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鬼》曲色

1、新衣服

　　我是一只笨鬼，也是一只倒霉鬼。
　　离开肉身三十天了，仍找不到回阴间的路。
　　我飘落在尘世。白天躲在身前的那个宿舍睡觉，夜间四处游荡。
　　我渴求回到阴间。路过奈何桥时喝一碗孟婆汤，忘却尘事。可是我等了三十天，仍不见传说中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生前，妈妈常说“遇见你鬼都会倒霉的”。我想这句话大概是可信的。
　　生前，我不喜热闹，讨厌浮华。可如今，我极爱去人多的地方。做了太久的孤魂野鬼，我喜欢人气，喜欢呆在校园。
　　晚上七点左右，学术厅有一场学术报告，主题是“用开发性金融的方法推进西部大开发”。和我生前学的专业有关。我想去。
　　从上铺的蚊帐内跳下来后，对着大长方镜，我用手搭了搭头发。本想涂点胭脂抹点粉用檀木梳梳理长发，但是我拿不动。我想我是世上最无用的鬼了。
　　身上的那条白色连衣裙穿了三十五天了，脏兮兮的，纯白色已变成泥浆色了。看着锁在柜子里的那些漂亮衣服，真想换一套。可穿上后，它们会自动脱落，原封不动地摆在衣柜。唉！我想我这辈子都只能穿变色的白色连衣裙了。
　　离开宿舍后，我走在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上。我喜欢散步，又不想吓着别人。我一边走，一边哼着这段时间宿舍常放的《城里的月光》。
　　“见鬼，怎么走路的，瞎了眼啦，摔坏我的电脑怎么办？”
　　啊？撞到人了。我舔舔舌头，一脸歉意的望着前面的学姐。她长的真漂亮，细细的眉，小巧的脸庞，水汪汪的眼睛，齐肩的金发垂落在胸前。
　　“看什么看？”学姐不耐烦的瞪了我一眼，甩甩手，“走吧，还不让开！算我倒霉，就当被鬼撞了。”
　　“啊！姐姐，你好聪明，你怎么猜到我是鬼的。”好佩服哦！
　　“神经！”学姐回头瞟了一眼，“看你长的人模人样的，竟是个疯子。”
　　她怎么可以这样骂我。太没修养了。明明撞见鬼了，还说我神经。她一定比我更笨。
　　猛吸一口气，身子飘起来了。浮在半空，风儿吹过，长衣飘飘，一头枯草似的长发四处飘散。凝神吸气，努力想登陆地面。却浮得更高。要怎么下去呢。我很懊恼地抓住衣裙。
　　“妈呀！鬼呀！”
　　漂亮学姐尖叫道，吓得花容失色，扔下手中的电脑就逃。
　　“姐姐，你的电脑。”
　　我一边大叫，一边飘去接住电脑。刚才姐姐还骂我瞎眼，摔坏她的电脑怎么办，现在却故意扔在地上。前后行为矛盾，莫名其妙！
　　我抱住电脑。电脑好重。我担心它会压死我。
　　“见鬼了，跑这么快？电脑呢？”
　　迎面走来的高个字学长拉住漂亮学姐，吼道。
　　“鬼，有鬼。”漂亮学姐抱住学长，口齿不清的说道。
　　“你才是鬼呢。校园里哪有鬼。”高个子学长不信，痛骂学姐。
　　他不怕鬼，太好了。可以把电脑还给他们了。我真的抱不动了。
　　“电脑在这。”我朝高个子学长招招手。
　　“妈呀！白色连衣裙！”高个子学长脸色变色极其苍白，连连指着我道，“你是那个电台里传言被□□的那个女学生。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不要害我们。”
　　嘻！被□□！学长的想象力可真丰富。他一定是听了电台里午夜常放的那挡节目“午夜末班车”。可是，我不是那个女鬼。我一点魔力都没有，更不会让看见白色连衣裙的人离奇死去。
　　“快把电脑拿走。”我现在身轻如燕，哪抱的动三公斤左右的电脑，这简直不是要我的命吗。
　　“别，别过去，我害怕。”漂亮学姐拽住高个子学长的衣服不放。
　　真是胆小鬼！我又不会害他们。我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你真的不会伤害我们？”高个子学长问，试着走了几步。
　　“恩”我点点头。我这么善良，又那么笨，怎会去害人呢。人真是多疑！
　　把电脑还给他们后，我准备飘走。耽搁这么久，报告会早开始了。迟到了！
　　“真晦气！撞鬼了！”学姐战战兢兢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都怪你，那么多条路你不走，偏走这条荒路。”
　　“你说那个女鬼是不是个冤鬼？赶明儿咱们买些黄纸，冥钞，去寺院拜拜佛，让她别缠着我们。”
　　“也烧些衣服。她那件白裙看起来好旧。一定是个穷鬼。”
