头轻掸过去,就势俯近:“儿子以为,光凭长得像不成,刚才借着传旨当面搭了两句话,性子上出入还是大了些。”
谈闳游散的目光开始敛聚,颔首道:“这说的是,容貌倒是其次,心性才是关键。可也不要紧,刚入宫的哪个不带点棱角,过些日子就方正了。”
他顿了下,干涩的语声也压低:“不必心急,这事儿还得一步步来,只要把这个南姜贡来的女人用好了,咱们就只管静观其变。”
“儿子明白。”
萧靖略一躬身,眼底精光闪现:“那回头咱们便依计行事?”
谈闳轻舒了口气,目光又和淡下来:“你精细,只管放手去做,不必样样都问过我。”
身边最知近,又是信之不疑的人,自然没什么隔碍。
萧靖眼中平添了一丝快慰:“又熬了半个月了,您老回去踏实歇着,今晚由儿子来守。”
谈闳在他臂膀上轻拍两下:“歇不得了,主子没撤醮坛,还要继续闭关,又刚下了口谕传召太子殿下。外头的事儿更要紧,须得靠你担待,去吧。”
“召见太子?”萧靖面色一滞,惊疑地凝着他。
谈闳默然望回窗外,原先清朗的眉目间像也罩起了一层阴云。
疾风乍起,雨丝飘飞进来,扑打在脸上,凉意凛然。
“主子打算下月寒食节典仪由太子殿下代行大礼……人八成快到了,旨意回头就由你来传。”
说完转身出门,身影很快隐没在精舍外的赭黄帐幔后。
萧靖眉宇间的戾色半晌才淡去,也没多呆,走出值房,步子越来越快,转进通廊一路到小厅。
旁边当值的内侍瞧出这位二祖宗似乎心绪不佳,着意加了两分小心奉上茶水点心,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那茶已沏了有一会子,照他的喜好仍有七八分烫。
刚端起来,脚步声便由远而近,吕承安转进来,起初到门口时还带着两分急切,等跨过槛立时就缓了下来,轻慢地上前呵腰,刚唤了声“督主”,抬头望见他面色不豫,话便没敢再往下回。
萧靖没言声,两道微眇的目光盯着手中的白瓷盏。
茶水中,金山时雨的嫩芽静静铺散在底下,汤色清澄透亮,浸泡的两朵白梅却尚未打开,含苞半露的悬浮着。
他托盏的手徐徐摇动,让那两朵梅在茶汤里晃荡。
渐渐地花瓣才开始舒展出该有的模样来,可等水静之后,蓦地又一头偏沉着倒扣下去,萼片根根向上竖起来,棘刺似的扎眼。
他眉间凛蹙得更紧,品茗的兴致一扫而空,搁手将那白瓷盏在几面上重重一顿,茶水登时泼出半盏来。
吕承安惊得浑身一悚,眼瞧着茶水漫淌过几面,滴落在金砖上,愈发不知这位爷为了什么置气,却偏偏叫自己赶上,一时更不敢言声。
“丽妃娘娘去坤宁宫了?”
萧靖悠缓地开了腔,仍是和风清淡的调子,听不出丝毫疾言厉色的味道,但那股子阴寒劲儿却分明能透进人股子里。
吕承安赶忙呵腰回话:“回督主,去了,不过今儿皇后娘娘参的是明心如意禅,一时半会儿且完不了,这会子人还在那候着呢。”
萧靖鼻中嘁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好,把这里拾掇干净,你先过去,我稍后就来。”
他起身,步履轻慢地走过通廊,停在一扇大窗前。
外面依旧是黑云盖顶,不辨天时,雨声隆隆,几乎像在耳边敲锣打鼓似的。
从这里看,山下一览无余,陟山门外隐约有几点提笼灯火亮起。
萧靖唇角掠过一丝凉薄的浅哂,面无表情地俯瞰着那顶红缎金顶的宫轿从山脚处徐徐抬上来。
约莫盏茶的工夫,轿子终于落在殿前的玉阶下。
等里面的人出来,由下头的奴婢引上月台,他才迤迤转身,跨出殿门时,脸上已是含笑恭敬的样,迎前几步,打躬行礼:“臣萧靖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澜建瑛一身朱红团龙锦袍,负手望他打量了几眼,示意平身:“不必多礼,萧厂臣兼着司礼监和东厂的差事,又连日陪侍陛下大醮祈雨,当真辛苦了。”
“臣是天家奴婢,尽忠社稷乃是本分,怎敢当殿下谬赞。”
萧靖说完这句话才收了礼数,比手做请,伴着往里走。
澜建瑛撩袍迈过门槛,朝通廊深处望了一眼:“近日来,圣躬可安泰么?”
表面听着是儿臣对父皇的关怀,实则不过是暗中探询罢了。
萧靖故意蹙了下眉,挥手叫左右都散了,这才挨近:“太子殿下问,臣不敢瞒着。其实不大好,打从冬天那回染恙之后,圣躬便一直不爽利,殿下也是知道的。这些日子打坐也就是个把时辰,比不得从前了。”
澜建瑛啧唇肃然起来,眼底泛起不易察觉的亮色:“上回问安眼见着中气尚好,才两个月的工夫怎么就……不成,稍时面圣我便奏请侍疾。”
言罢,急着就往里走,才刚迈出步子,便被张手一拦。
“殿下且慢,陛下方才已传了话,今儿不见。”
“什么?不是……”
萧靖没立时答话,朝身后瞥了一眼,压声道:“虽说祈下了这场喜雨,可毕竟已经落了半年的灾,陛下的心情也没好到哪儿去,八成为了这个所以没让撤醮坛。”
说到这里,觑着对方眸中已然难以掩藏的不豫,又撩唇淡笑:“不过,臣这里还有道旨意,也是喜信儿。”
说完,迎着对方诧异的目光,侧身让在一旁。
这便是需要入内密奏的意思。
澜建瑛略点了下头,由他引着走进前面不远处的小厅。
那里已经拾掇干净,桌几地面都抹得一点也看不见。
“到底什么旨意?”澜建瑛见他叫旁边的内侍都退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萧靖不慌不忙,亲自将茶水恭敬地端到跟前:“殿下忘了?今儿已经是二十八,再过几日就到寒食了。”
“寒食怎么了?”澜建瑛拧着眉头,忽然心中一敞,“莫非是节庆典仪的事?”
“殿下天纵英明,一猜便中。”
萧靖低声恭维,又将声音压低了两分:“圣意已定,寒食节典仪不亲至,一切由太子殿下代行大礼。”
话音未落,对面那两道探询的目光霍然亮起来,但似乎又有些不敢确信。
“这……依萧厂臣看,陛下这是什么圣意?”
已然洞若观火的事儿,居然还明知故问。
萧靖暗抿了下唇,躬身将茶盏送到他手中:“圣意岂是臣能随意猜度的,但既然在宫里领着差事,便时刻想的都是替陛下分忧,将来也是替殿下分忧,不敢有丝毫懈怠。”
“好,好!”
澜建瑛欢然将那盏茶接在手中,饮了一口:“萧厂臣公忠体国,实乃社稷柱石!”
萧靖垂首掩着眸色中的冷意,稍稍凑近:“多承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不过,臣斗胆说一句,寒食典仪的事儿,殿下还是该向皇后娘娘禀奏一声比较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