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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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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卓熠还没自报家门之前,马车里的叶雪烛就听出这是谁了。
且断定这个混球一定来者不善,是冲着她的。
叶雪烛叫卓熠混球,还真不是骂他。
当初,这混球随他调任到此的父亲,入住寒宵城的第一天,就仗势欺人,在闹事纵马,伤了好几个无辜百姓,还险些闹出人命。
那日,叶雪烛从书院下学刚好撞上,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一番较量之后,最终,叶雪烛押着被她制服后,五花大绑的卓混球,去城守府为无辜被伤的百姓讨要说法。
能放任儿子如此为非作歹,卓文翰也不是个贤良方正,大公无私的人。
但碍于叶雪烛是威远将军的掌上明珠,才不敢造次,按照叶雪烛的要求,押着他的混球儿子,去受伤的人家里赔礼道歉,又赔了人家药钱和误工钱。
从前横行乡里,胡作非为的小霸王,初来乍到寒宵城,就被人如此修理了一番。
最要紧的是,揍得他毫无还手之力的,还是一个比他年纪小的小姑娘。
颜面尽失,做不成小霸王的卓熠,从此就与叶雪烛结下了梁子,隔三差五就要给叶雪烛找些麻烦,却回回都被叶雪烛揍的喊“姑奶奶饶命”。
可这混球总也不长记性,变着法的作死讨打。
叶雪烛一度认为这姓卓的小子脑子可能有问题,还曾想过找个合适的机会,请顾寒时给这混球诊一诊。
叶雪烛打量着站在车下不远处的卓熠,五年了,这混球没变,笑起来依旧那么邪气,叫人忍不住想挥拳揍他。
卓熠勾着唇角,死死盯着叶雪烛,那目光像极了一只锁定猎物的饿兽。
叶雪烛站在那里,由得卓熠盯,看起来冷静镇定的不像话。
可事实上,叶雪烛负在身后的手却抖得厉害,焦虑到快不能呼吸。
这自然不是因为卓熠那个混球。
真正令她在意的是,那些从前把她捧在手心里,还为她取了“明烛儿”这个爱称的城中百姓,如今是如何看待她的。
其实,早在卓熠提出要一一核对慎王的随行仆从时,叶雪烛就想站出来了。
可她准备了一路,准备了整整八个月……不,打从五年前,她离开寒宵城的那一日,她就已经开始准备,却至今也没准备好重新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件事。
是的,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明烛儿胆怯了。
不,她才不是什么明烛儿,她就是个再渺小无能不过的凡人。
她无法令大伙儿在那场灾难中丧生的至亲至爱都活过来,也不能令那些在灾难中落下伤残的人恢复健康。
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的滋味,好可怕。
但该面对的终究是要面对,这是她踏上归途的第一日,就想明白的道理。
逃避只有第一次和无数次,所以尽管怕,但她还是站出来了。
临出马车前,叶雪烛对再三阻止她的楚宥说:“殿下一定答应我,无论待会儿发生什么,殿下都不要出面。”
她自己事,她自己来扛,绝不能连累慎王。
人群中不知谁轻呼了一声“明烛儿”。
“那是明烛儿?”
“看着像。”
“不是像,那就是明烛儿。”
“是明烛儿,真是明烛儿!”
“……”
雨天傍晚,本该冷冷清清的寒宵城外,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
百姓们围拢在一队停在城门口的马车周围,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站在车辕上,站在细雨中那个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如松的少女。
马车前,卓熠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叶雪烛身上挪开。
只见他装模作样地翻开手上的名册,又煞有介事地查找一番,最终指着名册上的一处,朗声道:“叶雪烛,原东宫侍婢,今慎王府贱奴。”
“没错。”叶雪烛语气平静的说,“既核对过了,就请让开。”
“若我偏不让呢?”卓熠往前一步,挑衅意味十足。
叶雪烛见卓熠脚步有些踉跄,先是眉心微蹙,迟疑片刻后,才横他一眼,“好狗不挡道。”
“你骂我是狗?”卓熠怒极反笑,“若我是狗,你又是什么东西?连过街老鼠都不如,你这腌臜下贱的小杂种!”
“你住口!”马车里兴来听卓熠骂的实在难听,气得浑身发抖,一时顾不得规矩,大声喝止。
软榻上,楚宥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阴郁来形容。
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中,此刻杀气冲天。
偷瞄了楚宥一眼的兴来,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才又冲着车外喝道:“慎王殿下面前,岂由得你一介草民放肆,还不滚开。”
侍卫长也看不惯卓熠当众欺辱平日里待人极好的叶雪烛,于是一手按在腰侧的佩刀上,拇指轻轻往上一推,露出一截森白的刀刃,“慎王殿下有令,还不快滚!”
卓熠不滚,反而挺直了腰杆,抬高嗓门,义正言辞地对马车里的楚宥说:“慎王殿下,叛贼叶天钧之女叶雪烛,是身上流着蛮夷之血的杂种,此事尽人皆知。草民不过实话实说而已。”
正如卓熠所言,叶雪烛的确不是血统纯正的大夏人。
而这个事实,叶雪烛也是在当年屠城事件发生以后才知晓的。
当年事发之后,人们心里都不免有个疑问,一向忠君爱国的定国公,威远将军叶天钧,为何会突然与青芒草原上的蛮夷相勾结,叛出大夏?