　　哇，有新衣服穿了。好幸福！我掉转头，朝他们鞠鞠躬，谢谢。
　　他们俩见到我像见到什么妖魔似的，向后退了几步，“别，别过来。你要冥钞，衣服，我们回去就给你烧。”
　　哦，真扫兴，他们怕我。
　　可是，几天后，我仍没有衣服穿。他们不知道这些衣服是给谁的。那些衣服肯定归公了。
　　我看着身上的这件白色连衣裙，抱歉的说道，不好意思。你得陪我很久很久了，虽然咱们俩成天呆在一起很闷。我会努力给你找个伴的，相信我。
　　可是，这个伴去哪找呢？

　　搬新家
　　上次事件后，校园里闹鬼的事传的沸沸扬扬。人人自畏。“白色连衣裙”的鬼故事越传越恐怖，夜间看到白衣服就误认为是鬼。一时间，各个宿舍玩遍了占卜，请碟仙，筷仙等术数，号称“神婆”的柳学姐亲自到几十里外的清虚观求了数十道符咒，私下分发到各个宿舍。
　　那道黄黄的，画着圈圈点点的鬼符贴在门上，据说能驱邪避鬼，保佑平安。学姐们找来502胶水，透明胶，双面胶，轮班加固。刮风下雨，电闪雷鸣时，几双眼睛更是盯直了护身符。
　　如此，我有些惶恐不安了。宿舍呆不住了，夜间也不敢出去晃荡。只好搬家。
　　图书馆荡漾着浓厚的书香气，白天夜间都极为安静。宣传无神论的老师们也不会作法事，贴符咒。很适合居住。
　　拎着穿了四十天的白衣裙，孤零零的来到图书馆。
　　图书馆坐落在一片林荫之中，光线极暗。
　　我躲在顶层的书架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学姐学长们盲目找寻。
　　很多时候我是很安静的。
　　晚上九点五十分，距图书馆关门还有十分钟。
　　我从顶层的书架探出头，伸伸懒腰，打个呵欠。破旧的连衣裙在空中飘曳。真想换一件。
　　小说栏的书架旁，一个娇小的学姐聚精会神的搜寻着有关鬼神的书籍。她踮着脚，身子巍巍颤着，翻着一本本白里透黄的白皮书。
　　“里面借书的同学快点，要关门了。”
　　清点书籍的管理员阿姨在门外大吼道。好凶！
　　小学姐有些着急了，额上直冒冷汗，嘴里喃喃念着“搜神记，搜神记在哪。老天，如果真有女鬼，那请帮我找出来吧。”她合着双手，对着天空拜了又拜。很诚心的样子。
　　恩，小学姐叫我帮她找书？爱看鬼神之类的书籍？我点点头，“好啊。我帮你找找。”
　　向下瞟了一眼。咦，不就在面前嘛。小学姐真笨。
　　“谁，谁在里面？”小学姐慌张的看了看四周，声音颤抖抖的。
　　“是我。学姐，你不是要我帮你找书吗。书就在你面前。”
　　“你，你是谁？”小学姐吓的脸色苍白，怯生生的问“你是白衣女鬼？”
　　“恩”我点点头。“小学姐，你的书？”
　　“快点，要关门了。”
　　“代书板？怎么搞的？耽搁了半天什么没找到。还没规没矩的。站住！”
　　管理员阿姨铁着脸，指着掩面跑出来的小学姐问道，“怎么了，撞鬼了？”
　　“女鬼，白衣女鬼？”小学姐失魂落魄的叫道，跌跌撞撞的向外跑去。
　　“我看她铁定中邪了。哪来的鬼，胡说八道。算了，借阅证在，跑不了。明天找她算帐。”
　　小学姐的书忘了拿了。怎么办？她们看到我肯定会吓死的。
　　怎么办？
　　我吹了吹口气，把书从书架上拿下来，躲进书里，带着书一起飞。这样她们就不会看到我了。
　　刚飞出图书馆外，回头就看到图书馆阿姨两眼发白，倒在地上。她怎么了？中暑了？摸摸额头，天气真的很闷热。
　　我飞的高高的，暗自想，别人不看天空，就不会看到一本会飞的书。
　　学姐还未走出树林，我大叫道，“学姐，等等，你忘了书了。”
　　“不要了，我再也不要了。”
　　“为什么呀？”那么辛苦的找书，为什么又不要呢？真奇怪！
　　“你喜欢就拿去吧。我本来就没想要。”
　　学姐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匆匆向灯火通明的宿舍区奔去。
　　“学姐，学姐”怎么又跑了？
　　我跺跺脚，无奈地看着她往我禁止去的地方奔去。

　　“呵呵，真是只笨鬼。”
　　天籁般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微夹杂些笑声。清清淡淡。好若穿透了几层尘垓。
　　“千里传音。”好像在电视里见过。“你是谁呀？怎么知道我是只笨鬼。”
　　只有妈妈才这样说我。
　　“呵呵”依旧是好听的声音。却不知道声音的主人。
　　“别走哦。等等我，我先把书还给小学姐。”
　　“不用去了。穿一身白衣会吓着别人，躲在书里就不会呀。你见过会飞的书吗？”
　　“那管理员阿姨她......”
　　“不是中暑。呵呵”
　　啊！真是笨死了。
　　“可是小学姐不是在找有关鬼怪的书吗，为什么还怕鬼呢？”不明白。
　　“听过‘叶公好龙’的故事吗？傻瓜，喜欢某件东西和真正见到时的感觉是不同的。”笑意越来越浓。可是感觉好亲切。像妈妈骂我时的温柔。
　　“知道你刚才的行为像什么吗？”他又问，仍是隐不住的谑笑。
　　像什么？哦，想想。天！“掩耳盗铃！”
　　我羞红了脸。吐吐红舌。他应该看不见吧。
　　“呵呵，明白了。”
　　当然。有时我是很聪明的。“你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你。”
　　我从书里钻出来，立在一棵水杉旁，偷偷的瞄了瞄树影班驳的上空，零零落落的几颗星，一弯镰刀月挂在树梢，几只麻雀跳跃在枝头。可是没有人啊。他在哪儿呢。
　　“想知道？”声音里有一丝踌躇，顿了顿，“你见到我后会后悔的？”
　　“为什么？你长的很难看吗？有三头六臂？面目狰狞？”姐姐对她的网友常常这样说。
　　“呵呵。”他笑了笑，“你还是那样可爱。”
　　“你认识我？”
　　他没有回答。我继续追问，“出来呀。我想见你。”
　　“见我可没什么好事。”他笑了笑，“小公主，守护神是不可以在守护的人面前现身的。”
　　小公主，守护神？我掏掏耳朵，大概听错了吧。鬼有守护神，猪都会上树了吧。
　　“我不管，我一定要见你。否则……”
　　“否则我死给你看。”他补充道，“调皮。”
　　呃，我又没说我要死。我摸摸后脑勺，捡了根树枝在空中乱舞，“你一定认识我，对不对？好不公平，我都不知道你是谁。”
　　“呵呵。”他笑了笑，“我是风璃，小公主。”
　　风璃？我小声重复。“你是我做鬼以来第一个朋友，我一定会记住你的。”
　　“哦，那记住你的话。”风璃停顿了一会，说，“南海龙王和东海龙王酒后挑衅滋事，斗法降雨，现东南部频频降雨，洪水犯难，死伤无数。上面已降下旨意，让我阻止，以免危及更多无辜的人。小公主，这段时间，你要好好保护自己。”
　　啊？有这样的事？“你快去吧。南海龙王和东海龙王真可恶，你一定要好好惩罚他们。”
　　风璃笑了笑，“知道。”
　　然后，他走了。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还是没见到他。真是懊恼！我抱着书，从一楼图书馆的窗户内钻了进去。馆内空荡荡的，黑漆漆的，那个被吓晕的阿姨也走了。真是安静啊！
　　看看书吧。妈妈说，笨不要紧，但不可以懒。知识使人聪慧。
　　书架后面似乎有呼啦啦翻书的声音。难道有人被锁在里面了？谁会这么笨，比我还笨？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后排的书架有点点星火，像夏日萤火虫聚集起来的白光。
　　“别过来，小笨蛋。”
　　寒冷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冰凉刺骨。天！他是人还是鬼啊？

　　心惊胆战地仰望上空，呵，没人啊！莫非他会隐身？天，不要吓我？
　　“笨蛋。反应迟钝。”
　　怎么又骂人？我噘起嘴，寻声，抬头望向墙角的亮光。
　　一黑影侧着脸慵懒地斜靠在书架上，纤长的胳膊夹着一本书，黑色衬衣浅色休闲裤，发丝稍长，层次分明的黑发分布在颊边耳际。淡淡的背影，透露着拒人于千里的冷漠。
　　“为什么不能过来？这地盘又不是你的？”
　　“想死吗？我不介意吞下一只笨鬼。”
　　没回头，只见一根根黑发在半空飞舞着，冰冷的声音似从北极的冰山上飘来，蕴涵着千年的寒气。好可怕！
　　“你......你开玩笑。”
　　我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道。
　　“是吗？”
　　“当然。”我抬起头，大义凛然地说“我是鬼，才不怕你呢。”
　　“真的吗？”一声低叹，充满了不屑。