究其根源,这与叶天钧的血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事后经查,原来叶天钧并非老定国公叶青南的嫡子,而是老定国公与来自青芒草原上的蛮族女奴,所生的儿子。
老定国公钟爱那女奴,更是疼爱那女奴为他生下的这个儿子,当年便瞒报了叶天钧的出身,谎称叶天钧是其明媒正娶的夫人崔氏所生的嫡子,叶天钧才得以顺利成为定国公府的世子爷,最终承袭定国公的爵位。
这个秘密后来得到了从前老定国公,及国公夫人身边几个老仆的证实。
除此以外,负责调查此事的官员,还从屠城事件中,唯一一个活着被俘的蛮贼口中,问出一些隐秘。
据那蛮贼交代,原来叶天钧的生母,出身于青芒草原上的葛胥部。
当年老定国公在边境草市上救下这女奴,并非偶然,而是葛胥部的主君博罗那有心安排。
为的就是笼络收买这位手握重兵,威震四方的银甲军主帅,以便来日能从这位从未吃过败仗的战神手中借兵,助他征伐青芒草原上的其他部族,完成他统一青芒草原的霸业。
却不想老定国公心志坚定,始终未受其蛊惑。
博罗那无奈,只能将心思投在了叶天钧身上。
再后来,老定国公过世,博罗那也带着未了的心愿含恨而终。
新任的葛胥部主君巴图尔,是个比他父亲还疯狂的野心家,他的目标远不止那片青芒草原。
于是,他与身在大夏,却心在葛胥的叶天钧合谋,苦心孤诣地筹谋了许多年,密谋挑起大夏与相隔一个青芒草原的邻国北狄的争端。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便能借机吞下整个青芒草原,甚至北狄的疆土。
可没成想,计划还未真正实施,就意外的败露了。
被困于寒宵城中的叶天钧,只好破釜沉舟,与一直潜藏在城中的葛胥人,展开一场无差别的屠杀,趁城中大乱,逃亡去了青芒草原。
在交代完这些以后,那葛胥俘虏便咬舌自尽。
后来,银甲军杀入青芒草原,生擒了葛胥部的主君巴图尔。
直到伏法,巴图尔都对与叶天钧合谋之事矢口否认,更否认亲手杀死出逃的叶天钧夫妇。
甚至在临被斩下头颅的前一刻,巴图尔还嘶声力竭地怒嚎着他冤枉,葛胥部冤枉,他与那银甲军的统帅素不相识,如何勾结。
而葛胥部所有部众也无一例外,到死都否认他们葛胥部有那种不轨图谋,哭喊着他们都是被冤枉的。
但没人相信巴图尔及其族人临死前的话。
也没人去考虑,那个自称葛胥人的俘虏,在自尽前交代的那些话,是否全部属实。
只一心认为,那些游荡在北方草原上的蛮子全都该死,而隐瞒自己身上流着蛮族之血的叶天钧,就是个肮脏无耻的怪物杂种,他更该死。
这些生而卑贱,畜生不如的蛮子,本就死不足惜,又有什么冤枉。
最终,这一切的悲剧只简单归结于两个字——血统。
被卓熠当众辱骂是“小杂种”的叶雪烛,一股火涌上心头。
夏人是人,蛮人也是人,她不是什么畜生杂种,她是人!
自得知自己的血统以后,她从来都不曾因血统一事,而自卑自轻过。
之前在宫里,也不是没人议论过她的血统,但那都是在背地里躲着她议论,可卓熠这该死的混球,竟当众出言不逊,恶语嘲弄。
叶雪烛气结,正欲张口回嘴,却忽闻围观的人群中,有人高声叫骂,“死奸贼,臭杂种!”
接着又有人骂,“小畜生,毒蛮子!”
咒骂一声接着一声,一声响过一声,也一声比一声更不堪入耳。
卓熠目光玩味地打量着站在车辕上,低着头看不清脸色的叶雪烛,心中的快意毫无保留的都表露在脸上。
明烛儿,服不服?
“卓大公子,你臊不臊!”蓦地,人群中传来一个清亮的嗓音,一面容清秀,绾着妇人髻的年轻女子柳眉倒竖,气愤道:“男子汉大丈夫,当众欺负一个姑娘算什么本事!”
话音刚落,远处人群中,一身形高大,体格健壮的青年也义愤道:“欺负一个弱女子,真不是男人。”
弱女子?她叶雪烛也能算弱女子?都瞎了狗眼!
卓熠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冷笑着朝围观人群中的几个人使了眼色。
几人会意,人群中又重新响起不堪入耳的辱骂声。
而车辕上,叶雪烛捏攥成拳的手却缓缓松开了,颓丧至极的神情也稍稍和缓了几分。
方才竟然有人帮她说话?这实在令叶雪烛受宠若惊,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任辱骂声再响,再污秽难听,她的心也没那么痛了。
“慎王殿下。”卓熠借着声势,又对马车里的楚宥道,“老话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慎王殿下千金之躯,身份贵重,怎能留一个身上淌着蛮夷之血的杂种在身边伺候,为了殿下的安危考虑,还请殿下斥逐叶雪烛。”
“请殿下斥逐叶雪烛!”
“斥逐叶雪烛!”
“斥逐叶雪烛!”
“……”
人群中恳请慎王斥逐叶雪烛的呼声此起彼伏。
马车内,慎王楚宥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那从未有过的森冷神情,令兴来瞧了都觉得胆寒。
他是听从他阿姐的叮嘱,叮嘱他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面,才忍到现在的。
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他要出去大骂那些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贱民。
质问他们,你们哪个不曾受过“明烛儿”的恩惠。
当年的屠城事件,阿姐事先毫不知情。
事发之时,阿姐为了保护你们这些人,身负重伤,险些丧命于自己亲生父亲的刀下。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她,你们不能这样对她!
可就在楚宥按捺不住,正欲起身出去回护叶雪烛时,伴着“哎呦”一声痛呼,围观的人群中摔出一个人来。
叶雪烛循声望过去,定睛一瞧,也是个熟人。
紧接着两个,三个,四个,眨眼工夫就“哎呦哎呦”地摔出七八个人来。