　　猛一抬头，一个眼角流血的头颅围着我飘来飘去，只有三根指头血流不止的一只手在我身边乱抓着，粘乎乎的血液一滴滴从半空落下来。空气中弥漫着血的味道，好难闻。我闭了眼，抱着胳膊，浑身颤抖着。
　　“胆小鬼！离开这儿，否则别怪我把你吃了。”声音淡淡的，却让人不容怀疑话里的真实性。
　　“你好霸道。”我仍不敢睁开眼。我讨厌血。
　　“霸道？”
　　“不是吗？这图书馆又不是你的地盘，凭什么我不能呆？”
　　我紧紧握着双手，祈祷着不要惹怒他。他，看来不是好惹的角色。
　　“敢顶嘴？找死啊？”
　　又是一声怒吼，随即而来的旋风刮得我几乎站不稳脚。脑海中刚才那些头颅断手鲜血一起向我飞来。不是看不见了吗？到底怎么回事？
　　“胆小鬼。没用的，你以为闭上眼就能避开一切吗？太天真了。”
　　“你......你是个混蛋，大坏蛋。”他怎么可以这样欺负我，太可恨了。
　　“什么蛋？”
　　没听见吗？我不介意重复一遍“菜市里坏掉的臭鸡蛋。”
　　“哈哈哈”
　　听见他的笑声，犹豫了半天，我睁开眼。四周那些可怕的东西不见了！他，一定是试探我的。幸好没中计。
　　“你是不是长的很难看，怕别人看见你的脸后嘲笑你，所以赶我走？”我小心猜测着。“放心啦，我不会笑你的。”
　　仍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那修长的身影一丝不动的斜倚在书架旁。
　　“谁告诉你我很丑？笨蛋！你只会说这一句吗？”
　　恩，我只想得到这一句啊。“你没听过吗，‘长的丑不是你的错，出来吓人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一定是怕吓着我了，所以才躲起来的，对不对？”
　　我悄悄瞟了眼上空。
　　漆黑中闪过一道亮眼白光，我定神，抬头，天花板上一张放荡不羁的脸盯着我大笑。
　　我揉了揉眼睛，低头，一双黑亮的眼睛如鹰一样盯着我，温润的气息席卷着我的思维。我瞧了半天，方才回神。口中大呼，“天花板上的那张脸。”
　　“果然反应迟钝，后知后觉。”
　　他双手放在胸前，正对着我，没表情地说道。
　　“你是鬼？”
　　我惊叹。噢，终于有同伴了。
　　“鬼有影子吗？”他反问道。
　　没有。可是光亮的地板上有他的影子。他是人。我是鬼。我不怕他。我盯着他的脸，他的眉头紧皱着，像奶油蛋糕上的白色小花，紧紧旋在一起。看起来很不舒服。我走过去，抚上他的眉，想帮他抚平。
　　“你干什么？小笨鬼。”他拉下我的手，凶巴巴地问。
　　“你凶我？”我瞪了他一眼，“你是人。我才不怕你呢。”
　　“真不乖！”他的手瞬间拉的长长的，掐着我的脖子。随即，似有一根鱼刺卡在喉咙处。我拼命挣扎，可是，只是徒劳。我后悔了，我不该惹怒他。他是人，我是笨鬼。我斗不过他。
　　突然，他的手松了，盯着我的脚。吸一口空气后，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向了我的脚。脚上，穿着一双毛茸茸的拖鞋，粉色的鞋面，鞋面上画着可爱的小猪，那是我最喜欢的。穿了很久了，比白色连衣裙的时间还长，鞋面很脏。
　　“这是最新式的打扮吗？白色连衣裙配冬天的拖鞋？”
　　我翻了翻白眼，脑子一片空白。我不知道他疑惑什么，很正常啊。
　　“天！真是见鬼了。”他大笑。
　　“你本来就见到鬼了。”我不是早告诉过他吗，干嘛大惊小怪。“你有失意症，对不对？”
　　“无药可救。”他大吼道。
　　“药没法救，还可以打点滴，输液啊。”
　　“你......”他挥挥衣袖，警告道，“小笨鬼，下次离我远点。我来的时候，你绝不准出现在我的面前。”
　　“为什么呀？”他怎么还是那么霸道。
　　“我不想死。气死。”说罢，他宛如一缕白烟，消失了。
　　我爬上窗顶，盯着外面的天空看了许久。我从不知道，我会气死人。我也不知道，人被气死是什么表情。我很想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